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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昌江上

时间:2022-07-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自小随名师学习中国画,为国画家梁邦楚先生关门弟子,后在景德镇创办陶艺工作室,现为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官庄是目前景德镇民间窑场最集中之处。三宝篷在景德镇,只是一个大的地理概念,包含了湖田桥以东的乡村区域。其实,据考古发掘,景德镇五代时已有杨梅亭、石虎湾、黄泥头等古窑开始生产白瓷。但在唐末大动乱的岁月,北方窑工南迁是完全可能的。

郑云云,本书作者,曾为省报记者,知名散文女作家。自小随名师学习中国画,为国画家梁邦楚先生关门弟子,后在景德镇创办陶艺工作室,现为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这个叫官庄的村落,四周都是连绵的山冈,最东边的人家就紧挨着山地,山下草坡,则晒满了大大小小刚拉好的泥坯,晒够了阳光后,它们将被人们放进窑里以大火烧炼成精美的瓷器走向四方。西边是一片长着蓼花、芦苇和水芹的池塘,池塘那面也是山地。阳春三月,山上开满了红杜鹃。

官庄是目前景德镇民间窑场最集中之处。自从几年前来到官庄拉坯画瓷烧窑,我就喜欢上了这里。每当秋深芦苇飘花,大窑歇火时,会有一队队的雁群从官庄上空飞过,昌江与乐安河尽头处的鄱阳湖草洲,是大雁们世代寻觅暖冬时的家园。当然也会有白鹤的部落经过,那样高贵的家族,也许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掠过高空吧,因我从未在天空中看见过它们。但鹤的身影从明代开始,即被一代代景德镇民间工匠用青花料生动地描绘在瓷泥坯上。

※左图/郑云云色釉作品《荷风倾露湿衣襟》

※上图/郑云云色釉作品《天阶月色凉如水》

※中左图/试泥

※下图/作者在作坊

※中右图/家离杨梅亭古窑遗址很近

我每天早晚要过南河,去官庄的作坊。在湖田桥上四个季节里来来回回,走了快三年了。

桥西,是热闹的城区,桥东,是零乱的村庄。这一带原来叫做三宝篷。三宝篷在景德镇,只是一个大的地理概念,包含了湖田桥以东的乡村区域。现在的人,省略后面一个字,把这一带叫做三宝。我曾胡乱地猜测,三宝在从前,是不是就指的瓷石,釉果和水碓?这三样曾经是三宝篷百姓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组合,而无论是采石制釉和在水碓旁碾石炼泥,都离不开简陋却可栖身的篷屋。桥东山多,水多,古时景德镇的人们便发明了用水碓碾瓷石,因此这儿处处可见用竹篾和泥在水边搭建的篷屋。三宝篷的地名是如此得来的吗?即便是今天,进到三宝篷的腹地,这三样仍在间歇地运作,不种田时采点瓷石做点釉果,仍是当地农民添补家用的活计。

我的新家,就安在桥东杨梅亭村箬竹坞的山下,离湖田古窑不足两里,离杨梅亭古窑直线距离不到半里地吧。

很早以前了,现在已是景德镇陶瓷学院副院长的陈雨前君带我去看杨梅亭古窑。穿过村落,来到一片土坡。土坡上是一块块菜地,菜地的护坡用的是大大小小废弃的匣钵和碎瓷片。雨前君说,这些匣钵和瓷片,可是远到唐代之前啊。

我张大了眼,说不出话。那时我刚刚接触陶瓷。

古窑早就塌陷了,成了农民的菜地。我在四周的地边上,捡拾着盛唐遗落的瓷片。

那是我第一次被景德镇的皇天后土所震撼,在杨梅亭古窑的废墟上,景德镇往昔的历史和被人遗忘的故事,就像无数悬挂在空中的丝帛,写满了庄重灵动的汉字,在风中飘过来,飘过去。

以我浅薄的历史知识,知道宋朝以前,中国北方窑口以产白瓷著名,南方窑口以产青瓷闻名。我的家乡便是青瓷名窑越窑的故地。只是到了宋朝,江南饶州府昌南镇异军突起,才出现了一种非白非青,史称青白瓷的新器种。这青白瓷胎薄釉润,透光见影,器身间暗刻花纹,薄釉处如万里无云的晴天,积釉处犹如碧溪深潭,所以又叫影青,在当时即被江、浙、川、广等地士大夫和百姓争相购置,或作清供,或作茶器,直至北宋景德元年,消息传至皇宫,成就了景德镇地名由来的佳话。

