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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风景线

时间:2024-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父亲死后给他留下的是一间七漏风八漏气的茅草房和一位特长里没有善良的后妈。闯关东,闯关东,到了关东才知关东也是一样的穷,没房子没地,没爹又没娘,日子同样是难熬。人民解放军来了,人民解放军这次来了不像以往在莱芜打完了仗又走了。别说要挤着买票,买票还要钱,就是不要钱,大斧子也从不去俱乐部凑热闹看电影,不过有一部影片属于例外,那就是《南征北战》。

大斧子的老家在山东一个叫莱芜的地方,解放战争的一场知名的战役就是在那里打的,打得那里的土地涂炭,打得那里的百姓民不聊生,打得国民党的部队屁滚尿流,打得后来拍出了一部著名的影片《南征北战》,打得在那里建了一座莱芜战役纪念馆。当然,再后来国家的解放也与这场战争有着特定的关系。大斧子的父母去世得早,这倒和莱芜战役没有直接的关系,打这场战役的时候他的母亲早已死去了,后来父亲也跟着死了。父亲死后给他留下的是一间七漏风八漏气的茅草房和一位特长里没有善良的后妈。父母死后,接续几年又赶上连年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家中吃了上顿没下顿,肚子饿到前心贴后心,每天硬是靠喝点粥或是喝点凉水撑着,喝进去的东西在肚子里直晃荡,一泡尿撒出去肚子又是咕咕叫了。在家乡实在混不下去了,九岁那年他就跟着逃荒的人群误打误撞地闯关东来到了这里。当然,他的后妈也在他之前跟着别的男人逃荒到别的男人的家里去了。

闯关东,闯关东,到了关东才知关东也是一样的穷,没房子没地,没爹又没娘,日子同样是难熬。好歹靠着左邻右舍的接济,再加上大斧子那时候虽然年龄小却长得比同龄的孩子大了整整一个号,能吃点儿苦,每天到矿上背上几篓子煤炭,到集上卖了换上几张金圆券,买上几个窝头或是几张煎饼就着咸菜,再喝上一瓢井水来打发日子。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保障,说是到矿上背煤,其实是去矿上的大煤堆偷煤,遇到矿上保安管得紧了,三两天背不回煤来的日子也是常有的,他也只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好歹这样的日子不是太长。人民解放军来了,人民解放军这次来了不像以往在莱芜打完了仗又走了。这次,毛主席、共产党派人民解放军来把这块土地解放了,老百姓当家做主了,日子总算好过了。后来他又在矿上挂上了号头,没几年又娶亲成了家,成了一个标准的倒插门的女婿,不过还好的是他插门过来的时候岳父岳母已仙逝多年了,他不仅娶了岳父岳母的宝贝女儿,还继承了岳父岳母在村子里的房产,他却一丁点儿也没受过来自老岳父的呵斥和老岳母的白眼,这也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倒插门女婿。

屈指算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来的时候是孤单一人,现如今已是一大家子人了。老伴儿肇三妹是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满族妹,早三百年,她祖上还与爱新觉罗家族是远房亲戚呢。一口纯正娴熟的东北话,每天的一切都是以大斧子为中心,在家浆浆洗洗,扫扫涮涮,缝衣做饭,繁衍后代,为他生养了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大闺女是矿上医院的护士,二闺女大学刚毕业,是矿上机电区的技术员,三闺女在矿上井口做矿灯发放工。大斧子虽然也盼着啥时候三妹能给他生个带把儿的儿子,不过对这三个闺女还是蛮喜欢的,一天见不到三个闺女觉都睡不踏实,在井下遇到工作闲暇坐在巷道休息的时候,都不忘想上一会儿三个闺女。每天不论是在班上,还是回到家里,只要是有人提到他的任意一个闺女,他都会自豪地摇着头自语道:“好啊,养几个闺女幸福啊,知冷知热地关怀她老爹,你养个男孩体会不到吧。哈哈,闺女好啊!”

