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边的维纳斯

1928年11月21日，奥利弗·拜恩在二十四岁时嫁给了来自洛杉矶的威廉·K．理查德。1她接受了他的姓氏，成为奥利弗·理查德。他们的第一个儿子，拜恩·霍洛维·理查德，生于1931年1月12日。另一个男孩，唐·理查德，于1932年9月20日出生。之后不久，她告诉她的儿子，他们的父亲去世了。威廉·K．理查德一直病得很重：他在战争中中了毒气，饱受肺部病症困扰并一直没有康复。奇怪的是，她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2

戴着手镯的奥利弗，与彼得及婴儿时期的拜恩在一起，摄于1931年

她没有照片，是因为并不存在什么威廉·K．理查德。“奥利弗·理查德”是虚构的。（由此开始，我将称她为“奥利弗”，以避免把她与她的儿子拜恩混淆。）拜恩和唐的父亲是威廉·莫尔顿·马斯顿。不过，那个婚礼日期并非谎言。自1928年11月，奥利弗开始佩戴一对紧贴手腕的宽带手镯。她从未摘下过它们。神奇女侠也佩戴着同样的一对手镯。

马斯顿与奥利弗·拜恩将1928年11月21日视作他们的纪念日。和很多家庭一样，他们也常常会忘记这事。1936年11月21日，她在日记中写道：“纪念日，我们完全忘记了。”随后1937年11月21日，再一次，她愤愤不平地写道：“又一次忘记了纪念日，忘记了也无妨。”3

1928年12月6日，婚礼两周之后，马斯顿给曼荷莲学院校友办公室寄去一封非同凡响的信件，其中大大鼓吹了一番霍洛维的成就。

“你们可知道，”他提问道，“贝蒂（你们曾称她为萨迪）？”

1．1925—1926年，担任《儿童研究》杂志的总编。

2．曾为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的专栏投保人服务部撰写了许多有趣而成功的商业文章、宣传广告，等等。她在1927年离开此处加入《大英百科全书》编辑部时还得到了盛情挽留。她加入《大英百科全书》编辑部，负责处理心理学、人类学、医学、生理学、法律以及一部分生物词条。

3．编辑、撰写了“条件反射”词条（将作为署名文章出现在即将出版的百科全书上），直到1928年8月21日休假，她于8月26日产下了一名健壮的男性婴儿，莫尔顿·马斯顿，体重8磅（纸页破损）盎司。

马斯顿（图右）正在进行试验，而戴着手镯的奥利弗·拜恩在屏风后面

4．这个儿子现在已经11磅10盎司了。（这是最重要的！）

5．为了这位小殿下，她带全家搬到乡间。在这里，我们几乎处于辞职休假的状态中，但至少也是在远程工作。

6．她一直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心理学研究生课程，努力取得博士学位。

7．在她那半傻的丈夫撰写《普通人的情感》时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而此书已在近期由纽约及伦敦的科根·鲍尔与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出版。

8．正作为合著者，与前面所提到的同一位人士一起撰写一本普遍心理学书籍，将于来年秋季由学府出版社出版。

9．她在纽约大学的华盛顿广场学院担任了数年的心理学指导员，并且至今仍然在职。

10．她是世上最好的妻子和母亲。4

在这段家庭关系中，马斯顿有两个妻子，一个工作，另一个抚养孩子。他们的安排中，还包括了对霍洛维的事业进行推广。奥利弗·拜恩受过科学式儿童管理所需的最好的现代心理学教育。有她留在家陪同霍洛维的孩子，霍洛维就能够以职业女性的身份生活，不受身为人母的负担困扰。而在奥利弗的孩子们出生后，霍洛维的收入也供养了他们。马斯顿从未拥有一份工作超过一年。同样，他也需要霍洛维的收入。

