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前几天，在海京伯马戏场的门口，一个中国看客，不知怎的，冲撞了一个外国巡捕，被那巡捕打了耳光，这人于是大声呼号：“中国人齐心呀！中国人齐心呀！”因为马戏场前，正有不少的中国看客，所以他想激动他们的公愤，去惩戒那个巡捕，然而当时竟没有一个人理他，只在事后，有些议论纷纷，据最明事理的人说来，这个被打的中国人的呼号，在那时候，当然是无人理会的，因为人们正忙于拥进戏场，要去看马戏呢。而且外国巡捕打中国人的耳光，是极平常的事，而且是个人之事，何必大惊小怪，故意张皇，算做国耻。要是这也算起国耻来，则每年的国耻纪念大事，还开得完么？
这事的是非曲直，我以为如此公所论，已极允当，我不想再说。但我因此想到，有两种精神，在中国虽已普及，但是还不曾有人公然提倡，而实际是很需要的，我想趁机会说一下。这两种精神是：忍辱与耐痛。前者是关于精神方面的，后者是关于肉体方面的。
现在就从前面所说的事件说起。被外国巡捕打了耳光的这个人，一方面感到痛楚，另一方面就感到耻辱，心里不平是当然的，想要反抗，也是当然的。然而，对手是外国人，而且还有枪，一个人是反抗不过的，于是想借同胞们的协力，然而同胞们不来理你，这是多么没兴儿？要是当初不呼号，忍些辱，耐些痛，不声不响地，往人丛一钻，谁也不知道你曾吃过耳光，这是多么省事，幸而其他的看客能够不把这事当做国耻，或者当做国耻而能够忍耐，否则，真个闹了起来，岂但海京伯的马戏，会就此闭幕，也许竟至闹出惊天动地的惨剧来，造成一个更大的真正的国耻，贻祸全国，而一耳光之耻仍未得雪，这是多么失算啊？
“小不忍则乱大谋”，圣人早已说过，这位看客竟不曾想到。
照历来的情形看来，中国人的忍辱的程度，还算不错。这大概是娄师德先生提倡之功，同时也因为辱是精神方面的，还容易忍得，至于痛，则因肉身所受，感觉较为锐利分明，所以忍耐不易，吃耳光而觉得愤愤者，也许多半还由于痛。但是做了中国人，实在很有耐痛之必要，我现在举出几个耐痛的故事来，以作范例。
传说最普遍的，莫过于《三国演义》上的夏侯惇拔矢啖睛，关云长刮骨疗毒。他如《北史》：“魏长生子彦，坠马折臂，肘上骨起寸余，乃开肉锯骨，流血数升，言笑自若。”《五代史》：“苌从简中流矢，镞入骨，工无良药，欲凿其骨出之。从简便令凿之，工迟疑不忍下，从简趣之，左右皆若不胜其苦，而从简自若。”这些人都有关公之风。
在罗马的传说上，我所知道的，也有两个极能耐痛的人。
一个是Mucius Scoevola当罗马为Etruaqusc王的国队所围住，Mucius刺王不中，被执，王以“死”和“痛苦”二事令其自择。他表示一无所惧，自己把右臂放在火炉上，自肩以下，烧炙成灰，而毫无痛苦之状，且对王说，罗马城内，像他这样英勇的刺客，有三百个，皆欲死王。王惧。围遂解。
这故事是极动人的，但中国人用不到模仿，因为中国一旦被外国所围的时候，虽有这样的爱国志士，也是不能解救的，倘有人也是这样做去，则徒苦无功，太不值得了，我们还是师法另一个人罢。
这人是个奴隶，然而也是个哲学家，名叫Epicteteo。有一次，他的主人在宾客之前把他的手臂扭着玩，扭得很用力，快要断了，于是他警告道：“你再扭过去，就要断了。”他的主人果然再扭过去，果然断了，但是他毫无痛苦之状，反而自幸其言中，对主人道：“我不是对你说过的么？”
对于预备做奴隶的中国人，这位奴隶有哲学家的态度，是最好的榜样。他既能忍辱又能耐痛，而且还有点“幽默”意味，最能卜主人的欢心，添宴会的热闹。
凡我同胞，快快锻炼这两种精神罢！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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