大斧子的肚子里虽然没喝过多少墨水,方块字也认识不了一箩筐,却也是活得起,撂得下,撑得起房梁,容得下妻女的堂堂的汉子,他从没像有些鲁莽的男人那样埋怨老伴儿肇三妹生不出个男孩来。

秋收冬藏,寒来暑往。夏日的一个早上,下夜班的大斧子晃着膀子摇着头娴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他三十余年间每天都要两点一线往返的路径,对周边的店铺、村舍、山脊、树木,乃至行人都熟着哪。一会儿独自欣赏着景色,路边倒垂的柳枝在轻轻地摇着,摇着一帘帘的翠绿,翠绿的柳枝在向大斧子示好,在向大斧子问候,在列队迎候着大斧子的到来。大斧子嘿嘿地笑着,在心里默默地对柳枝表示着亲切和谢意。一会儿他又见到了一些熟识的人,只见他还是嘿嘿地笑着,不时地点点头,离开了井下掌子头的大斧子没有了工作时的那种霸气、利落、爽快,成为一个招人喜欢的憨厚汉子,见到行人中的一个小伙子低着头走着,他笑呵呵主动地问上一句:“爷儿们,出去啊?”

小伙子抬头一看这可是在矿里极受尊敬的人物大斧子啊,便忙不迭点着头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句:“斧子叔,你这是下夜班啊?”

大斧子嘿嘿地笑着,用他那被改造得还不是太彻底的山东腔答道:“下夜班,刚回来。”

二人错过身去,大斧子稍一抬头,远远就看见了三个漂亮的闺女像一道夏日里的风景线似的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擂鼓台矿的地面,过去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叫那家屯子的村落,属于擂鼓台镇管辖。自从矿井开采,矿工、家眷大量涌入,人渐渐多了起来,附近的几条沟塘子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个的自然村落,矿工的棚厦房也像雨后春笋一般插建在村民的农舍旁,生人到了这里很难分清哪是农舍哪是棚厦房。那家屯子背面的一条羊肠小路变成了矿前的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取了一个敞亮的名字——擂鼓台大道,说是敞亮,说是宽阔,说是大道,其实也就是两台解放牌卡车对面刚刚能错过去的宽幅,不过这是针对司机中的高手而言,手法差的可能就要剐车了。路的另一面林林总总地排列着饭店、药店、旅店、理发店、修表店、洗衣店、小人书店、供销社、杂货店、浴池、医疗点、缝鞋铺、缝纫铺、照相馆、派出所,还有一处大一点的娱乐设施——矿上的俱乐部也在这条街上,每隔十天半拉月的能演上一两场电影,什么《红色娘子军》《沙家浜》《奇袭》《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等不算太多的革命影片反反复复地演着,间或偶有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摘苹果的时候》、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南斯拉夫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也在这里凑热闹地热映。听说哪天要上映什么好的影片,一大早附近的百姓争前恐后地过来排队等候买票,真到卖票的时间,后来的人就挤到排队的人前面或是爬到人头上抢着买票,不管人头上面的,还是下面排队挤着买票的,只要买到票就是好家伙,然后再津津乐道地看着。有些人看完了第一遍还想着看上第二遍。只要有钱,只要能挤,就能买到票。别说要挤着买票,买票还要钱,就是不要钱,大斧子也从不去俱乐部凑热闹看电影,不过有一部影片属于例外,那就是《南征北战》。大斧子对这部片子百看不厌,几乎每一两个月都会看上一遍,个中缘由不言而喻,这是发生在他的老家莱芜的战役,解放军的指挥部就设在自己家的镇子上——一个叫口镇的地方。每当影片上映的当口儿,也是大斧子最自豪的时节,他总会口若悬河地向身边的人介绍这、介绍那,自豪到一定程度他会说看到没,这个指挥部就在我们家的镇子上,我小的时候还在里面撒过尿呢。大斧子为自己的家乡自豪,也为自己的姓氏自豪,走到哪里都会说我姓的这个王啊,是个大姓,全中国的大姓。可是他不知道,他这个王姓在老家莱芜可不是大姓,在他家的那个镇子里陶姓都比王姓旺盛,在他家的那个叫莱芜的县里,吕姓有十多万人,比他姓的王姓要多出好多倍。大斧子不知道这些,不研究这些,不在乎这些,依旧是走到哪里都自豪地说我们老王家是全中国的大姓,遇到莱芜的人也这么说,遇到口镇的人还这么说。

