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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第三站·萍乡

时间:2022-0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来者名叫曹聚仁,是丰子恺一师时的同学。因此,第二天,也即12月24日,丰子恺在旅馆留下一张给曹聚仁的便笺,带了一行人又西行了。先是当局感于新式教育之偏,拟办一书院以济之,论人选,或推马先生。即便没有看到,凭丰子恺和叶圣陶当时的亲密关系,他们时相往还,也不会不听到或感受到他对马先生的这种看法。以丰子恺对马一浮先生一贯的崇敬心理,也不见他有什么反感的表示。

登高望九州,几地犹禹域?

——马一浮避兵留别诗

14

兰溪某家旅馆的某号房间响起了叩门声:笃,笃,笃。正在房内休息的丰子恺起身过去开门。房门一开,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同时愣住了。之后,丰子恺一把拉住来人的手,惊喜地说:“是你啊,聚仁兄!”

来者名叫曹聚仁,是丰子恺一师时的同学。曹聚仁是金华人,但金华兰溪向来被视作一地,所以也可算是本地人。曹聚仁是著名的记者、作家,当过暨南大学和复旦大学的教授,主编过《涛声》《芒种》等文艺杂志。此时他带笔从戎,担任中央通讯社东南战区的特派记者。他穿一身簇新的草绿色军服,拴着武装带,皮军靴锃光瓦亮,一见面就哈哈大笑,伸出一个指头点点丰子恺说:“迂夫子啊迂夫子!”

原来,曹聚仁来旅馆,偶然在旅客登记簿上见到“丰仁”这个名字,便猜想这个丰仁有可能是丰子恺,便试着跑来相会,叩开门一看,果不其然!不由得哈哈大笑。丰仁这名字,丰子恺早已不用了,所以一般人不知道丰仁就是丰子恺。曹聚仁是他的老同学,当然知道的。

进门坐定之后,曹聚仁说:“为什么不用丰子恺这名字?你是怕招摇是吧?怕什么嘛。不信,你把‘丰子恺’这旗号亮出来,保管一切会方便得多的。”

尽管后来因为对于“护生”的看法,两人发生了严重分歧,以致丰子恺恨不得把“一饭之恩”的饭吐出来还他,但是曹聚仁“亮出丰子恺旗号”的建议他还是采纳了。事实上,自从亮出旗号后,的确方便了许多。最突出的一个事例是1939年,丰子恺一家化整为零,从宜山撤往都匀,丰子恺本人带了老小五人滞留在河池一家旅馆,因为为店主书写一副对联,伙计将对联拿到马路上去等字晾干,被一位仰慕丰子恺的人见到,从而解决了交通工具问题,侥幸到达了目的地。

当晚,曹聚仁尽地主之谊,在一家名叫聚丰园的饭店宴请丰子恺一家,章桂也有幸忝列其中。在酒宴上,曹聚仁劝丰子恺不必西行,可以改去本省的偏僻山区永康或者仙居。起初,丰子恺认为曹聚仁的建议不无道理,但是回旅馆后与家人一商量,觉得还是应当按原计划西去长沙为妥。加之从兰溪银行一位崇德同乡那里打听到存款可以兑领一半的信息,这样,川资不敷的问题也解决了。因此,第二天,也即12月24日,丰子恺在旅馆留下一张给曹聚仁的便笺,带了一行人又西行了。

现在看来,也许丰、曹的兰溪相会,是造成日后两位老同学交恶的一个导火索。对“护生”的不同看法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我认为也不排除其他诸如误会一类的因素。据当时在场的章桂的描述,曹聚仁那时真是一副生气勃勃、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当战地记者,比较接近战事的中心,接触的人多,见到的事也多,对战争的残酷性可说是感同身受,因而有过激言辞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丰子恺,相对来说是处在类似二线的位置,又有佛学的思想背景,因而更是从人性的终极性上看待这一问题。那么,他们的意见相左,产生分歧,就在所难免了。

其实,那时候持有曹聚仁这样观点的人不在少数,相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叶圣陶先生。叶先生在《蜀中书简》中曾就马一浮办复性书院一事提出过异议。他在1939年4月5日一信中说:

马一浮先生已来,因昌群之介,到即来看弟,弟与欣安同出游数回。其人爽直可亲,言道学而无道学气,风格与一般所谓文人学者不同,至足钦敬。其复性书院事,想为诸翁所欲闻,兹略述之。先是当局感于新式教育之偏,拟办一书院以济之,论人选,或推马先生。遂以大汽车二乘迎马先生于宜山,意殆如古之所谓“安车蒲轮”也。(马无眷属,惟有亲戚一家,倚以为生。)接谈之顷,马先生提出先决三条件:一,书院不列入现行教育系统;二,除春秋释奠于先师外,不举行任何仪式;三,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当局居然大量,一一赞同,并拨开办费三万金,月给经常费三千金。而马先生犹恐其非诚,不欲遽领,拟将书院作为纯粹社会性的组织,募集基金,以期自给自足,而请当局诸人以私人名义居赞助者之列。今方函札磋商,结果如何尚未可知。院址已看过多处,大约将租乌龙寺,寺中有尔雅台,为犍为舍人注《尔雅》处,名称典雅,马先生深喜之。至其为教,则以六艺。重体验,崇践履,记诵知解虽非不重要,但视为手段而非目的。此义甚是,大家无不赞同。然谓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术,乃至异域新知与尚未发现之学艺亦可包罗无遗,则殊难令人置信。马先生之言曰:“我不讲经学,而在于讲明经术”,然则意在养成“儒家”可知。今日之世是否需要“儒家”,大是疑问。故弟以为此种书院固不妨设立一所,以备一格,而欲以易天下,恐难成也。且择师择学生两皆非易。国中与马先生同其见解者有几?大纲相近而细节或又有异,安能共同开此风气?至于学生,读过《五经》者即不易得,又必须抱终其身无所为而为之精神,而今之世不应无所为而为也。

在另一封信里,叶先生说得更为清楚,他说:

最难通者,谓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艺,如文学、艺术统摄于诗、乐,自然科学统摄于易,法则、政治统摄于礼。其实此亦自大之病,仍是一切东西皆备于我,我皆早已有之之观念。试问一切学艺被六艺统摄了,于进德修业、利用厚生又何裨益,恐马先生亦无以对也。

他佩服马一浮先生的风格,却怀疑他的主张的实际意义,可谓旗帜鲜明。在事隔近四十年以后的1976年,叶圣陶的观点依然不变。他在4月16日给俞平伯先生的信中,对俞平伯来信评价他的《蜀中书简》反应强烈,他说:“言及弟之蜀中书简诵之数遍,感极欲涕。因兄之指示与评品,俾弟以今日客观之我重省当时主观之我,一若当时所言所做所想似还可以也者。”《蜀中书简》当时曾片段发表于上海出版的《文学集林》中,马先生和丰子恺有没有看到,现在已无从知道,但是我想看到的可能性应该有吧。即便没有看到,凭丰子恺和叶圣陶当时的亲密关系,他们时相往还,也不会不听到或感受到他对马先生的这种看法。以丰子恺对马一浮先生一贯的崇敬心理,也不见他有什么反感的表示。何况,叶圣陶对丰子恺也曾提出过批评呢。《蜀中书简》编号第十一的一封信里说:

子恺笔下殊闲适,于此似不甚相称,然经过这回播迁,或许风格一变。他近来仍作漫画,弟观之依然有形式与内容不相应之感。

第十二号信又说:

昨曾寄与(子恺)一长信,讨论作新歌曲,并劝其改变漫画之笔调,使形式与内容一致(彼虽画一赳赳武夫,仍令人觉得是山水中人物,此殊非宜也)。

这回是明明白白的批评,丰子恺却没有一点点不愉快,他是将之看作老朋友之间的诚恳劝勉吧。我想,丰子恺之所以恼怒曹聚仁,除了立论的不能接受,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曹的口气和态度。

【同期声】

去年冬天我与曹聚仁兄在兰溪相会,他请我全家吃饭。席上他忽然问我:“你的孩子中有几人喜欢艺术?”我遗憾地回答说:“一个也没有!”聚仁兄断然地叫道:“很好!”我当时想不通不喜欢艺术“很好”的道理。今天,三月二十三日,我由长沙到汉口,就有人告诉我:“曹聚仁说你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我吃惊之下,恍然记起去冬兰溪相会时的谈话……

