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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爱子忍痛慰妾立缎铺不忘济友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西门庆只得作罢。瓶儿笑嘻嘻地接住了月娘、西门庆。瓶儿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小厮急忙进报西门庆。这一席话,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欢喜地接了疏簿,一面叫小厮看茶,一面揭开疏簿看了。少不得是吴大舅、花二舅、谢希大,加上应伯爵一班人。西门庆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

第十七回 丧爱子忍痛慰妾立缎铺不忘济友

这篇文字题为《祭头巾文》: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乎!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脩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通称,尽道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惟吾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靴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西门庆听了,拍手大笑道:“应二哥把这样才学就做了班扬了!”又说到人品,西门庆不满意了,原来这水秀才前年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先是不起一些邪念,后被几个坏事的丫环、小厮日夜括刺,勾搭上了,被主人逐出门来。西门庆只得作罢。想起前些时在夏提刑家那倪老先生曾提起的温秀才,便再待些时看看。

西门庆又对应伯爵说道:“你再坐会,我还有事与你说。”说完,走到月娘房内,说道:“咱前日东京去的时节,多亏那些亲朋,齐来与咱把盏。如今少不得也要整办些儿小酒回答他们。今日空闲,就把这事儿完了也罢。”当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篮儿,到十市街坊去买菜蔬去,又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然后,一面拉着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

瓶儿笑嘻嘻地接住了月娘、西门庆。西门庆道:“娘儿来看孩子哩。”瓶儿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那官哥儿眉目稀疏,如粉块装成一般,笑欣欣直攒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对孩儿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

瓶儿道:“娘说哪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得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

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这话全被外边的潘金莲听去了,不觉得怒从心上起,唠唠叨叨骂了一通。

这时,门首来了一位募缘长老,高声叫道:“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哪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长老求见。”

小厮急忙进报西门庆。西门庆来到门首,见那长老似活佛一般,慌忙请进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长老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只为那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得起来,为佛弟子,自然应为佛出力,总不然攒到哪个身上去。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得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越开疏发心,成就善果。”说完,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

这一席话,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欢喜地接了疏簿,一面叫小厮看茶,一面揭开疏簿看了。看毕,装好,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叉手面言,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宙宇倾颓,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哪敢推辞。”于是拿起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伯爵在旁说道:“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

西门庆拿着笔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

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

西门庆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

那长老就开口说了:“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只是我们佛家的行径,多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随分,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

西门庆道:“还是老师体谅。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

西门庆写毕,搁下兔毫笔。

长老打个问讯谢了。

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多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得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

于是,留下长老素斋,相送出门。

送走长老,转到厅上,西门庆与伯爵坐定,说道:“要与你说的事是,我前日因往东京,多亏众亲友们与咱把个盏儿。今日我已吩咐小的买办,你家大嫂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

伯爵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

“二哥,你又几曾做施主来的?疏簿又是几时写的?”西门庆笑道。

应伯爵也笑了:“咦,难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见佛经过来。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

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

两人拍手大笑起来。应伯爵说道:“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去忙去。”

西门庆转到内院,见吴月娘与孙雪娥正在那里整办下饭,便走到面前,把道长募缘、自己开疏的事备细说了一番。

吴月娘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说出几句正经的话来:“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它不多,那恶念头怕它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

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正说笑间,只见那王姑子和薛姑子提了一个合子,直闯进来,飞也似朝月娘道个万福,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话说出口,拐了两弯,却是来劝舍《陀罗经》。西门庆憎厌姑子,但听说“此经里面,又有护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不觉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钥匙儿开了,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交付二姑子:“即便同去,随分哪里经坊,与找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账,找她。”

这时,书童忙忙地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得是吴大舅、花二舅、谢希大,加上应伯爵一班人。西门庆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叫小厮摆下桌儿,众人分班列次,各叙长幼,纷纷落坐。不一时,酒菜果品一齐儿捧将出来。众人酒逢知己,猜枚唱曲,好不热闹。

西门庆直吃得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闻知西门庆往自己房里去了,慌得两步做一步走来,服侍西门庆。一面揩抹凉席,收拾床铺,薰香澡牝。先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进房中,脱靴解带,打发安歇。西门庆已有一年多没进她房中来。

次日廿八,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左右禀报,西门庆叫他到厅上,磕头见了,胡秀递上书账,说道:“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现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