在擂鼓台镇,矿前这块地可是个繁华地段,相当于百姓们心里面的政治文化中心,当地的人走在这条大道上都有一种走在长安街上的感觉。

这条大道的风景线可不是这个点、那个店,那是专属于大斧子的三个宝贝闺女,人称王家姊妹花——玫瑰花、茉莉花、百合花的,这三个女孩是风景线的当家花旦。每天姊妹花都会在早晚准时地绽放在这条大道上,她们的每一次绽放都会引起沿街人们的小小骚动,天上的云彩、路边的柳枝、空气中的介质、山脚的风也会凑热闹地跟着起上一阵子的哄。这个时候所有人们的注目率、凝视率、直眼率、回头率都会是正常值的N次方。

每次,只要姊妹花一出现,就会有人在街边驻足玩味,仔细端详,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只听有的男人喊:“快看,快看,姊妹花过来了!”

也有女人说:“姊妹花的水准就是不一样,你看人家穿的裙子多新潮啊!”

还有的女人说:“姊妹花的头发盘得真漂亮,尤其是那大姐,咱要有她一半的长相也行啊!”

“嗨,没人家的长相有人家的扮相也行啊!”一个胖了一些的女孩子没有自信地说着。

有时候姊妹花走出去很远,羡慕的目光还远距离地落在姊妹花摇曳的后腰上。

这三朵花名其实是她们三人名字的谐音,大女儿名叫王梅桂,属于“潮人”。一米七○的个头,身材清瘦,亭亭玉立,冷眼看上去就是标准的模特坯子,两只杏核眼深陷着,黑眼球泛着暧昧的光,有点勾人的味道,高鼻梁,鼻角略往上翘,小嘴薄唇,白白的皮肤,头发微微泛黄,让人有点怀疑她满汉混血后裔的血统是否存正。这个标准的美人坯子性格上却是别具一格,泼辣、直率,有点儿男人的性格,敢说,敢做,敢爱,敢恨,是个正直得令人佩服的女汉子。

在街上是名花,到了矿上的医院也是名花共欣赏。小护士们都愿意围着公认的美人唠嗑,值班愿意和她一个班。有的护士还总是请教玫瑰花的美丽心得。一天,小护士夏雨燕就在护士站又请教起来:“花花姐,你咋长得那么美呀,告诉小妹点秘籍吧。”

玫瑰花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姐姐哪有什么心得呀,娘胎里出来长得就这样呗。”

夏雨燕不依不饶,死打乱缠,拽着玫瑰花的胳膊晃着,“花花姐,小妹可是真心向你请教啊。你就告诉我呗。”

玫瑰花被缠得没有办法,信口开河地应付着:“好,好,姐告诉你,想美呀,就多睡觉。口诀是,先睡心,后睡人,睡觉睡出大美人。”

夏雨燕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啊了一声,“真是睡觉睡出的美呀。我说的嘛,我晚上总是失眠,哪能美起来呀!”

玫瑰花仰着头,捂着嘴偷偷地笑了,在场的其他护士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平日里每当坐在处置室,拿起针头给患者肌肉注射时,玫瑰花的芳容已被天使帽、白大褂和白口罩遮了去大半,仅仅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黑黑的泛着水波一样的光泽,忽闪忽闪的,有神,有情,这些都没有逃脱患者像猎人开枪后追逐猎物般的狂热围堵,她的面前也总是排起长长的等待扎针的队伍,嘴上说,“小王打针不痛”,“态度和蔼”,“她待人亲切”。其实都是想多看上玫瑰花一眼,多感受一下她打针时在肌肤上的轻轻抚摸。