其实,据考古发掘,景德镇五代时已有杨梅亭、石虎湾、黄泥头等古窑开始生产白瓷。这是南方目前已发现的烧造白瓷的最早窑址,白瓷的成功烧造,对宋代景德镇青白釉瓷的产生奠定了重要基础。

就在我搬来箬竹坞之后不久,杨梅亭古窑遗址开始成为旅游景点。

但在景德镇的历史资料中,我所查到的杨梅亭古窑介绍都十分简略。毕竟只不过是一座烧瓷的古窑,它的兴起和消失,无关历史大局。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才会对它当年的存在,对依赖它生存的人们感兴趣吧!没事时我常在周边村里闲转,听老人们说古,渐渐地,它们一点点被我拼凑成完整的传说。

坊间相传,唐朝末年,有一陈姓工匠,河北曲阳人氏。原在河北定州定窑做窑工。手艺极好,烧造配釉样样精通。受窑主十分依重。可偏又时逢乱世,黄巢举旗造反,官军镇压,中原从此不得安宁。陈家十几口人死于战火和瘟疫,最后只剩下他与小儿子两人。窑也毁了。父子两人没有别的着落,除了烧窑的手艺,也不会田地里的营生。实在没法,两人只好一路逃难求乞,过了长江往饶州府浮梁境内昌南而来。原来这定州窑自唐以来就有南北商人不断来往贩瓷,姓陈的工匠平时也常听人说起江南饶州昌南瓷造业如何盛起。自忖北方是兵家相争之地,南方相对安定一些,这昌南也以瓷造为业,也许能有自己和儿子的活路。

陈家父子历尽艰难,最后沿着徽州驿道翻山越岭进入浮梁。这时有人见他父子可怜,便介绍说,南河不远有个地方叫杨梅亭,那儿有一小小窑场,男主人刚刚因病而殆,一家子正没个主意,如果你们真像自己说的那样有手艺,不妨去那儿试试。

这南河是昌江最大的支流,南河流域瓷土丰厚,水流湍急,为水碓碓碎瓷土和淘洗炼泥带来便利。因此这一带沿途都是粉碎瓷石的水碓,陈氏父子是从北方来的,因此看着十分稀罕。陈工匠便对儿子说,这里真是个做瓷器的好地方,如果能留下来,好好干,没准可以干出个自己的窑场来。

盘古的老人说,那陈氏父子后来就留在了杨梅亭,在那个小窑场里做了大小把桩师傅。

在传统瓷造业,把桩师傅是窑场的灵魂,一窑瓷器如何装烧,火候高低如何分段掌握,烧出瓷器是润是涩,都能考验出把桩师傅的水准。从此,杨梅亭窑坊又红火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原来烧造青瓷的窑场,开始烧造出了白瓷。一传十,十传百,这一带的窑场主都来讨教白瓷的釉方,这陈氏父子都有北方人的豪爽,加上他们感谢昌南人的相留让自己有了归宿,也乐意将自己烧造白瓷的技术和釉方传授给当地人……

物换星移,又是几代人过去了。到了宋朝年间。这杨梅亭的窑场渐渐不再被人记起。而离杨梅亭不远的湖田一带,此时已是民间窑场遍地开花,据说有上千家,家家能烧一种似青似白的瓷,后人叫它们青白瓷,又叫影青瓷,昌南湖田因了这种青白瓷而名声大振……

陈氏父子的故事,也许仅仅是传说。但在唐末大动乱的岁月,北方窑工南迁是完全可能的。千百年前在古窑边劳作生活过的人们,他们的汗水,泪水,还有欢笑,都是真实的,古窑边留下了那些回响。

那一年拾宝般从杨梅亭古窑边的菜地里捧回几片白瓷,却没能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到杨梅亭古窑边租下一小块地,围一个小院,盖一幢屋,屋后有山,屋前有溪。沾着古窑的地气,开始为瓷而劳作。

就像一个完美无缺的梦。

梦太完美,便会心怀惴惴。在箬竹坞的第一个春天,一连下了十多天暴雨,屋前小溪涨成山洪,一夜之间大水席卷泥石冲进小院,从门窗缝隙冲进屋里……大水退后,清扫庭院,清淘水井,懂得了山居虽美也有它的难处,反倒释然。