西门庆看了书账,心中大喜,吩咐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去。”自己则进上房对月娘说了此事,又道:“如今少不得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装修土库,开铺子发卖。”

月娘听了便说:“上紧寻着,也不早了。”

不一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在厅上陪着他坐,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

伯爵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杭州货船到了,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于是推荐了一个叫甘润的人,字出身,四十多岁,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

西门庆高兴道:“若好,你明日请他见我。”

正说着,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扒在地下磕头,起来旁边站立。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小的叫了唱的,只有郑爱月儿不到。她家鸨子说:收拾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得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

西门庆听了道:“胡说,怎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她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

郑奉跪下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门庆道:“你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就拿不得来?”便叫玳安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贴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是我这里请几位人吃酒,这郑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她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叫不得来,就罢了!”又叫郑奉也跟了去。打发玳安、郑奉去了,又对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她不来。”伯爵和李铭也说郑爱月的不是。

胡秀来回话:“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爷示下。”西门庆便教陈经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须臾,陈经济取了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去了。

忽听喝得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即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交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又见平安走来禀道:“府里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教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罢。”

正说话之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侍生倪鹏,一个温必古,知是秀才举荐了他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着衣巾进来,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问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

温秀才道:“学生贱名必古,字日新,号葵轩。”

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庚、魁经。

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

西门庆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我这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

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缪承过誉。”

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郑奉都来回话:“四个唱的都叫来了。”

西门庆问:“是王皇亲那里不在?”

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拴她鸨子墩锁,她慌了,才上轿。”

西门庆即出来,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花枝招展,绣带飘飘,都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头上凤钗半卸,宝髻玲珑。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

一会儿,鼓乐声响动,开宴递酒上坐。四个唱的被玳安叫了上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吊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又是任医官到了,冠带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还要把盏。西门庆谢过,安在左手第四席。不一会,周守备赶到,西门庆冠带迎接,交拜,入席。只见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痛快饮酒。

吃到日暮时分,先是任医官隔门去得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告知温秀才:“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都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脩,以备薪水之需。”

送走几个,西门庆还在前边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鲜果残馔,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吩咐重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拿大杯赏酒与他们吃。

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人人无不喜欢。”

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玩些。”

不一时,又添换果碟儿。应伯爵见有酥油鲍螺,浑白与粉红两样,上面都沾着飞金,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高兴说道:“倒好吃。”

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会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

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老舅,你也请个儿。”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赏了一个。饮了杯酒,对玳安道:“你去后边,把那四个小淫妇叫出来唱个曲儿给老舅听。再迟一回,便好去了。休要便宜了她们。”

四个粉头用汗巾儿搭着头笑嘻嘻地出来。伯爵道:“我的儿,谁养得你们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们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逗笑了几句,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董娇儿和洪四儿两个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

酒过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众人告辞。西门庆送吴大舅和应伯爵至大门前,因对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那甘伙计来见了,批合同。”

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

次日,伯爵果然领了甘出身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了会买卖之事。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拾房子准备卸货,修盖土库局面,择日开张举事。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处,不消多较。”当下就和甘伙计批立了合同,立伯爵作保。如果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分五分,乔大户分三分,其余二分由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人均分。西门庆又在店后边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专修书柬,回答来往士夫。每月三两束脩,四时礼物不缺,拨了画童儿服侍。家中常筵客,就请过来陪侍饮酒。

过了两日,韩道国领得货车进城。西门庆正在周守备家,听说货到,吃了几盅酒,告辞来家。陈经济早拿钥匙开了那边楼上的门,让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货,一箱箱堆卸在楼上。十大车缎货连家用酒米,刚堆卸完毕。韩伙计见了西门庆,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

西门庆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

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

西门庆满心欢喜:“到明日,买分重礼谢他。”

次日,西门庆见家中无事,心中忽然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去。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她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了礼物。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吩咐玳安收拾着凉轿,自己先去看了一会装修土库,然后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径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来。

先出来迎接的是爱月的姐爱香儿,打扮得粉面油头,花容月貌,笑吟吟地接进到明间客位,道了万福。西门庆吩咐琴童把轿回了家去,晚夕骑马来接,留下玳安和春鸿两个小厮伺候。

良久,鸨子出来拜见:“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搅。老爹家中闷得慌,来这里自恁散心走走罢了,如何多计较,又见赐将礼来,又多谢与姐儿的衣服。”

西门庆道:“我那日叫她,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

鸨子道:“俺们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她们都有了礼,只俺们姐儿没有。若早知时,一定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老爹那里叫唱在后,咱姐儿才待收拾起身,只见王家人来,把姐儿的衣包拿了去。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她哥子郑奉又说:‘你若不去,一时老爹动意,怒了。’慌得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起身上轿去了。”

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已定下她了。她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怎的她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的说?”