二女儿王莫丽,三女儿王白鹤,年龄仅差一岁,没有代沟,情投意合,相互间总是“姐姐,妹妹”甜甜地叫个不停,那甜度至少达到化验单上三个加号的程度,别的人听了都有点儿羡慕、嫉妒,还有点儿恨。

二姐属于特“雅”的那一路人。个子比大姐矮两厘米,体形微胖,但不属于丰满类型,划分到风韵型比较合适,骨子里有一种韵味,大大的眼睛有一丝温情在里面,眼睫毛毛嘟噜的,小嘴、翘鼻、薄耳郭,再加上那一双柔柔的眼睛,搭配在圆润的脸上,给人以超乎寻常的涟涟美感。谁见到她都想多瞅上两眼,越瞅越爱瞅,是特有味道的那种女人。

茉莉花在矿业大学学的是矿山机械专业,学习好,五分的成绩考了一大堆,个个学期拿一等奖学金。她长得也好,是擂鼓台镇大斧子家随意拿出去的一个闺女,她就成了这所大学里师生们公认的校花,这些并不是她在学校的全部,一个学工科的女孩子,书法、绘画、写作竟也是她的拿手好戏,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文体娱乐活动的活跃分子。在大学的四年时间里,每天都有一大群的男生前拥后随地围追堵截,宿舍的信箱里有三分之一还强是投递给她的求爱信,时不时地在她的宿舍门口还会有一捆捆的玫瑰花,她却始终像冷美人一样没接受任何人的求爱。这还是缘于她对矿山有着发自骨子里的特殊感情,可能是她的血管里流着煤矿工人的血的缘故吧,她深深地爱着那些挖煤的人,也可能是她有着远大志向,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北方矿业大学,填报了矿山机械专业。上大学的时候她常说“有一天毕业了,我一定回到家乡的矿山,把一生献给矿山”。

毕业了,她真的没有食言,主动申请回到擂鼓台矿,当上了机电区的技术员,而且不干则已,干上了就一鸣惊人。能吃苦、肯钻研、善请教、善摸索,每天总是把时间用在研究资料、绘画图纸、案板设计、现场咨询、技术指导上,只一年多的时间,就成了区里离不开的技术骨干。

三妹百合花小鸟依人类型,属于特“娇”的那一种人,脸型就像从大姐脸上抠下来的一样,单看面容和大姐玫瑰花活脱脱的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一模一样,人见人爱,男人只要一搭眼都有抱一抱她的冲动。只可惜她的长相与学习成绩不太匹配,从小学、到中学、高中,学习上总是就低不就高,而且低得十分稳定,考试成绩多数时候在六十分上下起伏,考过一次七十二分还是体育课的百米竞赛,数学三十八分,物理四十一分,化学三十三分还是有过的,就这样的成绩能坚持熬到高中阶段,却又始终没有辍学的劲头还真挺让人佩服的。

百合花对大姐考上卫校、二姐考上大学,只是高兴,从不羡慕。自己高中一毕业就踏踏实实地到矿上干起了不起眼的矿灯发放工,热情高涨、无怨无悔,不仅矿上的男性伙计们对她赞誉有加,组织上也肯定她的工作,参加工作第一年就被选评为矿级三八红旗手,奖品是一条粉色的纱巾,每天颈上系着的就是那条纱巾。她自恋着这条粉色的纱巾,这是她的骄傲。

矿上所在的擂鼓台镇,方圆不大,人们彼此间都很熟悉,大家经常议论的一个话题就是姊妹花的长相。

有的说:“这姊妹花漂亮得让人嫉妒,有点让人一见生恨的感觉,你说人家是咋长的呢,咱长得咋就不行呢?”