从前去采访过的老陶院,就在桥西,现在仍是景德镇陶瓷学院的一个学区。新的陶院建到荞麦岭去了,离城很远,当然地儿也大,也气派。可是老陶院与我却是更亲切,好多年前,我作为省报记者来陶院采访,就在艺术系的作坊里,画了一个芦花与蜻蜓的青花瓶,那是我真正的第一件瓷,比起2004年我到秦家窑场画瓷还早许多,那个青花瓶,至今还摆在我的书房里。因为用笔太涩,蜻蜓的翅膀只烧出了半边。

就像那时我的生存状态,已不甘心一生都被社会和人为的层层硬茧丝丝包裹,咬破了蛹想飞,却只能在不明的水面低回。

如今的我,在小院边伸手去摘高过人头的箬叶,在溪水里洗净画笔与画盘之时,都会从心底里感恩:不知前世积了何德,让我在混浊尘埃中,终于可以独享艺术的安宁。

我在瓷坯上画了一只孤独的大鸟,它落在水边的石头上,像是鱼鹰,也可能不是。但我确认它是一只水鸟,有着长长的喙和颈,它喜欢待在水边,或沼泽地里。当它无所事事时,它停留在水边的石头上,眺望四方。

石头用的是一种叫蓝丝的高温色釉,在1330度的还原焰烧制下,在泛白的色调中它会呈现出细细的蓝色雨丝,干净而华丽。石下是一片水泽,有一队小小的蝌蚪从石缝里游来,它们以量取胜,没人知道它们中有谁最终能够变身为青蛙王子。那么小小的生命,却要应对那么多的灾难:洪水,干旱,污染,天敌,小孩子们有意无意的伤害……想到这些,有些心疼,也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虽然蝌蚪们全军覆没的悲剧完全有可能发生,但我们自己呢,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无数的悲剧,蛙类比起人类来,至少不会自己糟蹋自己,生命之链总是要坚韧得多。

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王子被魔法变成了青蛙,咒语说有一天它若能获得真正的爱情,便能恢复人身。故事让当时的小女孩们懵懵懂懂猜想,长大以后的爱情,表象并不可靠啊,也许有一天,你看不上的那只青蛙会成为王子。但从来没有大人警告过,有一天,王子也可能会变成青蛙。如果那样,又该如何?

孩子们多么幼稚,成人是多么狡猾。我一边用水调料,一边暗自窃笑,人类编出许多童话,哄骗孩子,安慰自己,其实也是挺可爱的举动啊。能够编织童话时,人们还是有许多真性情的。在网络游戏风行的今天,美丽的童话世界,离人们是渐行渐远了。

画中的水里,本没有什么鱼,最终却还是心软,加了一条小小的红鱼,停留在清静的水中。大江大湖,珍贵的鱼都快被人捕尽了,漏网的主儿,也找不到地方繁殖它们的后代,从前产卵的温暖河床,远在他乡,两岸青山间,人们筑起了一道坝又一道坝,鱼儿们早已失去了溯流回乡的路。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月高风定,曲终鱼尽,无人知春去处。

河里的小红鱼,能知道它自己的命运吗?

但水边的灌木丛还在蓬勃美丽地生长着,绽开着无名的花。大地上的植物,所需不过是阳光和土壤,那它们应当是能够坚持到最后的生命吧?花色我用了玫瑰紫的色釉随意地洒下,几种天然矿物的混合,清美而不艳。不然,孤独的鸟,无鱼的水,会让人太惆怅。有了花,可以让人联想到太阳。

大鸟对身边的事物视而不见。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它像一个哲人,仰观四方,陷入冥想。除了冥想,除了享受孤独,它也没有更好的生存方式。从前,水鸟们是群栖的,它们从一个沼泽迁徙到另一个沼泽,跟着太阳飞,自由而快乐,那些从前的日子像在梦中一样。后来迁徙的快乐变成一场场噩梦,村子消失了,湖里漂着黑油……沼泽地里的水生小动物也越来越少,大鸟不知道同类们后来都去了哪里,它想象着天空还是很辽阔啊。也许休息一阵,它还会远飞。

它还能远飞吗?