“很多同学向我证实，想要谋生非常困难，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一位妻子，能出去工作来供养你，就像我的这一位。”马斯顿在1930年，他的第十五次同学会上向哈佛这样报告。当时，霍洛维正作为助理编辑任职于《麦考尔》杂志。“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我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与纽约大学教授心理学，并作为‘心理学顾问’进行实验活动——你知道就是那种负责告诉满心不情愿的商人们对他们所卖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看法，然后听听满腹失望的新娘们忏悔的人。”有一段时间，马斯顿在第七大街723号拥有一些办公室。5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多数时候，他一直处于无业状态。

由左至右：马斯顿、亨特利、彼得、霍洛维以及还是婴儿的拜恩，摄于1931年

1930年的人口普查记录显示，马斯顿与霍洛维，两人都是三十六岁，居住于河边道460号，与他们同住的有一岁的彼得，以及四十岁的玛乔丽·威尔克斯·亨特利。亨特利被列为“房客”6。亨特利是这个家中的一员，但她来一阵走一阵，她总是无法安定。在她的一生中，她曾在三十五个城市中生活过。有很长一阵子，她是纽约大都会医院的图书管理员。7在1930年的人口普查中，不论是奥利弗·拜恩或是“奥利弗·理查德”，都没有列在马斯顿住宅的居住者中。当她怀孕之后，她一定是搬去了别的地方以隐瞒她的怀孕情况。

奥利弗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浅黄发色的男孩。她有一本日志，用来记录他的童年。在封面上，她写下：“拜恩·霍洛维·理查德，1931年1月12日，下午7点57分。”她用自己的以及霍洛维的姓氏给他取名，把这个家牢牢地系在一起。她是个溺爱、和蔼的母亲。她这本拜恩的记录册，部分是婴儿记录册，部分是实验记录册，这些笔记的记录者是这样一名女性：她想要成为一名医生，她受过护士和心理学家的训练。这是典型的科学养育。在小婴儿拜恩两岁那年：“1月25日，开始将物件还给大人，或将其放回原位……2月7日，在W.M.M.对他说出法语单词时表现出明确的注意力——冲他们笑，并尝试说‘adieu’^[1]。”8

奥利弗还有一些日记是用密码进行记录的。“唯一可行的情感再教育方式，在于教导人们，心理-神经行为存在一种常态，而这种常态并不取决于他们的邻居是怎么做的，或他们认为自己的邻居想要他们怎么做。”马斯顿在《普通人的情感》中这样写过。但马斯顿一家生活方式的问题在于，他们的邻居会认为他们不正常。奥利弗认为，他们最好保守真相的秘密：她尤其不想让她的孩子们知道这一点，永远也不行。但继续编造这个故事需要层层谎言。因此她创造出了威廉·K．理查德，一个虚构的丈夫。在她的日记中，当她写到马斯顿作为霍洛维的丈夫时，她用“W.M.M.”来指代他。当她写到他作为她儿子们的父亲时，她用“理查德”的简写“R”或“Ri”来指代他。9

随着奥利弗·拜恩的人生变得越来越隐秘，玛格丽特·桑格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公众面前。在马斯顿一家竭尽全力保守其家庭的秘密时，桑格作为生育控制运动的国际领导者，正在获得更高层次的声誉。1931年，她在国会面前为她称为“母亲们的人权宣言”的法案作证。在获得美国妇女协会授予的勋章后，《纽约先驱论坛报》为她进行了庆祝：“桑格女士理应获得这份殊荣。这世界所能给出的荣誉永远也难以企及她所应得的赞赏——为对抗它之中的黑暗思想，她已勇敢、持续地战斗了二十多年。为了带领人们穿过由人类的无知与无助所构建的丛林中最密集虬结的区域，桑格女士不惧各种迫害，几乎是一手开拓了这条路途。她曾多次被逮捕、遭到抨击、背上污名——而这些似乎都成了对她先锋性才华的致敬。”她出版了一本自传，书名为《我的生育控制斗争》。一名书评者写道：“玛格丽特·桑格是我们这一代中改变世界的人之一。”10

