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已比旧坟多_民国厉以宁的生平事迹
果然,才过了半个月,也就是1966年5月16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6月,北京一些中学建立了红卫兵组织。8月,红卫兵在各地横扫“四旧”,铲除“封资修”,高呼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时,在外参加“四清”运动的北京大学师生,早在6月初就奉命连夜从乡下撤回学校,参加“文化大革命”。面对这场“红色风暴”,厉以宁感到非常痛心,他在一首《减字木兰花》中写道:
减字木兰花[39]
无 题
一九六六年
寒潮早到,(www.guayunfan.com)花径骤成冰雪道。
四野空空,
小屋难防卷地风。
狂风过处,
催老青山多少树。
今夜难眠,
万户千家一个天。
“文化大革命”期间,北大“造反派”忙于在各处“夺权”,“造反有理”的喊声一时响遍城乡
“文化大革命”中,北京大学揪出了一大批“牛鬼蛇神”,为此设立了两处监改大院,一处在校内红湖西侧,一处在昌平北太平庄。手持长矛的红卫兵日夜监守。关押在这里的“牛鬼蛇神”,都是北京大学的教职员,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多次抄家,有的还被扫地出门。这两处监改大院,厉以宁都曾待过,白天在红卫兵的押解与监督下劳动,晚上还要被强令写认罪书,背诵大段大段的毛主席语录。这一切,都在厉以宁几首“纪实”的诗词中得到反映。
鹧鸪天[40]
昌平夜思
一九六八年
一阵清风雨渐停,
夜空云破闪流星,
虽然身在荒村里,
犹恋暮春月色明。
花吐艳,草争青,
几回惹起故乡情,
怎知魂梦同遭禁,
难越雷池半步行。
踏莎行[41]
北大“监改大院”纪实
一九六八年
浓雾沉沉,
亲思切切,
朦胧春日如秋月。
高墙无穴也来风,
柳绵铺地堆堆雪。
庭院阴森,
黄梅季节,
隔离莫道尘缘绝。
夜间又是用刑声,
惊闻惨叫心魂裂。
仅在北京大学校内红湖监改大院里关押的“牛鬼蛇神”就有一二百人之多,分为若干组,一组约20人,一个组关押在一个房间里。当时北京的冬天,较现在冷得多,劳累了一天的“牛鬼蛇神”晚上还得接受处罚,只有冷水洗脸洗脚,睡的是冰冷的水泥地,厉以宁在一首七绝中写道:
七 绝[42]
十月将尽,仍被拘禁在监改大院,躺在水泥地上,墙角蟋蟀鸣叫,夜不能寐
一九六八年
寒气满园落叶飞,
伤心夜色雨霏霏。
秋虫不解人间事,
细语问君何日归。
监改大院并不是不透风的墙,外地的消息也不时传进来。有一次厉以宁听到外省“武斗”要比北京厉害得多,甚至开了枪炮,死了不少人。他不禁又写了一首七绝:
七 绝[43]
闻外省近事有感
一九六八年
春雨依然绿野坡,
新坟已比旧坟多。
四乡残杀无休止,
一本红书两样歌。
20世纪60年代的北京大学
有人曾问过厉以宁:为什么新坟比旧坟还要多呢?厉以宁说,旧坟,不少在“大跃进”年代里被铲平了。
厉以宁从监改大院出来后不久,就随同北京大学教职员下放到江西南昌鲤鱼洲农场去劳动。行前,同学马雍赠厉以宁七律一首:“九州何处不容身,好去浔阳莫问津。江上丹枫曾送客,篱边黄菊正宜人。平生心胆天涯近,南国山川岁暮春。更喜庐峰千丈瀑,为君一洗下车尘。”从厉以宁答马雍的词《江城子》中,可以感觉到厉以宁变得更加成熟、务实了:
江城子[44]
去江西前答马雍同学
一九六九年
