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认识的结构

三、神话认识的结构

列维—斯特劳斯反对英、美人类学家仅仅用实证的方法对待神话，主张从哲学的角度考察神话，发现未开化人与开化人共有的智力结构。他肯定这种结构存在，认为这种结构本质上是逻辑结构，可用逻辑代数式表示。列维—斯特劳斯的这些探讨，对于我们把握神话认识的结构富有启发性。但由于他不重视分析神话认识的特殊性，因此未能真正揭示神话认识的结构。

我们认为，神话认识与科学认识、艺术认识、宗教认识一样，都是人类的文化创造活动。但是，神话认识与其他认识又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其他认识形式通过一定的抽象形式实现其功能，如科学认识通过科学语言实现说明外部世界的功能;宗教认识通过教义实现说明上帝意志的功能;艺术认识通过诗化的语言实现审美的功能。神话认识则与它们不同，是通过具体形式，即巫术仪式实现其表现信仰、规范道德行为的功能。神话故事只是在巫术活动中被征引时，才能唤起原始人的信仰，成为原始人现实的认识活动，如征引关于英雄的神话故事的巫术活动，能够唤起原始人对英雄的信仰。神话依靠巫术实现其功能，具有与巫术相同的结构。马林诺夫斯基对巫术的特性作了说明：“巫术纯粹是一套实用的行为，是达到某种目的所取的手段。”“因为巫术是深深地夹杂在知识与实用技艺里面。”^[42]这表明巫术的结构是知识与实用技艺的二重化结构。知识是人的智力功能，实用技艺是人的实践功能，这两种功能通过神话而表现出来，也就体现了神话的认识—实践二重化结构。

神话的认识—实践二重化结构渗透于认识和实践的各个方面，体现了神话认识的本质。

先看神话认识结构在认识领域中的二重化。

在认识领域中，神话的二重化首先表现为理智与信仰的二重化。神话作为原始人思维的现实，本身就是理智的创造活动。但是，这种理智活动不是创造概念、知识系统，而是创造人的信仰，使人在信仰中达到与周围存在物的同一。列维—布留尔指出：“我们思维和说话都要借助概念。但对原始人来说，词，特别是那些表现了神话中描写的集体的观念的词，则是神秘的实在，而其中每一个实在又决定着一个力场。从情感上看，就是听神话，对他们来说和对我们来说，也是根本不同的。他们在神话中听到的东西在他们身上唤起了一种和声的全音域，但在我们这里却不存在这种现象。”对原始人来说，“包围着故事的实际内容的神秘因素完全攫住了他，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产生情感。只是这种因素才给神话赋予了价值，赋予了社会意义;而且我甚至可以补充说赋予了力量。”^[43]理智受人的理性支配，信仰则受人的非理性的情感的支配。这样，理智与信仰的二重化本质上则是理性与非理性的二重化。

非理性的东西来自于情感，然而在这里，情感也是二重化的。情感的二重化是原始人的自信与不自信的二重化。情感通过巫术而实现。巫术本身就是一种表演情感的活动。在巫术活动中，巫术执行人模仿神话中的人物，唤起人们的信仰、情感。例如，“执行恋爱巫术的时候，执行者要将真人或象征物来真地或假装地捉住，拍打着，抚摩着，表演出害相思病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颠三倒四的样子。战事巫术要表演的是愤怒，是攻取的凶猛，是斗争的热情。袚禳黑暗与祸殃的巫术，要表演的是怖畏的情绪，至少也是与怖畏情绪相争扎得很厉害的状态;所以这种仪式底基本动作常是呼号，擦磨武器，燃举火把，或者……术师战栗起来，很艰难迟慢地念着咒，好像吓瘫了的样子，而且另一个巫觋走近前来，被这恐怖的围氛所镇摄，以致退缩回去”^[44]。巫术的这一切行为都是再现神话的情感，表现原始人的信仰。情感与信仰相联系，就造成了情感的二重化，即自信与不自信的二重化：一方面，人是自信的，相信通过自然崇拜、宗教信仰能获得力量，征服自然，实现人的生命价值;另一方面，人又是不自信的，认为单凭世俗的活动并不能获得如期的结果，只有通过巫术表现对自然、对神的信仰，才能获得如期的效果。情感的自信与不自信的二重化是巫术活动的内在动因，是神话功能的本质。情感与理性相比，情感是神话中占主导地位的方面。

情感的二重化，理性与情感的关系，决定了神话认识的基本特征。(1)在认识中，理性不受认识的矛盾、外来强制性因素的约束，自由地发挥主体的情感想象进行创作。可以说，非理性因素在神话认识中起着主要作用。正是这样，神话故事、巫术活动既充满了非逻辑的、甚至是幻想的成分，又富于情感，给原始人以极大的感召力。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神话认识是以情感为中心的信仰体系。(2)神话认识离不开操作，是操作性的认识。神话认识的创造活动由于和人的信仰相结合，必然具有实用性，必须与巫术仪式结合在一起才有意义，才能实现。这就使得神话认识只能在操作中进行，在操作中体现其意义，具有强烈的操作特征。在这里，认识—实践二重化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

再看神话认识结构在实践领域中的二重化。

在实践领域中，神话认识的二重化表现为现实的力量和神圣力量的二重性。神话在巫术仪式中唤起原始人征服自然的信心和勇气，成为人的现实的力量。原始人常用巫术治病，驱赶邪恶，消除人的恐惧心理。但是，神话在唤起人的现实力量时，要受一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正是由于有这种神秘力量，巫术仪式才能激发人的信仰，鼓舞人的勇气。对神话来说，现实力量只是由于和神秘力量相结合才能成为现实，才能发挥效益。神话的现实力量还包括人的道德情感，即对善与恶、希望与恐惧、光明与黑暗的感受，对善、对希望、对光明的向往和追求，这些力量同样是在神圣力量的支配下激发起来的。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以上问题，有必要对巫术作一简要说明。在原始社会，巫术是原始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巫术的形式很多，有祈求式、比拟式、接触式、诅咒式、灵符式、禁忌式和占卜式。巫术仪式极其简单，引征一个神话故事，做相应的动作，表示出相应的情感，就完成了一个巫术仪式。进行巫术活动也不需要职业的巫师，每个氏族成员既是虔诚的信徒，又是具体的执行者，都有与神交往的权利。正是由于巫术的这些特点，神话认识才可能成为人的生活现实。至于职业巫师的出现，大多数人与神交往的权利被剥夺，则是人类社会出现阶级分化之后的事了。

神话认识的二重化结构是由神话的本质决定的。神话认识的二重化结构就是神话认识活动方式，是神话认识的形式部分，体现了神话认识的本质。列维—斯特劳斯在分析神话认识结构时，只看到神话认识的智力因素，撇去了它的非智力因素，即实用的、信仰的因素，因而认为神话认识的智力结构与现代人的逻辑智力结构同质，否定了神话认识的特殊性，难以真正揭示神话认识的特质及其对当代人类认识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