说这话的人只是嫌自己的长相不漂亮,心中充满着极度的不满足,却也高度地忽略了来自遗传的因素,乃至对父母的责任追究。

还有的说:“你说这三姊妹长得像谁呢,就大斧子的基因,遗传好了也不至于漂亮到这般地步啊。就他那老伴儿,不经意看过一眼,谁也不想再看第二眼哪,这是哪门子事呢,真是邪了门了。”

矿上周边的人都有着农民的质朴,矿工的率直,说话直性,有啥说啥,从不兜圈子,弯弯绕。

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到大斧子老伴儿的长相上来了。

旁边的人说:“三姊妹是大斧子老伴儿生的总没错吧,就是长相反差也忒大了点,这从遗传学的角度也说不通啊,这没有道理呀。”

人家生的孩子,本与他的生活没啥大关系,他倒有闲心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地议论起来没完没了,还拿出遗传学理论来了。

更有一位念过多年书的乡村哲人在一旁说:“也许符合进化论的原理吧。”

小镇上的人研究起遗传学、进化论来了,达尔文要是地下有灵也会偷偷欣慰的,他已经把满世界人的思绪都引到自己那几本有些发黄的书里去了。

其实啊,就因为谁也不想看大斧子老伴儿第二眼,多少年来才没人能对她的长相探出个权威的因由来。这大斧子老伴儿肇三妹的长相始终处在水平基准线下端的正下方,这已是小镇上多方人士二十多年的高度共识,她绝对属于冷眼一看没有人敢恭维,仔细一看就更加不敢恭维那种类型的人,看了之后总是给人某种隐隐不舒服的感觉,是胃不舒服,心脏不舒服,大脑不舒服,反正是不舒服,说不准是哪里不舒服了。

镇上还真有细心的人研究过肇三妹的面孔,整体看着找不出一丝美丽漂亮的嫌疑来,可是按照唯物辩证法的原理抛开整体看局部,还是能找出点水平基准线附近的东西来的。她的眼睛也是有点深陷的,鼻梁虽然不挺线条还是直的,薄薄的耳郭很是对称,牙齿白白的,嘴唇虽厚却有那么一点点的性感,至于这些组合到一起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最后根据采矿学中煤与岩石合理采掘比例理论下了结论,定为面部比例出了严重失调的问题。

别人看肇三妹的长相,品头论足,说三道四。在大斧子的眼里她可是个绝对的大明星,和上官云珠、白杨、秦怡、谢芳、田华,乃至后来的刘晓庆、李秀明、陈冲这些银幕上当红耀眼的明星比毫不逊色,同西施、貂蝉比都有一拼,咋看咋美,家里外头都给予其国宝级的待遇。这是在家里,要是在国家只有熊猫才能获得这一层面的待遇。

在矿里倒班的大斧子,不论是白班、二班,还是夜班,只要是每天下班回家拉开大门,第一句话就是:“三妹啊,我回来了。”

这边话没落地那边就接过来了,“梅桂她爹,茶水沏得了,你先喝着。白酒烫着哪,饭马上就得。”

“好嘞。”大斧子这特有的标志性语言,带着肯定,透着满意。从夫妻俩每天不变的这段精彩对话就可以看出那情深似海,鱼水深情的感情来。

一会儿工夫,一荤一素两个菜就端上了桌,还会有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咸菜。没有花生米时会加一个咸鸭蛋。这个时候,肇三妹总会拿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劳累了一个班的大斧子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填着胃口、解着乏、暖着身子,幸福地晃着头。她那不被外人认可的脸上也会随之写满笑意,皱纹宽窄不一的缝隙里也会堆满了惬意。

大斧子喝着酒,吃着饭,有时会瞅着肇三妹突然冒出一句:“老婆子,跟着我让你受累了啊,每天担惊受怕的。”

这可是大斧子胸腔子里掏出来的话,发自于肺泡,绝对的肺腑之言。煤矿工人作业环境险恶,入井三分险,班中险连险,每天都在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的掌子面里摸爬滚打,遇到片邦、冒顶、岩石突出、瓦斯爆炸等事故也是常事。在井下干上一辈子的活又不遇上一点险情、不受到一点伤害的人是凤毛麟角的,大斧子就是这样的人,也可能是哪辈子香烧得多了吧。生活中,肇三妹每天都亲自把去矿井上班的大斧子送出家门,不论是白班、二班还是夜班,都是追到房头看着他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了才不舍地返回家中。