“小行货子家!”鸨子道:“自从梳弄了,哪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唬得怎样的。她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都甚时候了,这才起来!老身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早些起来吧。还睡到这晚。”

不一时,丫环拿茶上来,爱香儿递了茶,吃了。鸨子请西门庆后边坐。这爱香儿家,门面四间,到底五层房子。爱月儿住上首一明两暗三间正房。爱香儿在后边第四层住。进了明间,只见供养着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上面挂着一联:“卷帘邀月人,谐瑟待云来。”上首列四张东坡椅,两边安二条琴光漆春凳。西门庆坐下,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

丫环又拿一道茶来。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过一盅,抹去盏边水渍,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各取一盅相陪。吃毕,收下盏托去,请西门庆宽衣服,房里坐。

进入粉头房中,如入神仙洞府,摆设清雅之极,异香袭人魂魄。西门庆坐下,彼此攀话之间,语言调笑之际,丫环进来安放桌儿,送上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又拿上两箸细巧小饼儿。爱月儿姊妹亲手拣攒,递与西门庆吃。吃毕,收下家火去,揩抹桌席,铺茜红毡条,床几上取了一个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三人抹牌。须臾摆上酒来,鹅鸭鸡蹄,烹龙炮凤。姊妹二人递上酒去,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得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石绕梁之声。

饮够多时,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向袖中取出白绫双栏子汗巾儿,上面一头拴着三事挑牙儿,一头束着金穿心盒儿。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西门庆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补药。我的香茶不在这里,只用纸包儿包着。”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饼儿递与她。那爱月儿不信,还伸手往他这边袖子里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拴着一副拣金挑牙儿,拿在手中观看,甚是可爱:“我见桂姐和吴银儿都拿着这汗巾儿,原来是你与她们的。”

西门庆道:“是我扬州船上带来的。不是我与她们,谁与她们?若爱,与了你吧。到明日,再送一副与你姐姐。”说毕,西门庆就着盅儿里酒,把那药吃了一服,将粉头搂在怀中,两人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无所不至。西门庆又拿手摸弄她的香乳,紧紧就就,赛麻圆滑腻。扯开衫儿观看,白馥馥犹如莹王一般。揣摩良久,性兴辄起。

次日,西门庆先去衙门,然后又往夏提刑家拜寿去了,日暮时分,回到家中。家中已是乱成一团,官哥儿昏迷过去,全身风搐不已。李瓶儿双眼哭红,百问只不言语。再看孩儿,小手儿上皮被抓破,血痕累累,满身被火艾炙得红红点点。西门庆心中焦燥,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忍言再三,见西门庆眼都红了,只得把今日发生的事儿说了出来。

原来潘金莲平日见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竞宠;亲朋来客,都把瓶儿奉承得如同上房一样,丫环小厮也都喜与瓶儿做事。自己这儿已是冷落多了,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为泄愤,常将那蠢笨丫头秋菊打骂,指桑骂槐,想招惹瓶儿,气气她。不想瓶儿总是忍耐,不惹是非。金莲房中,养着一只白狮子猫,名唤“雪狮子”,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十分肥壮。金莲又知瓶儿和官哥儿平昔怕猫,于是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近日,官哥儿身子不自在,吃了刘婆子药,今日略觉好些。瓶儿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儿玩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着碗吃饭。不料那雪狮子进到这边屋来,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地玩耍,只当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一阵抓挝。那官哥儿“呱”地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手脚俱被风搐起来。奶子如意儿慌忙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搐着,一阵不了,又接一阵。瓶儿闻听,惊得魂飞魄散。月娘得知,两步并做一步径扑到瓶儿房中。只见官哥儿搐得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吵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瓶儿心中犹如刀割相侵一般,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小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五娘房里猫唬扑挝一节说了。瓶儿越发哭起来:“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

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只叫将金莲来,问她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

金莲反问:“是谁说的?”

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

金莲嚷道:“你着这老婆子这等张睛!俺猫在屋里好好儿地卧着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瓜儿只拣软处捏,俺们这屋里是好缠的!”