戴着手镯的奥利弗正抱着唐，怀孕的霍洛维站在她身后。拜恩与彼得站在右侧。1932年圣诞节，在这一年马斯顿出版了《我们身边的维纳斯》

马斯顿接手各种奇怪的工作。他在各地教授心理学：长岛大学、新学院大学、蓝德学校，以及最后在凯瑟琳·吉布斯学校。1931年，他对一名记者谈到男女同校。“他相信，性别在专业中的地位已经转变了，”这名记者说道，“曾经被追捕的猎物现在已成为猎人，男学生对于女性的想法比对于他们自身的想法更多，大多数男性都宁可当‘不快乐的主人’，而不愿做‘快乐的奴隶’。”11也许在那些年，马斯顿才是那个不快乐的主人。

他创立了一家公司，名为“汉普顿、威克斯及马斯顿”。这家公司失败了。他这样解释这次失败：“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点开设了这家广告代理公司，浪费了我最后的一点儿钱，然后我因阑尾炎和随后的并发症而卧病在床，并利用养病时间开始写作。”12他决定开始尝试小说创作。

1932年6月，马斯顿出版了一本小说——《我们身边的维纳斯：恺撒的传说》，故事发生在古罗马。这个故事讲的是关于佛罗伦提亚，一名十六岁的维斯塔贞女。“年华在她苗条的身体中激荡，像是天鹅绒的火焰。”她成长于一个古罗马风格的修道院中，就像是奥利弗·拜恩小时候所住的地方：“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在她八岁生日前不久，她的母亲将她带到维斯塔的圣殿中。”在遇见俊美的盖尤斯·恺撒之前——他在小说中摒弃了这个名字，标为尤里乌斯·恺撒——佛罗伦提亚知道很多关于女性的事，却对男人一无所知：“自孩提时期，她就惯于被温柔优美的女性环绕，盖尤斯所见的佛罗伦提亚拥有精致的脸庞和身段，正如她的许多同伴一样。”遇见他之后，她被激情征服。“她突然变得口干舌燥，她的双腿在身下颤抖不已。火焰悄然在她的皮肤下划过，从耳朵尖燃到脚趾。”他们的爱情被梅塔拉阻挠。她是个来自莱斯博斯岛的女人，她将佛罗伦提亚绑在锁链上。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许多女人都被绑架、带去了莱斯博斯。但恺撒和佛罗伦提亚在他们禁忌恋情的力量前毫无招架之力：“他们找到了彼此，而不管这个世界将对此说什么，两人都感到，他们的关系神圣如同维斯塔的圣坛。”当佛罗伦提亚生下恺撒的孩子时，她给这个孩子起名为多萝提亚。多萝西是奥利弗·拜恩最喜欢的名字。

这个故事中包含了很大部分关于支配与服从的情节。“哦，我敬爱的主人！”角色们哭喊着。马斯顿在描述奴隶的锁链时耗费了大量的笔墨。“在罗马景观中，人们所使用的仪式锁链非常沉重，经过了精心雕饰。它们的本意是象征对征服者或其他等级囚徒的绝对服从，除此之外，它们还对囚徒的美貌或重要性进行装饰和突显以做展示。”他写道，“除了挂着锁链的脚铐和手铐，佛罗伦提亚还戴着沉重的金色项圈和金色皮带，雅致、环环相扣的手刻链条由她的脖子上垂下，直至腰间，与手腕和脚踝相铐。”这个故事是个自传性的性幻想——马斯顿将他人生的故事隐藏在小说中——奥利弗作为佛罗伦提亚，这个关在修道院里的“年轻女孩，在他每次触碰所带来的狂喜中颤抖着”，而恺撒，则是马斯顿心理学理论的代言人。当一名前任奴隶为她所受到的奴役而哀叹时，他回答道：“在我看来，身为奴隶的那部分并没有伤害到你。我的看法是，被迫服从他人其实对人有相当的好处。”13

《我们身边的维纳斯》定价为2.5美元一本，带有花哨的封面，几乎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14马斯顿尝试了科学，尝试了法律，尝试了好莱坞，尝试了广告业，尝试了小说，但最终，他仍然没有找到恰当的媒介来传达他的信息：爱是捆绑的。

^[1]　法语，意为“再见”。——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