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日常性的时间性意义

第七十一节　此在日常性的时间性意义

在世存在的日常性是《存在与时间》第一篇生存论分析的主题，也是第二篇解释本己生存的基础，但海德格尔觉得，到目前为止，还未在存在论上把握这个现象。只有阐明了它的时间性意义，也就是从时间性上揭示它的基础，才算真正把握了这个现象。所以海德格尔在这节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对操劳的时间性分析表明，他在提出时间性概念之前解释此在的存在状况的本质结构，目的是要将问题引向提出这一概念，必须将这些结构本身从生存论上带回到时间性。“带回”在此不是表示时间上的先后，而是表示时间性的基础性和根本性。在进行生存论分析时，海德格尔最初并未选择此在某个确定、独特的生存可能性作为主题，而是将分析指向此在毫不引人注目的平均的生存方式，也就是日常性，因为此在最初以及在通常情况下都处于日常性之中。

比起海德格尔的其他术语来，“日常性”似乎一目了然，不难理解。可海德格尔却说：这个表达式在根本上和存在论上是什么意思，还不清楚。这是提醒我们，不能从日常经验的意义上去理解这个基础存在论的术语。他又说，在他开始的研究中，也没有办法提出日常性的生存论—存在论意义问题。这是在暗示，只有在时间性的基础上才能阐明日常性的生存论—存在论意义。现在已经具备了阐明日常性的生存论—存在论意义的条件，因为他已经将此在的存在意义明确为时间性。至少日常性的生存论—存在论意义是毋庸置疑了。但这不等于说，已经达到了日常性这个现象的存在论概念了。甚至迄今为止对时间性的解说是否足以界定日常性的生存论意义，还是成问题的。因为此前对时间性的解说都是针对此在某个确定、独特的生存可能性，而没有涉及日常性本身。

日常性是指此在天天所处的那种生存方式。天天不是指此在“一生”所有日子的总和，它在这里是一个生存论现象。因此，不能从日历上的一天又一天来理解这里说的“天天”。海德格尔的这些说法肯定会让一般读者困惑不解，更让人不解的是，他认为“日常”这个概念的含义中也带有“天天”的时间规定。^[44]但是，日常性这个概念主要是指某种生存方式，即非本己的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支配着此在终身。这自然会使人想起海德格尔在此前的分析中经常使用的zun-chst und zumeist（首先和通常）这两个表达式。日常性对于此在来说就是“首先与通常”。不过“首先和通常”这两个表达式也不是像看上去这么简单。“首先”指的是此在在公共的共处表现自己的方式。这恰恰是一种将有限此在的单一抹平为所作所为的统一性的存在方式，即使它恰恰在生存上“基本”“克服”了日常性。在这种存在方式中，每一个人都可以与他人互换，或被他人代替，非本己自我与本己自我没什么区别。即便此在做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如去极地探险或离群索居，也无法消除它生存的日常性。给“基本”和“克服”加上引号，说明是在反讽地使用它们。“通常”是指此在“常规”、但不是始终向所有人显示自己的方式。也就是此在向人们显示自己的“平均方式”。这种“平均方式”其实不是它的生存方式，而是常人的生存方式，对所有人都一样，此之谓“平均”。

海德格尔接下来进一步界定日常性：日常性指的是此在据以“过日子”（in den Tag hineinlebt）的方式（das Wie），无论是它所有的行为方式，还是由共处（常人）预先规定的某些行为方式。除此之外，喜欢按习俗办事，哪怕习俗把我们逼向难受的事或“讨厌的事”，也属于这种过日子的方式。日常操劳预期的明天，是“永恒的昨天”。在日常操劳那里，任何日子都是同质性的。然而，日常性的千篇一律又使它将每天带来的无论什么事物都当做变化。日常性只注意存在者层面上的事物，它们当然是每天都不同，每天都有变化；可是它在存在论上却是千篇一律，今天、明天和昨天的存在论地位和内容在它那里一个样。即使日常性不曾把常人选为它的英雄，它也规定着此在。日常性是此在首先和通常的生存模式，常人是日常性中的此在，此在的本己存在并不意味着它不再具有日常性。相反，它始终为日常性所规定。

如上所述，日常性包括各种各样的行为方式，但日常性的这种多样性却并不是此在所作所为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方面”。日常性是一种去存在的方式，公共的表露就属于日常性。日常性不是一般的行为方式，而是一种去存在的方式，亦即理解事物存在的方式，但这种理解是常人平均的理解，也就是公共的理解。在此公共理解中，事物的存在得到公共的表露。但是，日常性也是此在自己生存的方式，所以每一个“个别”此在多少通过波澜不惊的生存情态（die Befindlichkeit der fahlen Ungestimmtheit）对它耳熟能详。“波澜不惊的生存情态”在这里是指导致日常性的生存情态之千篇一律。日常的存在理解总是统一的、普遍的，波澜不惊，没有例外。而此在也对此麻木不仁，沉浸在日常性的沉闷中，或者在埋首日常事物中寻找排遣，以此来逃避日常性的沉闷。生存可以在瞬间，常常也只是“瞬间”掌握日常，但绝不能消除它。“掌握日常”，就是不为日常所左右，摆脱日常理解的束缚。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一劳永逸摆脱日常，因为日常是此在的一个生存论要素。