——丰子恺:《一饭之恩》

去年十二月底,我率眷老幼十人仓皇地经过兰溪,途遇一位做战地记者的老同学,他可怜我,请我全家去聚丰园吃饭。座上他郑重地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件故事。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他把“很好”二字特别提高。“杭州某人率眷坐汽车过江,汽车停在江边时,一小孩误踏机关,车子开入江中,全家灭顶。”末了他又说一句:“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拖了这一群老小逃难,不如全家死了干净”。这是何等浅薄的话,这是何等不仁的话!我听了在心中不知所云。我们中国有这样的战地记者,无怪第一期抗战要失败了。我吃了这顿“嗟来之食”,恨不得立刻吐出来还了他才好。

——丰子恺:《未来的国民——新枚》

关于这一点,曹聚仁是这么说的:

哪知一件意外的事到来了,抗战军兴,上海沦陷了,子恺兄回到了浙西家乡去,也是住不下去;正当杭州危急那一段时期,他带着一家人,还有他的姐姐,沿钱塘江流亡到了兰溪。兰溪是我的家乡,那时,我恰好在城中,道左相遇,便邀他们在我的亲戚家中招待了一晚,还替他们安排到金华去的交通工具。那晚的餐式,相当齐全丰富,总算对得起老朋友了……

后来,我从江西转到了桂林,那时,开明书店在那儿复业,宋云彬兄也把《中学生》复刊了。他邀我写稿,我就把旅途碰到了子恺兄的事,还说了他们沿途听见的日军残暴的事迹,血淋淋的惨状,一一都记了下去,也说了子恺兄的愤恨之情。大概,我引申了他的话:“‘慈悲’这一种观念,对敌人是不该留存着了。”我的报告,相当生动,云彬兄颇为满意。哪知,这一本《中学生》到了上海,子恺兄看了大为愤怒,说我歪曲了他的话,侮辱了佛家的菩萨性子。他写了一篇文章骂我,说悔不该吃我那顿晚饭。好似连朋友都不要做了。过了好久,我才转折看到这一篇文章,也曾写了一篇《一饭之?》刊在上海《社会日报》上,他一定看到的。不过,我决定非由他向我正式道歉,我绝不再承认他是我的朋友了。

这是曹聚仁晚年所写的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一书第一○八章《朋友与我》中的一段话。曹聚仁是1970年开始动笔写这部回忆录的,直到1972年5月病重不能提笔为止;两个月后他就在澳门的镜湖医院去世了。由此可见,他对丰子恺对他的误会,一直耿耿于怀,直至临终都不能够释怀。

15

从兰溪出发,一路经过衢州到达常山,水路不通了,只好改为车行。可是没车。地陌人疏,上哪找车去?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话现在倒过来了:山前有路没有车。没有车,天又作对,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又是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么一个僻远的浙西南小县城,竟会遇见丰子恺小学同学魏荫堂的弟弟魏荫松!魏荫松是浙江省公路管理局汽车修造厂的职工,这修造厂恰好设在常山。

等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魏荫松借来了一辆汽车。可惜这是一辆敞蓬车,又没有汽油;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只要是辆车就烧高香了。花五元钱买了一桶汽油,又付给司机三元钱工资,这一段路的交通总算解决了。因为白天有可能被军队扣车运兵,所以大家商定天黑之后上路。

这样也好,一大帮人可以从从容容吃个晚饭。

吃过晚饭,天也黑了,老小一行上车。老天从早到晚一直阴雨绵绵,盼着开车时雨能停下来,谁知汽车发动时,雨反而大起来了。没有雨具,只有一块两三尺见方的胶布,当然先要给老人和孩子,其余人只好任雨浇淋,不一会浑身上下就湿透了。农历十一月底,夜晚已经相当寒冷,又加上雨水一层一层地浸入,那样一种凄苦,非言语可以形容。