到了下班的时刻,她总会提前几分钟看着挂在墙上的三五牌挂钟数着时间,一心二用地做着饭,盼着大斧子准时地进到家门。如果大斧子晚了几分钟还没到家,她的心就会即刻地提溜起来,生怕丈夫在井下出现什么闪失。每当听到井下出了事故,她都会跑到井口盼着、等着,直到见到满身煤灰,顶着一张大黑脸,一口大白牙,拎着斧子、拿着锯的大斧子平安地升井去更衣洗澡了,才会快步小跑着回家赶紧做饭、沏茶水、烫白酒。

大斧子也时刻离不开肇三妹,有一天见不到肇三妹的面,他的心里就会没着没落的,顿时就会六神无主起来。

每次听了前面大斧子说的那段话,肇三妹都会嘴里说着:“不累,不累,还是你这当家的累呀。”

同时她的脸上也会满足地笑着,笑得像花一样,有时还会浮出她这个年龄鲜有的红晕。

二十多年了,尽管肇三妹只有大斧子唯一的一个粉丝,但她活得很阳光,这辈子心里头始终是暖融融的,脸上每天从早到晚都透着笑意,总是很满足,这倒和她出生于满族正红旗人家,血管里流着纯正满族人的血液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肇三妹的肇姓可是满族的大姓,是由爱新觉罗氏演变过来的,在清朝被称为“红带子”,与皇亲国戚的关系近着呢。每个月大斧子开回的一百二十多元的工资,还没在自己的怀里焐热,第一时间就交到了肇三妹的手里,自己一分钱都不留,一年到头兜里总是比脸还干净,走到哪里都不怕小偷的随身盯梢。

那还是前年冬天的腊月二十三,按照当地满族人的习俗这一天是过小年,扫尘是这一天必不可少的日程。肇三妹起早做饭,把大斧子和女儿打发上班后,一整天没闲着,按照程序先是清扫四壁、天棚,用旧报纸糊天棚,用彩色印花纸把炕的周边墙壁糊上,接着又把箱子、柜子、碗架柜洗刷了一遍,连缝纫机、收音机上落的灰尘都没放过,门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碗碗筷筷都用碱水洗刷一新。

看着家中被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焕然一新,肇三妹虽然累了一点儿,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她喜滋滋地想着,又要过年了,又要长一岁了,几个闺女也都大了,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该着给大闺女张罗婚事了。

就这样想着,嘴角美美地笑着,休息了一会儿,她又精心地把几天前在集上请回来的灶王爷的彩色画像找了出来,先是轻轻地把卷着的画像舒展开,接着又跪着双腿虔诚地仔细地把画像贴在了灶坑倚着的墙上,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地配合着:“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安康。”

这是肇三妹每年这一天的必须程序。接下来几天也是闲不着的,还有一大堆的活计等着她呢。二十四,写对子。二十五,杀年猪。二十六,煮年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蒸供花。二十九,贴上对子烫上酒。年三十儿,过油、放鞭、包饺子。写对子,肇三妹是不可能会写的,每到这一天她都会去村里的小学求老师给写上一副对子。到了过油的日子,她又会跑过去给老师送上一碗炸丸子。今天,她总算把小年这一天的程序不差分毫地进行完了,肇三妹拎起桶走出自家小院准备把脏水泼掉,手上一用力,脚下一滑,脏水桶扔出两米多远,自己也摔倒在了地上。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左腿不知怎么回事已不听使唤了,当时还不知道疼,膝盖往下麻酥酥的,过了一会儿小腿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接着就是持续不断地疼痛,瞬间头上滚起了豆粒大的汗珠子,一滴滴地滴落在了三九天的冰面上,冰面上融化出了一个个麻面的坑状痕迹。人的美与不美有着遗传的,自然的因素,也受着环境因素、情绪因素的影响,这个时候,冰天雪地,腿部受伤,肇三妹就更加不美了,那本就让人不敢恭维的脸瞬间就扭曲变形了,看上去局部少许的美感都没有了。

