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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威震安平寨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特表武松仁慈之至。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此却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说。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是年武松二十六岁也。武松再辞了要行。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

笫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上文写武松杀人如菅,真是血溅墨缸,腥风透笔矣。入此回,忽然就两个公人上,三翻四落写出一片菩萨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过于武松也者,于是上文尸腥血迹洗刷净尽矣。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语也。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乎!岂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是诚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与松之可以不舍兄而达行,是皆人之所得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财主又必白白与之,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远行,而知县又必重重托之,然则天也,非人,诚断断然矣。嗟乎!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中,奋笔大书云:“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乎!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今并依古本订定。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此一句宾。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张青生平一片之心。○此一句主。○看他上文还带说杨志,此处已只提鲁达,为一篇大文之纲领。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早伏蒋门神。【眉批】一路都写武二神威,不是人间蹊径。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妙语,直衬出杀嫂嫂合天理来。你若敬爱我时,“敬爱”二字妙绝。武松天人,便说得出此二字来。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特表武松仁慈之至。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随笔搊成趣语。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

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夏景。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张青待武松也,武松却不上坐者,盖预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武大当年,悲从中来也。孙二娘坐在横头,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杂乱,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见武二之日,不胜风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于斯极矣。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看他将戒刀赞诵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极矣。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此却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说。○又不使宋江一边闲。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武松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频频表出武松仁慈者,所以尽情洗刷上文杀奸夫淫妇之污秽,以见武松真正天人,雷霆风雨,各极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为作戏也。描写至此,真神笔哉。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失一哥哥,得一哥哥,一个兄弟方做完,一个兄弟重做起,文心淋漓飞舞,读之有海霞赤城之观。○“忽然感激”四字,写武二真天人也。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是年武松二十六岁也。○俗本“九年”作“五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与前“结拜为兄”四字对着,是张青一篇提纲。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不见他进去,却见他出来,妙绝。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打虎一千贯,便分猎户;张青送十两,又与公人。远远表出武松身无长物,便为后面差拨一篇奇文作地,不知文者,便叹其挥金如土也。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细。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上东京时,嫂嫂不送出门前,还有哥哥送出门前也。到得配孟州时,已并无哥哥送出门前。天下为兄弟者,不止一人,亦有如是之怨毒者乎?今忽然于路旁萍水之张青夫妇,反生受其双双送出门前。亲兄武大,灵魂不远,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洒出泪来,武二天人,故感激洒泪也。○反映前文,至于如此,真正才子,万世不能易也。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此书凡系一段小文,便要故意相犯,如此文亦与林冲初到牢城营不换一笔。“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并无,故妙。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不是写武松不知世途,只是自矗奇峰,为下文生精作怪地耳。【眉批】林冲差拨管营处都有书信银两,武松两处都无,宋江牢(手)〔子〕有、节级无,写出他一个自爱,一个神威,一个机械,各各不同。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反坐下,奇绝。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新语。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随景成趣。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妙语。然世人都恒道之,而不能知其妙,何者?盖没钱至于没一文,止矣,若夫半文者,乞人亦不要也。偏说半文也没,盖云没之至也。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猫儿不吃打,狗儿或者领却拳头去。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自在之极。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绝倒语,非武松说不出。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妙波。○此却与林冲文不同。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此八字写武松不是蛮皮,盖其胸中计画已定。○然千载看书人到此,无不猜到下文定是武来武对也。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文情险绝。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拕的[1],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写出打虎是得意之事。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绝倒。○一段。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写出杀嫂又是得意事。○其文本与下连。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2]!且看他如何熬!”上下文皆是武松一连说话,中间忽夹写两边人笑,妙笔。“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其文与上阳谷为事句,一气连下。○二段。两下众人都笑起来。