汽车在浙赣交界的山岭上穿行,路况不好,一路颠簸晃荡,人就像筛匾上的豆粒。在通过一个峡口时,汽车的一个后轮一塌,车身就慢慢向一侧倒去。眼看一场车祸即将发生,但是还好,车倒了一半竟不动了,就这样斜在了那里。原来幸亏是峡口,路窄,车身靠在了崖壁上。崖壁下是一条沟,沟水哗哗,那个塌出的后轮悬在水沟上。因为车小人多,章桂坐在车帮上,由于惯性,他差一点飞了出去,全靠机灵,迅速抓住驾驶室后面的一根铁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汽车好容易摆脱那条水沟,重新上路了。司机此后更加小心谨慎,总算一路顺利到达此行的终点站江西玉山。

关于这一段路的终点站有两种说法。丰一吟先生说是上饶,玉山是章桂的说法。我告诉章桂,丰一吟先生说是上饶,章桂想了一会说:“我记得是玉山。”又想了一会,说:“是玉山。”

是上饶还是玉山,并不重要,但我要学学良史,按当事人的记忆留此一说,以存其真。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了司马迁。司马迁当然是中国首席良史了,但他也犯过一次失职的错误,那就是对汉武帝改革历法这件事没有如实记录。大概说来,汉朝建立前,我国一直沿用颛顼历。这个历日制度,是以冬季十月为岁首,以九月为岁末,每年按冬、春、夏、秋的顺序安排。颛顼历创立于公元前4世纪,使用时间一长,误差逐渐加大。汉武帝元封七年,大中大夫公孙卿、太史令司马迁等上书武帝,建议改革历法。这年五月,公孙卿和司马迁受命议造新历。经过一段时间,他们的新历出炉,这就是《史记·历书》所载的《历术甲子篇》。但是这部新历错误百出,根本无法使用。于是汉武帝重新组织改革班子,重新编制历法。在此过程中,盖天说和浑天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盖天说认为天圆地方,它对宇宙的描述为:“苍天如圆盘,陆地如棋局。”浑天说认为,天是一个封闭的球壳,地处其内,天球每天绕南北天极的轴线自转一周,可以带着日月星辰穿行地下。它对宇宙的描述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浑天说已非常接近现代天文学中浑天模型,显然比盖天说先进。浑天说的一代宗师巴郡的落下闳和另一位民间天文学家唐都合作,根据他们的理论编制的新历法“晦朔弦望,皆最密”。特别是推算出太初上元甲子夜半朔旦冬至时,“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的罕见天象,准确无误。最终在十八家改革方案的较量中,落下闳和唐都的方案得到确认。这就是著名的《太初历》。

司马迁是这场历法改革的首创者之一,但他信奉盖天说,他参与编制的新历法又遭淘汰,他非常痛苦,而且一直没有走出这痛苦,以致他竟然没有在《史记》中把浑天说与盖天说这场科学争论记录下来,也没有把《太初历》记录下来,更没有把民间天文学家落下闳的身史、业绩、归宿记录下来,反而把自己编制的被淘汰的《历术甲子篇》附录在《史记·历书》后面。《太初历》的主要内容是靠了《汉书·律历志》收录的《三统历》才得以保存下来的。[1]

那么一部辉煌的历史巨著尚且犯有那样一个错误,何况一般性的著作呢?我这本小书更是称不上什么著作,本来可以用不着锱铢必较,但是既然意识到这一层,还是这么做了。

在到达玉山匆匆找到一家旅店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吃饭,而是生个火盆来烤干衣服。怎么跟旅店要的火盆,有没有人打喷嚏,喝没喝姜汤,甚至姜汤里放没放糖,这些细节,章桂统统记不起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淋了一夜的雨,这么许多难民,无论老小,竟然没一个人感冒。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了。

16

从玉山去袁州(丰一吟先生说是樟树镇)又改坐船了。这回雇的是江西小船。章桂记忆里,船行没多久就进入了鄱阳湖。从船舱望出去,鄱阳湖茫茫的水色和灰苍苍的天空混为一体,分不清边际。只觉得船摇摇晃晃的,好像停留在原地,其实是在前进的。人封闭在小小的船舱里,白天黑夜已没有多少区别,反正吃了睡,睡了吃,任寒风在舱外呜咽,任冷雨打在舱面上叮咚作响。人好比婴儿在母腹的混沌里,把生死前途全部托付给了船夫。这让人想起了挪亚方舟,似乎也有那样的境界。七十年后的今天,提起这一段经历,章桂的眼神里,说话的语气里,有了诗性的光彩。海德格尔主张人应当诗意地栖居,我就想,这个所谓诗意,不仅仅指纯粹与美丽,还应当包括一部分痛苦和忧伤吧?