在此在对事物事实的阐释中，有些东西在存在者层面上我们太熟悉了，以致都不会去注意它们，但在生存论—存在论上却迷雾重重。例如，我们时时刻刻要与时间发生关系，要计算时间，从钟表或其他计时器上来看时间，但这一切在存在论上是如何可能的？时间的存在论条件和意义为何？绝大多数人不会去想，更不会去问。同样，在时间性的境域中开始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和“自然”的，实则不然。这个“自然的”境域本身需要从存在论上加以规定和阐明。

然而，海德格尔认为，就从生存论上界定日常性的结构而言，此前对于时间性的解释是不够的，还未使我们达到一个能够破解这个令人困惑的现象的境地。他前此对时间性的解释，总是让此在停留在某种境地和处境中，即只分析了时间性的结构，而没有注意到，此在在过日子时，总要“在时间上”延伸进它日子的相续中。单调、习惯、“昨天怎样，今天和明天还是怎样”、“通常”，这些若不追溯到此在“时间的”延伸就无法把握。此在“时间的延伸”不是指此在生理生命的时间延伸，而是指一个单一命运的意义整体。因此，讲到此在的时间性延伸，实际就讲到了此在的历史性问题了，虽然它与我们通常讲的“历史”似乎没什么关系。

海德格尔当然承认，此在日复一日消磨时间，计算时间，并根据天文历法调整时间，这是生存着的此在的一个事实。但在他看来，只有当我们把此在日常的“时间”和在这种时间中的计时纳入对此在时间性的解释，才会有一个有足够包容性的方向，能使日常性本身的存在论意义成为问题。换言之，日常性才能因而在存在论上得到阐明。然而，因为日常性这个名目所意谓的基本上只是时间性，这是在重申日常性的生存论—时间性性质，防止人们从日常经验去理解这个概念，虽然收效甚微。时间性使此在的存在可能。此在之所以能存在，是由于时间性。因此，在概念上充分界定日常性，只有在对一般存在的意义及其种种可能的衍变的基本研究的框架中才能成功。对一般存在的意义及其种种衍变的研究，是计划中的第三篇的任务。这是表明，这里提出的问题只有在计划中的第三篇才能得到最终解决。

【注释】

[1]Cf.Johannes Hoffmeister，Wörterbuch der Philosophischen Begri ffe，Hamburg：Verlag von Felix Meiner，1955，SS.646 647.

[2]《存在与时间》的中译本将这句句子译为“生存是能够询问的”是“成问题的”。因为fragwürtig的意思是zweifelhaft，bedenklich（可疑的、成问题的），而不是“能询问的”。

[3]《存在与时间》第一个英译本的译者说：“sondern es ist besorgend seiner gew-rtig aus dem，was das Besorgte ergibt oder versagt这个从句的主语究竟是das Besorgte还是was不清楚”（见该译本第386页脚注3）。但从海德格尔上下文的义理看，应该是was。因为如果是das Besorgte的话，它产生或否定的东西只不过是另一个das Besorgte，这句从句就是多余的了。

[4]在涉及生存情态时要区分三个相关的概念。首先是Befindlichkeit（生存情态），它是一个存在论术语，用来指此在总是对自己如何存在有某种感受。其次就是Stimmung（情绪），它就是上述此在自己觉得自己是如何存在的那种感受。它是此在存在者层面的建构。最后是Gestimmtheit（心境），它是生存情态存在者层面上的对应者，是一个日常现象。

[5]情绪的时现不仅仅是说它们在时间中存在，在时间中发生和消失，而是说它们也以某种特殊方式使时间流逝。例如，当我们觉得无聊时，时间也过得很慢；当我们兴高采烈时，时间过得就很快。

[6]引自T.Trevelyan，Goethe and the Greek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193.

[7]Heidegger，Betr-ge zur Philodsophie（Vom Ereignis），Gesamtausgabe，Bd.65，S.327.

[8]Hiedegger，Ph-nomenological Interpretation von Kants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 t，Gesamtausgabe，Bd.25，S.85.

[9]Cf.Michael Inwood，A Heidegger Dictionary，pp.218 219.