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文笔险仄。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已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奇。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奇。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妙。○一路看他写管营手柔,武松弓燥,一递一句,真欲失笑。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妙妙。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妙妙,反说出一串来。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妙。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加赠一层,更妙。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妙妙,反说出两句。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新语。寄下倒是钩肠债,新语。几时得了!”妙妙。两边看的人都笑。若无此句,便是一管营、一武松、一行杖牢子,四边寂然更无人矣。管营也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3],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妙。○然而何也?我又欲疾读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试一思之,愿天下后世之读是书者,至此等处,皆且止试思也。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妙波屡皱。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着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上文脱过威棒,读者虽未审何故,然已心魂安帖矣。作者却偏不肯便令安帖,偏又翻出两番刑法来,使读者重复忧起,绝世奇格。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偏有两样,写得其祸不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只管问,绝倒。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馀的也不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不叫作囚人武松矣,何也?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妙。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写得出奇,竟不知其何也。○逐色开列,以表不是草草供具,妙绝。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妙。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镟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去了,并不见有事。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妙。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竟成尝随,写得妙极。【眉批】看他一路历落零乱,写下无数“只见一个人”、“只见那个人”,妙绝。又顶一个盒子入来。出奇。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妙。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妙。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又去了,并无事。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越写得出奇。一个提着浴桶,亦逐件写。一个提一大桶汤,逐件写。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真奇绝。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妙。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不要武松动手。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细细写出小心服事来。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细细服事。提了浴桶去。去了。一个便把藤簟、句。纱帐句。○逐件细细开列。将来挂起[4],细细服事。铺了藤簟,细细服事。放个凉枕,细细服事。叫了安置,何等细细小心服事。也回去了。也去了,并无事。武松把门关上,拴了,着此句妙,写出高枕无事来。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妙。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此四字各处有,此却入妙。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出奇无穷。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面,一。又取漱口水漱了口;二。又带个篦头待诏来[5],早饭前写到面汤,奇矣;又写出漱口,又写出篦头,奇不可言。替武松篦了头,三。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加一倍写。○挽髻子,裹巾帻,都不要武松动手。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日日逐色开列。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妙。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加此一句,与上绾髻、裹巾同一出色之法。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此一吓却不可当,文情怪险至此。武松道:“这番来了!妙,我亦惊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看他连用无数“一个”、“那个”字,有乱山葱茏之势。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何也?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6]:“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便是,何也?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还未归结,还要写出许多恭敬来,文情奇肆至此。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逐色开列。○又逐次变换。那人便把熟鸡来斯了[7],《诗》云:“斧以斯之。”是此“斯”字出处也。俗本作“撕”字。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细细开列服事之法。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何如?”妙。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忽省。又请武松洗浴了,省。乘凉忽增二字。歇息。并无事。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妙。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省。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管营看顾后,读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连日看待之厚一篇,烦文琐景,虽一往如在山阴道中,耳目应接不暇,然心头已极闷闷,正图耐过此番,便当有个归结。却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闲走一段来,文情恣肆,非世所有。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闲中一衬。武松却背叉着手,本借囚徒做工,衬出武松,却又反借武松叉手,衬出囚徒,用笔真如司马入庞家,不复辨其谁宾谁主。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此语与“何不肉糜”何异,岂有武二为此言,只是作者极意挑剔耳。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倒插而入,乍读之,真不知其故。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连后文手提处,都先倒插在此,奇绝才子。好块大石。又喝一句,预为下文出色。○传云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见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只闲闲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妙。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脚上又找一句,妙。

话休絮烦。半日亦细烦之极矣,偏说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又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不惟武松忍不住了,连读者亦忍不住了。不惟读者忍不住了,虽作者亦不好又忍住了。“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写得半明半灭,妙极。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梯己人。”[8]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句。吃了怎地?”句。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奇文,盖武松本与鲁达一双,故鲁达有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武松有老施管营相公、小施管营相公也。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忽又一顿顿住,使人无出气处。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妙。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9]?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三十字句。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三十一字句。○并不说出却已说出,妙在只说包头络手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二十字句。○将装束各说半句,对答如画。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只一句,陡将前文两节奇事并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声如洪钟。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武二天人语。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至此又作一顿。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一句言是三月疟疾后。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一句言又是酒醉里。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况今日!”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后,又非醉后,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索性再一顿。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忽然踔跃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再加一顿。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

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此句不是闲笔写景,盖倒插众人在此,以为少间罗拜地也。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奇妙无比,文势亦先略摇一摇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妙人。“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如此可谓奇绝矣,却只是一半,看他再写出一半。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插入众人一句,也只是一半。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此方是后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后,奇绝之笔。【眉批】看他“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又看他两段,一段用“轻轻地”三字起,一段用“轻轻地”三字止。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掷、一接,不红、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松也。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便拜不奇,奇于抱住也,敬之至,爱之至,不觉抱住矣。写得奇妙无比。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二语写得宛然是连惊带吓说出来声口。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此句即齐和管营下句也。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妙。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12],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妙。○不是此数语,何以出一篇之气?故知下笔皆有分数。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

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

正是:

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注释】

[1]兜拕:背驮。

[2]弄死:玩命,视生死如儿戏。

[3]多管:多半,大概。

[4]藤簟(diàn):藤席。

[5]篦头待诏:古代对理发师的称呼。

[6]存想:思忖,思量。

[7]斯:裂,扯开。

[8]梯己:同“体己”。心腹。

[9]闷葫芦:谓难猜透而使人纳闷的话或事。

[10]治下:所管辖的范围之内。

[12]一刀一割:指动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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