东南西北十年霜,
上斋堂,
下荆襄,
又是轻车、千里去鄱阳。
四海为家何所虑,
军令下,
整行装。
追思前事却荒唐,
少年狂,
尽空忙,
名利浮沉、原是一黄粱,
秋菊江枫依旧在,
迎我到,
巧梳妆。
然而,一踏上鲤鱼洲土地,厉以宁大为失望。离京前马雍赠诗中说“江上丹枫曾送客,篱边黄菊正宜人”,可是到了鲤鱼洲,只见杂草沙滩,不见枫树、菊花。厉以宁在致马雍的函中附词一首,词牌是《潇湘神》。
潇湘神[45]
红叶秋菊何在,致马雍
一九六九年
红叶秋,
红叶秋,
怕寻红叶在荒洲,
举目黄沙无一树,
朝朝惟见赣江流。
厉以宁与北京大学中文系吴小如先生的结识是在红湖畔的“监改大院”,后来又同被发配到江西鲤鱼洲劳动改造。吴小如是北京大学的古典文学专家,虽然两人原来并不相识,但同为天涯沦落人,他们建立了患难之谊。1969年深秋,一天劳动之余,收工时,吴小如悄悄递给厉以宁一张纸条。厉以宁回到茅棚里打开一看,竟是一首《鹧鸪天》,甚是惊喜。词云:“聚散萍踪事可思,当年魇梦画楼西。百年驹影惊回首,一纸家书慰展眉。新旧雨,短长堤,平生幽素几心知。相看两鬓随缘老,莫待吟成已是诗。”词中有几分伤感。厉以宁当即步原韵奉和一首。
鹧鸪天[46]
步原韵和吴小如先生
一九六九年
莫道红湖巧遇迟,
萍踪难得两心知。
青莲自幸身无染,
银杏何愁鬓有丝。
堤上路,画中词,
升潮也有落潮时,
江风吹尽三秋雾,
笑待来年绿满枝。
厉以宁词中指出,人生贵在相知,不在相识早晚,重在长久保持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他在这里再次表现出达观开朗的人生态度,虽处逆境,却坚信总有云开雾散、春风吹拂、山花烂漫的一天。
厉以宁在鲤鱼洲劳动期间的艰苦,非亲历者难以想象。住的是茅草棚,天上下雨,屋里滴答,所以每个人的床顶上都搭一块塑料布。鄱阳湖边的冬天阴冷阴冷的,雨天泥深可没膝,走路赤脚,常常冻伤手脚,而夏天又奇热无比,蚊子猖獗到能隔着衣裤叮人。春、夏、秋农田劳动,冬天则挑土修大堤。有时半夜紧急集合,到堤下卸船运砖石。每天劳动多在12个小时以上,1970年夏收时,竟不间歇地一连劳动了40个小时,人累得连饭碗、筷子都拿不住了,可晚上还要开批判会。而下饭的只有咸萝卜片和菜叶汤。这段劳动改造的日子,隔了好些年,厉以宁还记忆犹新。1980年,江西南昌有人来京,说鲤鱼洲因洪水泛滥,当年北京大学所建房屋被冲得荡然无存。这番话使厉以宁在一首《鹧鸪天》中又回忆起那段生活:
鹧鸪天[47]
有客自江西南昌来,言及鲤鱼洲曾被洪水淹没,当年北大所建房屋已荡然无存
一九八〇年
初到孤洲似梦中,
丛丛野草浪涛汹,
五更挑土泥泞路,
三月秧田冷雨风。
经酷暑,忍寒冬,
辛劳两载转头空,
不知当日谁圈定,
百万书生去务农。
不管厉以宁在鲤鱼洲所处的环境是何等艰苦,厉以宁在他四十岁生日时,仍写下这首自勉的《相见欢·四十自述》:
相见欢[48]
四十自述
一九七〇年
几经风雨悲欢,
志未残,
试探人间行路有何难。
时如箭,
心不变,
道犹宽,
莫待他年空叹鬓毛斑。
作为有识之士,不惑之年早该有番作为,但命运多蹇,厉以宁仍在坚定地按照自己青年时代定下的志向,在坎坷的路上艰苦地“试探人间行路有何难”。
在鲤鱼洲,厉以宁还有一首《鹧鸪天》描写当时辛苦劳作的情景。
鹧鸪天[49]
春忙,鲤鱼洲
一九七一年
大地春回三月三,
犁田汗出湿衣衫,
今朝肩痛青还紫,
又命插秧北至南。
休抱怨,且前瞻,
堤边小坐数轻帆。
长年习惯京城住,
谁见天空如此蓝?