[10]对“无聊”概念的生存论—时间性分析构成了《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的主要内容，第一部（该书最主要的部分）的五章都是围绕着这个概念展开的（Cf.Heidegger，Die Grundbegriff der Metaphysik，Gesamtausgabe，Bd.29/30）。

[11]照海德格尔的看法，康德其实已经有此意思了，见Heidegger，Kant und das Problem der Metaphysik，Gesamtausgabe，Bd.3，SS.165 197。

[12]Cf.Hans Blumenberg，Der Prozeder theoretischen Neugierde，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73.

[13]Entspringen在德语中既可以是“起源”的意思，又可以是“跳开”的意思。海德格尔在这里正是要利用这个词的暧昧语义来表示，虽然眼前化必须以不管存在者的存在问题为条件，但它又离不开某种存在理解。

[14]在以后的著作中，海德格尔逐渐用德国哲学的一个传统概念Vorstellen（表象）来指眼前化的现象，Vorstellen就是“把什么放在面前”。

[15]Cf.Thomas Rentsch，“Zeitlichkeit und Allt-glichkei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SS.207 208.

[16]Ibid.，S.208.

[17]Cf.Thomas Rentsch，“Zeitlichkeit und Allt-glichkei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S.209.

[18]Cf.Oskar Becker，Dasein und Dawesen.Gesammelte philosophische Aufs-tze，Pfullingen：Neske，1963.

[19]Cf.Gerhard Krüger，Grund f ragen der Philosophie.Geschicht，Wahrheit，Wissenscha ft，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58.

[20]Cf.Karl L9with，Heidegger—Denker in dür ftiger Zeit.Zur Stellung der Philosophie im 20.Jahrhundert，S-mtliche Schrif ten，Bd.8，Stuttgart：J.B.Metzler，1984.

[21]Cf.Hannah Arendt，Vita active，München：Piper，1996.

[22]Cf.Hans Jonas，Organismus und Freiheit.Ans-tze zu eine philosophischen Biologie，G9ttingen：Vandenhoeck＆Ruprecht，1973；Das Prinzip Verantwortung，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79.

[23]Cf.Hermann Schmitz，System der Philosophie，Bd.5，Bonn：Bouvier，1964 1980；Der unersch9p f liche Gegenstand.Grundzüge der Philosophie，Bonn：Bouvier，1990.

[24]Cf.Thomas Rentsch，“Zeitlichkeit und Allt-glichkei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S.215.

[25]所以本释义将Lichtung及其完成时态名词形式Gelichteheit都译为“敞亮”。

[26]K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 t，A 180/B 223.

[27]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可看Herbert Stachowiak（hg.），Pragmatik.Handbuch pragmatischen Denkens，Bd.2，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1987。

[28]Cf.Thomas Rentsch，“Zeitlichkeit und Allt-glichkei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S.217.

[29]海德格尔的“持有”（Behalten）概念不能理解为“占有”的意思，而要理解为“已得到某种理解”或“已在存在理解的境域中”的意思。

[30]Heidegger，Die Frage nach dem Ding.Gesamtausgabe，Bd.41，S.67.

[31]Cf.Heidegger，Vom Wesen des Grundes，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55，SS.37ff.

[32]Nietzsche，Unzeitgem-sse Betrachtungen，Leipzig：Kr9ner，1930，S.105.

[33]将它与《论人本主义的信》中的观点加以对比的话，可以看出后来海德格尔在多大程度上放弃了早期的思想，并与之对立。

[34]Heidegger，Die Grund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Gesamtausgabe，Bd.24，S.95.

[35]Cf.Heidegger，Die Grund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Gesamtausgabe，Bd.24，SS.101 102.

[36]Ibid.，SS.423ff.

[37]Cf.Heidegger，Die Grund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Gesamtausgabe，Bd.24，SS.435ff，439，443 444.

[38]Cf.Thomas Rentsch，“Zeitlichkeit und Allt-glichkei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S.222.

[39]Cf.Thomas Rentsch，“Zeitlichkeit und Allt-glichkei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S.222.

[40]Magda King，A Guide to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p.280.

[41]Heidegger，Kant und das Problem der Metaphysik，Gesamtausgabe，Bd.3，S.50.

[42]后来海德格尔完全放弃了时间优先于空间的想法，认为这一节是“站不住脚的”，不能一开始就给予空间以时间性意义（Cf.Heidgger，Zur Sache des Denken，SS.1 60）。

[43]Cf.Thomas Rentsch，“Zeitlichkeit und Allt-glichkeit”，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S.224.

[44]在德语中，“天天”是alle Tage，而“日常”是Alltag。一般而言，前者的确有时间意味，而后者未必。海德格尔在这里利用了它们拼写上的近似，试图表明，“日常”这个现象同样具有时间性，时间性是一切生存论现象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