月娘又问迎春和奶子:“她的猫怎得来这屋?”

迎春道:“平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

金莲接过来道:“早时你说,平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她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们自恁没运来。”说完,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快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此遭惊唬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急令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盅儿内研化。孩儿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子又说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炙几蘸才好。”

月娘道:“谁敢耽?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炙了,惹他来家吆喝。”

瓶儿道:“大娘救他命吧!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

月娘只得说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炙,我不敢张主。”

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炙了五蘸,放他睡下。但孩儿昏昏沉沉,直睡到西门庆来家还不醒。

西门庆听罢,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金莲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才喃喃呐呐骂了起来。

西门庆回到瓶儿房里,因说奶子和迎春:“我教你们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炙得恁样的。若好便罢了,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她个两拶!”

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她也巴不得要好哩。”

瓶儿只指望孩儿好起来,不料却被那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得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有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了那刘婆子来家调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说是“若吹在鼻孔内打喷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瓶儿越发昼夜守着,哭泣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官哥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十四日,贲四去薛姑子处把印的经卷挑来,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都散施尽了,瓶儿与了一吊纸,买纸马香烛用。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是“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把孩儿抱在怀中,见孩儿灌药不进,只是闭着眼,口中咬得牙格支支响,心如刀绞般,只是流泪哭泣。西门庆也不往哪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这日,挨到日西时分,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慌得奶子叫瓶儿。瓶儿走来,抱在怀中,见官哥儿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哭了起来,叫丫头:“快请爹去!你说孩儿待断气也。”可巧那常时节寻下了房子,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走来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听说官哥儿病重了,打发常时节起身,答应改日使人拿银子去,便走到瓶儿房中。月娘众人已在房中。那孩儿在他娘怀中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哪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二十三日申时,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合家大小放声号哭。瓶儿挝身挠腮,一头撞倒地下,哭昏过去,半日方才苏醒,搂着官哥儿放声大哭。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得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瓶儿双手抱紧孩儿,哪里肯放,口口声声呼唤孩儿。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她不住。西门庆走来,见她把脸也抓破了,滚得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子!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又问旁人:“那是什么时候?”

月娘在旁答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

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又一头撞倒地下哭了起来。

官哥儿被抬出停在西厢房内,西门庆与月娘计较,吩咐下去,入殓安葬。乔室那边闻听,随即乔大户娘子就坐轿子,进门来就哭。连着好几日,亲朋好友,同僚本衙,前来吊问,致赙慰怀,来往不绝。瓶儿无一日不是悲恸地哭唤心肝宝贝。西门庆晚夕入瓶儿房中,陪她睡,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跟前,恐怕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

只有潘金莲一人,每日抖擞精神,百般地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得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落泪。于是,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这暗气烦恼,茶饭不思,心神恍乱,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竟是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急忙请任医官来看,讨将药吃,却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半月之间,容颜顿减,肌肤消瘦,无复昔时精采丰标之态矣。

这时,来保的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车税银两。西门庆这里写书,差人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钱主事,请他在此船货过税时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铺面完备,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和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不拘经纪,卖主进来,让进去,每人饮酒二杯。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都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重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这日新开张,伙计攒账,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摆席请众伙计痛饮,听曲行令,玩耍到更阑方散。

次日,应伯爵令李智、黄四来交银子。李、黄二人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这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银子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伯爵在旁又替他们说了两句美言。西门庆把银子教陈经济拿天平兑收明白,打发李、黄二人去了。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就卖了。他来对我说时,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乱着,打发他走了。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吧。剩下的,教常二哥门面开个小本铺儿,月间撰得几钱银子,够他两口儿盘搅过去就是了。”

伯爵点头称是,吃了饭,叫了王经,带上银子,去到常时节家,把西门庆的话说了一遍,将五十两银子交给了他。常时节自是感激。

初六这日,王六儿与韩道国早商量好,筵请西门庆,报答他平日照顾之情。又把常在隔壁乐三家走动的一个唱曲的女儿,姓申,名唤申二姐的请了来。西门庆听了,果然不仅诸般大小时样曲儿会唱,而且唱得可人心意,心中甚喜,要请她去自己家里唱,好给瓶儿解闷。申二姐磕头谢过。西门庆赏了她一包儿三钱银子。

韩道国打发人领申二姐去了,与老婆说知,自己便往铺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着西门庆掷骰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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