生活的庸常无处不在,最最实际的莫过于吃喝拉撒。男女老少十几口,局促于这么小的一个空间里,没有一点点遮隔,不是数小时的短途旅行,而是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啊!吃饭没问题,睡觉和衣也没问题,问题是方便。章桂的记忆里,沿途几乎见不到村庄,湖岸都是荒野之地,差不多全被成片成片灰白色的芦苇覆盖着,当然不会有厕所,连简易的茅坑也没有。男人小便还好办,大便就成问题;女人可是大便小便都是问题,姑娘们尤其麻烦。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少喝水,甚至不喝水。可是排泄终究是难以避免的呀!

阿宝、软软几个女孩子要方便了,船家就将船停靠在泥岸边。船停妥了,女孩子只管朝湖岸上望,一脸的难色。是啊,那一大片芦苇会不会隐藏着危险?野兽?蛇虫?人?她们望望湖岸,又回过头望望章桂,意思是:章哥哥,你能保个驾么?

章桂当然义不容辞,他说:“别怕,我护卫你们。”

章桂第一个跳到岸上,然后一个一个扶她们上岸。他又去芦苇地踏看,确定没人,没蛇,没野兽,就说一句:“安全。”于是,女孩子一个一个进去。章桂就在外面警戒。完事之后,章桂又将她们一个一个扶上船,然后他自己跳上船来,对船家说:“好了,走吧。”

章桂记忆里,小船是绕过南昌市南,往西,在袁州靠的岸。这时天色将晚,他们便在袁州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打算改坐火车去长沙,当然第一步先到萍乡。

第二天早上,丰子恺指派章桂去火车站打探情况。袁州的火车站也不算小站,并排的几条铁轨停着一列一列的火车,但全都是黑污的煤车,不见一列客车。打探的结果是没有客车,也不知是临时停开,还是已经取消。一连几天都是这种情况,这不免让人十分焦虑。不得已,章桂就打起了煤车的主意。后来他了解到,煤车是天天去萍乡的,每天还不止一列两列,一趟两趟。一个卸煤的工人告诉章桂,去萍乡的煤车是空车,只要你爬上去,它肯定带你到萍乡。

章桂老实,问:“那上哪儿买票?”

工人说:“买票?问谁买票?只要上得去,不用买票。”

章桂说:“那要不要跟谁去说一声啊?”

工人说:“反正没人管,你爬上去就是。直达萍乡。”

情况摸清,章桂不免欢欣鼓舞。他像一头小鹿,一路蹦跳着回到旅馆。到旅馆把这信息一报告,大家也欣喜万分,也不管天又下起小雨,立刻背起行李去车站。到了车站,选定一列空煤车,就扶老携幼上了车。果然没有人来干涉。

煤车当然不会有座位,也没有可坐的物件,就是一个长方形空空大盒子,而且没有盖,一伸手就能沾上黑污的煤屑。大家也顾不了许多,摊一张纸就地坐了。坐下没多久,只听“哐当”一声,人都向后一仰,车就启动,加速,匀速,好像不多一会工夫就到萍乡了。逃难以来,还没有一趟旅程这么便捷过。那个工人说得不错,“直达萍乡”。

从煤车上下来,本打算再打听去长沙的车,可是麻烦来了。在出口处,他们叫站上的工作人员给拦住了。问明是从袁州来的之后,工作人员便要他们补票。章桂年少气盛,就跟他们吵了起来,理由是:这又不是正经的客车,反正是空车;袁州发车时,也没人告诉我们要买票。章桂说:“好好的客车你们不开,这本来就不对,何况我们搭的又是顺路煤车,没座没棚,你们瞧瞧,这一身的水湿煤污,还好意思问我们要钱?”车汉亮他们也在一边帮腔,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搭一趟煤车会有如此不友善的事情发生,放在团结抗日的大背景下,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它就这么真实地发生了。可见人性的庸常无处不在。

双方互不相让,吵吵嚷嚷惊动了一个人。那人挤进来问是怎么回事,工作人员就说:“站长,他们……”

原来那人是站长。站长三四十岁的样子,态度显然比职工冷静。他刚要说什么,丰子恺连忙上前向他解释,并且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站长一见名片,眼睛顿时一亮,说:“久仰久仰!原来是丰先生,失敬得很。”

矛盾就此化解,站长客气地请这帮难民到站长室去休息。

在站长室奉过茶后,站长问:“丰先生打算去哪里?”