就在厉以宁准备长期在此“欣赏”白云蓝天时,1971年9月,北京方面下达命令,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两校下放在江西的教职工全部火速回京,并要求将田里刚刚长出的晚稻秧苗统统拔掉,用脚踏,用手拔,用铁锹铲都可以,据说是不能留给邻村的农民,以免他们滋生“不劳而获”的思想。这简直是荒唐透顶,令人哭笑不得。当时大家都不清楚迅速奉调回京的原因,回京后才知道,是因为发生了林彪事件。但是,回京对于厉以宁并不等于回学校,也不等于回家。别人可以回校,他却又被发配到大兴县农村,边劳动边接受再教育。长期在农村生活和劳动,包括在湖北江陵和北京朝阳区高碑店参加“四清”运动,在北京昌平北太平庄劳动,在江西南昌鲤鱼洲劳动,再加上从江西返回北京后又连续多次下乡,厉以宁目睹了农村经济的衰败和农民的痛苦,逐渐摆脱了传统经济理论对自己的束缚。他在残酷事实的教育下,深深感到传统经济理论是错误的,是误国误民的。这在20世纪70年代前期的一些诗词中都有所流露。例如,在江西农村,厉以宁写了《蝶恋花》。
1971年,厉以宁夫妇与女儿厉放在鲤鱼洲农场
蝶恋花[50]
鲤鱼洲至滁槎途中
一九七〇年
薄雾滩前湖岸浅,
不见渔舟,
只见南飞雁。
漫漫荻花遮住眼,
云低更觉青山远。
小路那边枯叶遍,
乱草危墙,
破落农家院。
政策如风时刻变,
向谁细诉村民怨?
北京城内的情况不比农村好多少。有一次,路过北京图书馆东侧的北海桥,厉以宁在感慨中填了一首《秋波媚》。
秋波媚[51]
去通县徐辛庄,过北海桥有感
一九七三年
都门萧瑟五更风,
旧燕雨花中。
初春秋色,
玉兰空影,
桃杏无踪。
瑶池也有风波险,
门闭似深宫,
桥北望去,
亭台雾罩,
杂草丛丛。
至于江南一带,厉以宁所听到的,同样是一片萧条。
菩萨蛮[52]
得悉南京近况而作
一九七四年
前人诗里秦淮碧,
而今只见秦淮泣。
瓦砾岸边堆,
纸钱草上飞。
春潮何太晚,
难把愁眉展。
速盼燕归来,
沿河花盛开。
还有一首《南乡子》,把1975年的农村如实地刻画出来。
南乡子[53]
无 题
一九七五年
禾叶已枯黄,
未见谁家抗旱忙,
公社匆匆传指示,
荒唐,
明日全村批宋江。
无处可逃荒,
每日两餐稀粥汤,
有客告知川北事,
凄凉,
少女卖身一担粮。
也许是经济学家对政治形势格外敏感,也许是厉以宁对事物有着自己的冷静观察和独特看法。在困境中,他坚信总有春光再现的一天,螳臂当车难久长。1975年,厉以宁同北京大学经济系七五级学生一起,在京郊大兴县农村“开门办学”,他在一首《南歌子》中写道:
南歌子[54]
无 题
一九七五年
难觅山前路,
偏逢雪后霜,
隆冬干冷月昏黄,
寂寞穷村愁绝盼春光。
莫道春光远,
炉边话短长,
挡车何易笑螳螂,
得意忘形能有几天狂?
尽管“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这时已经开始,但厉以宁信心依然,他认为这只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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