半躺在地上,肇三妹还没忘在心中合计,这灶王爷该敬的都敬了,他上天传的是啥话呢,他咋就没来保自己的安康呢。我对你说的都是好话呀,没有不敬啊。老百姓不高兴的时候对你说的“灶王爷,呱嗒嗒,别到上方瞎叭叭,二十三日上天去,初一五更转回家”的那套嗑我也没说呀。是不是自己在贴灶王爷的画像的时候那个动作有什么不恭呢,是不是我贴得不够平整啊,是不是我贴得不够端正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躺在地上胡思乱想瞎寻思呢。

就在肇三妹“哎哟,哎哟”闭着一半的眼睛痛苦呻吟的时候,被下班回家的大斧子遇上了,看到自己的宝贝女人这般境况,二话没说,背起肇三妹一溜小跑,途中边跑还边叨咕道:“三妹呀,疼吗?”

“三妹呀,挺住啊。”

“三妹呀,快到医院了,大夫有办法。”

足足跑了八里地,到了矿上的医院。大夫一检查,结果是左腿胫骨骨折,打完石膏,一位戴着白框眼镜的男性中医大夫说话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住院吧。这个靠养,要遭点儿罪,我再给你开几剂接骨丹,拿去口服。”

大夫转过身瞅了大斧子一眼,“你是家属啊,交住院费去吧。”

大斧子在井下是一尊至高无上的神,他到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不认识他的人,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到了医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他压根就没来过,再者医生护士也都不认识他,这个地面上就是知道他的绰号的也不一定认识他这个人。大斧子在医院里转腾,整个是两眼一抹黑。柏油路上找记号——没有那道辙。

大斧子看了肇三妹一眼,无奈地说了一句:“三妹呀,别着急啊,你在这等着。”

他便急匆匆去找收款处,转了好几个圈子,问了两三个人,才算把处置单递到收款处的窗口里,窗口里传出了一位中年女人不紧不慢的声音:“押金八十元。”

这声音听着挺柔和的,大斧子听了不由自主地把手往兜里一摸,满头大汗就噼里啪啦地下来了,自己兜里从来就不揣钱哪,口中念叨着“这,这”,却在原地打起了磨磨儿。这位在百尺井下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到了收费窗口却一筹莫展了。

窗口里的女人迟迟没见到钱,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耷拉着眼皮看着大斧子揣在兜里掏不出钱的手,喊道:“哎,哎,说你哪,有钱没钱哪?”

这回大斧子不仅流汗的速度加快了,心跳的速度也加快了,黑黑的脸膛也少有地由里往外地红了起来:“没钱,没带钱。”

“没钱你上医院干吗,这又不是慈善机构。你以为这是红十字会呢。”窗口里的女人淡淡地说着,话虽然还是不紧不慢的,听着却是不怎么舒服。

大斧子近乎哀求地说道:“大夫,要不你先让我老伴儿住上,回头我给你把钱送来,行吗?”

大斧子哪里知道,都说大医成佛,医生心善着哪,可窗口里坐着的充其量也就是个收款员,还不知道是托了什么关系进来的,哪是什么大夫啊。不过此时此刻她却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左右着患者的痛苦轻重。当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她就是矿里质检科科长林昌盛的媳妇儿。这就叫大千世界各有各的道,井下的道与医院里的道不是一种道。

“老师傅,那可不行,这是执行制度,院长定的,这事我做不了主。”收费的女人不温不火地回着话,既对你恭敬地喊了“师傅”,又不给你办事,还告诉你责任不是我的,愿意骂你骂院长去。

大斧子心里着急啊,我在擂鼓台矿这么些年没受过憋,今天这是怎么的了?啥叫六神无主啊,活了大半辈子了,大斧子从没尝到过这个滋味,这是他虽不如愿更不想尝的滋味,苦果一样,如芒在背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高跟鞋咯噔咯噔集中给力的声音,一个身穿白大褂,头上罩着护士帽,白口罩上方忽闪着一双杏核眼,拎着红色暖瓶,一定是一位非常靓丽的女人走了过来。

“爸,你怎么到医院来了?”