丰子恺说:“先去长沙,再去武汉。”

站长沉吟了一下,用商量的口气说:“我劝先生暂时不要走了。萍乡虽比不上你们江南,但还算太平,适合避居。先生在此地不是有个学生叫萧而化的吗?”

连有个学生叫萧而化也知道,足见这位站长对丰子恺的仰慕程度了。丰子恺为站长的热情所感动,就决定暂时在萍乡住下来。当时,一个地方的火车站站长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站长先给旅馆打电话,说有十几个人要住宿,让他们腾出两个大房间,后又接通了萧而化的电话,告诉他丰子恺一家到萍乡了,现住某某旅馆。

吵架吵出这么一个结果,是丰子恺一行怎么也想不到的。这就是名人效应了。当时还没有名人效应这种说法,但是这样的实际效果,无论对于丰子恺,还是对于其他人,在心理上肯定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在章桂,是更加崇敬他的慈伯了。

第二天早上,萧而化来旅馆看望老师。这萧而化是丰子恺立达学园时的学生,看去约有三十岁,戴一副浅边的近视镜,温文尔雅,也很真诚。他没有什么客套话,一来就直奔主题,热情地邀请丰老师一家到他乡下的老家居住。他的老家离城数十里,名叫暇鸭塘。暇鸭塘,一个多有诗意的名字!

暇鸭塘名实相符,真是个不错的村子。萧家在村里是望族,有一个气派的祠堂,就是萧氏祠堂。祠堂有好几间空房,打扫出来后,正可以供丰氏逃难团十几口人居住。

在暇鸭塘的那些日子,也算得上平静了,留给章桂较深印象的是做饭。在石门湾老家时,做饭烧菜用的是柴灶。柴灶烧柴,柴分软、硬两类。软柴基本是稻草,挽成蓬松的结,容易发火,也有一定焖力。麦收时节也烧麦秸,哔哔剥剥像放鞭炮。此外,豆萁、麻梗、桑条都比稻草、麦秸硬,火力也要旺得多,但还是归在软柴里。硬柴基本是树柴,桑树、乌桕树、楝树,还有各种杂树。硬柴一般要在烧大菜时才用,比如烧猪肉、羊肉、狗肉。暇鸭塘几乎没有柴灶,不是煤都么,煤便宜,家家都烧煤,用煤灶、煤炉子。石门湾是很少见到煤的,煤灶、煤炉就从来没见过。现在要入乡随俗,只有向当地人学习。这许多人里还真是只有章桂学会了,于是每天发煤灶的活儿就由章桂来干。

一次,章桂要去城里办事,车汉亮就说:“今天我来发煤灶,不信我就发它不着。”车汉亮也是好心,他想分担一点家务活。他用铁锤把煤块砸碎,铺在引火柴上,点燃引火柴后就拼命用扇子扇。可是扇了半天不见火苗子蹿上来,倒弄得满屋满院子都是烟,他自己也被呛得连连咳嗽,满脸的眼泪鼻涕。婶妈见了就笑着说:“你们别瞎忙了,还是老老实实让章桂来发吧。否则,吃不成饭了。”从此,每当章桂去城里办事,买菜啊,去邮局取书报啊,总是先把煤灶发着再走。就这个,章桂直到现在说起来还很是得意。

这年的春节(公历已经转年,即1938年的1月31日),是在暇鸭塘过的。这是逃难以来过的第一个春节。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异乡客地过春节,章桂觉得非常新奇,也有些许牵挂的落寞和惆怅。

【同期声】

二月九日天阴,居萍乡暇鸭塘萧祠已经二十多天了,这里四面是田,田外是山,人迹少到,静寂如太古。

——丰子恺:《还我缘缘堂》

【注释】

[1]本段内容参阅发表在2008年5月5日《浙江日报》上的《司马迁的一次失职错误》一文,作者马执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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