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辞“工典”

二、卜辞“工典”、“祭册”与周代祭祀中的“讽诵诗世”

根据文献记载和卜辞研究成果，殷商祭祀仪式一般由占卜（确定对象、时间、祭祀方式等）、工典、献牲、侑食、乐舞、祷告求成、感恩答谢等七个环节组成。其中第二个环节与周人祭祀中史官“讽诵诗世”相似，也与祭祀仪式上史诗的展演有密切的关系。通过对商周两代祭祀中这两个类似仪节的具体情况及源流关系的考察，可以对早期史诗的展演环境、文体功能等加以认识和描述。

晁福林根据相关材料和殷商祭祖的情况对“工典”仪式中“典册”的内容作了如下推断：

“工典”即贡册，指贡献典册于神灵之前，《尚书·多士》谓“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故殷人祭祀时可能将牺牲祭品和祈祷之辞书于典册而贡献。如卜辞谓“六月乙巳工典其灌”（《合集》38310），即六月乙巳日先贡献典册，然后再举行灌祭。《诗经·楚茨》的“工祝致告”当和卜辞“工典”意思相同。^[36]

祭祀中贡献于神灵的典册，其内容除了记录祭品种类与书写祷告之辞外，应当也包括“祀谱”之类。依殷制，祀谱是祭祀祖先的依据，同时还是巫祝和商王在祭祀仪式上述赞祖先功业和供训诰臣民时引证的“提纲”或“提示文本”。卜辞中有“册”祭，“册”，从册从口，专家认为相当一部分指祭祀名，其意盖为口诵典册以祭神。殷人祭祀“尚声”，以歌乐祭祖。为满足祭祀之需，实行乐教，“以乐造士”^[37]。典册所书内容当是颂扬祖先功业或与本族历史有关的先王“系世”。卜辞云：“丁酉卜，其呼多方小子小臣，其教戒。”祭祖的祀谱亦有教戒之用。祭祖重乐，而乐则以史为其内容，因此乐歌与历史为一体。从世界各民族早期文化来观察，祀谱可以说是祭祀祖先的神圣事务的物态表现形式，是“圣物”。掌握祀谱不仅意味着掌握祭祀祖先的技术，也意味着拥有了祭祀祖先的资格和控制人间政治的权力。

《周礼·春官》“小史”云：“（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则诏王之忌讳。大祭祀，读礼法，史以书叙昭穆之俎簋。”《国语·楚语》记申叔时云教育太子：“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韦昭注：“《世》，谓先王之世系也。昭，显也。幽，暗也。昏，乱也。为之陈有明德者世显，而暗乱者世废也。”可见“世系”除标明祖先世次外，也有评判祖宗功业的内容，所以用以教国子。以此逆推，甲骨祀谱一方面类似于后世祭祀制度的作用，规定什么时间、以什么样的规格祭祀哪些祖先；另一方面，这类刻辞客观上也起着记录历史的作用，对于参与祭祀者起着传述历史、警戒教育的作用。为便于记忆与更好地被接受，所以这类内容常在仪式上作为仪式叙述辞传播，采取了易于接受的方式。

“系世”之用，文献多载之。贾谊《新书·傅职》：“教之语，使明上世，而知先王之务。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故志即是《周礼》郑注所谓“志”，目的在于从过去历史中取得教训。唐柳芳《族谱总论》云：“氏族者，古史官所记也。昔周小史，定系世，故古者有《世本》。”（参茆泮林辑本）《史通·书志篇》：“周撰《世本》，式辨诸宗。”又《杂述》：“《世本》辨姓，著自周室。”由此上推，殷商时代甲骨上之“谱系刻辞”，可能是在祭祀仪式上诵读给商王听的，其功用亦在为祭祀而“辨昭穆”，当然也有“明上世”，“知兴衰”的训诫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在祭祀仪式上依照“祀谱”、“系世”讽诵祖先功业和本族历史的仪节似乎是早期人类文化的一个普遍现象。《旧约》为古希伯来民族的宗教文化圣典，其中既有颂神的《诗篇》，也有记载神的谱系的《历代志》（上、下）^[38]；还有《创世纪》在记洪水之后，又概述闪族历代祖先的谱系，饶宗颐先生认为这是古希伯来民族谱学之萌芽^[39]。仔细考察《创世纪》和《历代志》中记录谱系的内容，会发现它们在内容与传播方式上和甲骨卜辞中谱系刻辞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此外，古代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流传下来的《苏美尔王表》，记载了从苏美尔人历史开端——王权自天而降——到伊新王朝（公元前1933—前1730）这期间各邦大部分王的名字，他们统治的城邦的名称，以及他们为王的时间。《苏美尔王表》依次勾勒了古代两河流域城邦的早期历史的轮廓，具有神话传说的性质，类似于族谱。《王表》最初刻在15块泥板上，用楔形文字记录^[40]。此外如古埃及的《巴勒莫石碑铭文》也属于“国王年录”及“谱系”性质文献^[41]。说明这是早期文明的一个普遍现象。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殷人“祀谱”与周代“世系”同为祭祀仪式上讽诵历代祖先事迹的文本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