当晚在处置室值班,口渴了,出来打水的玫瑰花有些发愣地看着爸爸问道。

大斧子见到女儿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一拍大腿,“嗨,看把我急的,咋就忘了你在医院呢。你妈妈的腿摔骨折了,住院要押金,可是我没带钱哪,人家不收住院哪。”

玫瑰花听说妈妈腿骨折了,心中一急,冲着收费窗口喊了起来:“那红卫,你没有妈咋的,病人是我妈妈,先收住院,别废话。”

那红卫是“文化大革命”时改的时髦名字,她过去的名字叫那桂香,那个时候红卫兵说她的名字太俗气,同父母一合计就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也可能是一物降一物吧,这医院里狂放不羁的收费员那红卫一听玫瑰花的喊声,立刻就没了脾气,像耗子见了猫,口气也变得和缓起来,“花妹妹呀,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妈妈呀,没问题,先住上吧,钱我给你垫上。”

突然间,那红卫不仅没了脾气,还破天荒地大气起来,主动要给玫瑰花的妈妈垫住院费。

玫瑰花用眼白看了那红卫一眼,不依不饶地说道:“咋的,别人的妈没钱就不给看病呗。”

平日里那红卫本也不是个善茬,听了这话眨巴眨巴眼睛却也没敢往下接,在医院里哪个人不了解玫瑰花的泼辣呀,那红卫的泼辣充其量只能算是二流的水准,她可不想在玫瑰花身上招惹什么是非。惹急了,玫瑰花敢上前挠她。

把妈妈肇三妹安顿进了病房,服了药,扎了针,病人安详地睡着了,脸上也不显得那么痛苦了。玫瑰花看看爸爸,眼睛一酸,流着泪,“爸爸,你在井下累了一天了,我在这护理妈妈,你回去歇着吧。”

“什么,那可不行,晚上我在这护理你妈妈。”大斧子强行地说道。

玫瑰花瞅瞅大斧子说道:“爸爸,你有没有搞错,别忘了我是护士啊。”

“你有没有搞错,我是她丈夫。你护士也不行,谁也代替不了我。”大斧子在事关老伴儿患病这样的重大核心问题上就像维护国家主权一样,寸土必争,分毫不让。

从这一天起,肇三妹住了一个月的院,大斧子一个月没回过一次家,每天下班直接到医院护理老伴儿,上班直接从医院走,谁劝也不好使,像头壮牛似的谁也拉不回头。

班上的伙计们听说这事后,对大斧子说:“斧子师傅,你在班上是劳动模范,在家里是爱妻模范哪。”

大斧子笑笑说:“那是,那是。”

年轻一点儿的伙计特意逗他,“斧子师傅,我们小年轻的要向你老学习呀,爱老伴儿,舍不得离不开呀,连老伴儿住院都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佩服啊。”

大斧子嘿嘿一笑,用手指着对方的脑袋,“小毛牙子,你呀,差远了。”

有大斧子的言传身教,三个闺女对妈妈是个个的恭恭敬敬。有一回,三闺女百合花因为一点小事,把妈妈气哭了,正在一旁吃饭的大斧子气得大拍一下桌子,接着把饭桌从炕上掀翻到地下,一桌的饭菜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炒菜和炖菜在地上接吻了,这个碗的碴儿和那个盘的沿拥抱了,筷子和汤相伴了,酒盅和花生米融合了,水泥地独享了一次有油腥的滋味,大斧子也因此胃口和胃口贴在一起了。他还没吃完饭呢,不过这不影响他发火的力度。“你妈妈做错了,也不许那么说,你们都给我记住,让你妈妈生气,今后你就别进我这个家门。”

有大斧子这么护着,谁还敢让肇三妹受一丁点儿的窝囊气啊?豪气的大斧子对媳妇儿肇三妹的感情那可是没的说,肇三妹是大斧子心中唯一的一道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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