魏 徵
臣闻为国之基，必资于德礼；君之所保，惟在于诚信。诚信立，则下无二心；德礼行，则远人斯格。然则德礼诚信，国之大纲，在于父子君臣，不可斯须而废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然则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从，令无诚也。不信之言，无诚之令，为上则败德，为下则危身，虽在颠沛之中，君子之所不为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余载，威加海外，万国来庭，仓廪日积，土地日广。然而道德未益厚，仁义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尽于诚信，虽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终之美故也。其所由来者渐，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贞观之始，闻善若惊，既五六年间，犹悦以从谏。 自兹厥后，渐恶直言，虽或勉强时有所容，非复曩时之豁如也。謇谔之士，稍避龙鳞；便佞之徒，肆其巧辩。谓同心者为朋党，谓告讦者为至公，谓强直者为擅权，谓忠谠者为诽谤。谓之为朋党，虽忠信而可疑；谓之为至公，虽矫伪而无咎。强直者畏擅权之议，忠谠者虑诽谤之尤。至于窃金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尽其言，大臣莫能与之争。荧惑视听，郁阏大猷，妨化损德，其在兹乎？故孔子之恶利口之覆邦家，盖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不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惟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则何所不至？今将求致治，必委之于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于小人。其待君子也，则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是则毁誉在于小人，刑罚加于君子。实兴丧所在，亦安危所系，安可以不慎哉？此乃孙卿所谓使智者谋之，与愚者论之，使修洁之士行之，与污鄙之人疑之，欲其成功，可得乎哉？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于倾败。况内怀奸利，承顺颜旨，其为祸患，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见小人而仁者。”然则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妨于正道。小人或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立忠。今谓之善人矣。复虑其时有不信，何异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虽竭精神，劳思虑，其不可得，亦已明矣。
夫君能尽礼，臣能竭忠，必有在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道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吾欲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无害于霸乎？”管仲曰：“此固非其善者，然亦无害于霸也。”公曰：“如何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晋中行穆伯攻鼓，经年而不能下，魏简伦曰：“鼓之啬夫，简伦之知，请无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应。左右曰：“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君奚为不取？”穆伯曰：“简伦之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简伦下之，吾不可以不赏。若赏之，是赏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晋国之士，舍仁而为佞。虽得鼓，将何用之？”夫穆伯列国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犹能慎于信任远避佞人也如此，况乎为四海之大君，应千龄之上圣，而可使巍巍之盛德，复将有所间然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之以信，励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后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则小人绝其邪佞，君子自强不息。无为而化，何远之有？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罚不及于有罪，赏不加于有功，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锡祚允，将何望哉？
【活用语词】
1.国基：国家根基，《盐铁论》：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故二世而夺。孙中山“由于国基不稳固”。
2.远人：文中指外族或外国人，句意为外族归顺。格，至。《论语》：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远行或远游的亲人，陈师道“停针思远人”。远方来客，李渔“远人造访”。
3.败德：败坏道义或品德，《尚书》：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叶圣陶“败德丧身，至堪深恶”。
4.颠沛：困顿挫折，《论语》：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5.由来：原因；历来，赵朴初“由来大业出艰难”。
6.克终：善终，《三国志》：而有克终之美。
7.一朝一夕：短暂时间，《三国演义》：非一朝一夕之事。
8.从谏：听从谏言，成语：从谏如流。
9.豁如：旷达大度，《汉书》：宽仁爱人，意豁如也。
10.便佞：巧言善辩，《论语》：友便佞，损矣。
11.强qiáng直：刚强正直，司马光“上素闻其彊直”。读jiàng zhí时，指指颈项或肢体不能屈伸自如。
12.擅权：权力独揽，《东周列国志》：诸侯各自擅权，互相侵伐。
13.荧惑：使人迷惑，严复“以荧惑我主上之聪明”。多义词。
14.利口：形容能言善辩，《史记》：言己畏忌有利口谗说之人。
15.何所不至：形容坏事无所不为，《资治通鉴》：赏以劝恶，恶其何所不至乎。意同“无所不至”，冰心“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
16.修洁：高尚纯洁，郭沫若“趁着年少以自图修洁”。
【文史知识】 ①文子，老子弟子。著有《文子》，《汉书·艺文志》收录九篇。②孙卿，荀子。 引语出自《荀子·君道》。③“故孔子”句，出自《论语·阳货》：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④“君子或有”句，引述《论语·宪问》。⑤“晋中”句，指晋国大夫穆伯。鼓，古城名。参见《贞观政要·诚信》。魏简伦，穆伯下属。⑥“自天佑之”二句，出自《易经》。⑦永锡祚允，《诗经》：君子万年，永锡祚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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