但至少,在初秋的一个日子,它在我的笔下留了下来,停在一片渐渐干涸的水泽边,因为水边有石头可以站立,石边有灌木丛还开着花。那是我用色釉浇出来的梦中之花。

大地很安静,风中有花香。一只在孤独中冥想的大鸟,是这片大地上不会被人注意的风景吧。

寒风凌厉的日子,最是盼望春天的来临。那时节春暖花开,流水潺潺,江南大湖上一片青葱般的绿,这绿色慢慢向北方浸染,大雁也就要从江南起程往北回飞了。还有那些越见越少的高贵的白鹤,黑鹤,天鹅……落在江南大湖的草洲上艰辛地过了一个整冬,它们会开始怀念甘南五彩斑斓的尕海,西伯利亚广袤清凉的田野吧,那里有它们生命中迟来的春天。只有它们知道,在无人的地方,草原上的花儿开得是多么的灿烂……这些候鸟们,如果没有人类的野蛮干扰,它们是多么幸福的种类啊,一辈子追着太阳飞,跟着春天飞……那些自由坚强的翅膀,任凭空中的风是无法折断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候鸟要选择在江南早春就匆匆起程。在水边芦苇发叶,草儿开花的时候,鹤的家族在水面上飞起飞落,为即将开始的征程举行我所不懂的仪式。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水汽氤氲,霞光映在湖面上,微风吹起,荡出一缕缕无比美丽的流苏,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色。在鄱阳湖的黄昏和清晨,我曾一次次地在远处眺望这些美丽的精灵,心里被它们感动。在古人眼中,鹤是吉祥和高贵的化身,古人就有梅妻鹤子的故事。而今天的中国人,还会有谁爱树爱鸟到如此痴迷的境界吗?人心变得麻木而古怪,蓄意的伤害比比皆是,鸟的江湖从此险象环生。活在今世,我只能默默祈祷,为它们艰辛的回程祈祷。年复一年,我希望还能在江南大湖上见到它们自由觅食的身影。

除此,我还能做点什么呢?一介无用的书生,只会涂抹一些自己喜欢的事物。一管笔,一碟色料,也许,还能留下心中的画面。

其实,用青花在瓷上表现水中的春天,本是最适宜的。青花的幽丽中暗藏着热烈,闲雅里掩盖着不安分的激情,正像是春天里大地蕴藏的一切。但是春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今年的鄱阳湖依然是旱,我在南矶山四周徘徊许久,看不见一点水面。仅存的湿地里,藜蒿和芦苇虽然仍在风中透着新鲜的绿意,却见不着一只鸟,大地显得是如此沮丧。而这儿,在地标上属于离湖中心不远的南矶山半岛,春汛时节本该是一片大泽啊。从前的宣传语上说,这儿是候鸟的天堂。

天堂正在慢慢消失。人不知,鸟先知。

在我的瓷梦中,江南沼泽里依然盛开着远远近近的草花儿,水面上永远高高低低起落着伸展羽翅的大鸟们……我用青花和色釉料画出它们,然后在窑火中听凭它们自由生长和飞翔。我能做的只是这些了,将各种元素组合在一起,完成了我的任务,剩下的,该是大自然显现它的本色。金木水火土,古老的术语依然灵验。

但是这样的景象,能远离世界的邪恶吗?

有时想想,地球的生态危机,是不是由于人类的过于傲慢?人的创造力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人们却以为自己成了神,无所不能。人的创造力能与大自然的伟力相比吗?真要比,那就是沧海一粟。有时在野外采风写生,看见那些迷人的景色,看见那些大自然创造出来的神奇物种,真是感叹自然的神力。再伟大的艺术家,再伟大的发明家,在大自然随意挥洒的大手笔前,也不过是模仿而已,也不过是小孩子们玩着自家的游戏。

可人们已经彻底忘记了谦卑。人类的傲慢在今天发展到极致,以至于人的破坏力远远超过了自然,超出神灵本来的预料。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天空中的风,会想到鹤的翅膀落在水面上,竟能被油污黏成铁板再也无法飞翔吗?江南大湖里的鱼,会想到从古至今的浩荡水国,竟可以在短短的时光里变成一片死塘吗?

而我,还在瓷瓶上画着水鸟儿梦中的家园,试着用色釉创作出鄱阳湖的系列美丽风光,那些风光在天色中迷蒙似梦,无法以笔绘就,只有大火中的窑变可以与之媲美。只是,窑火中的春望是无奈,还是矫情?当窑火冷却,瓷土开始发出清脆的音响时,我或许能与它们再次相见。

青花若水,似隐似现。色釉如霞,浓烈的火烧云铺满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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