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烂旋致亡，虎视犹相搏。
——马一浮避寇述怀诗
20
大约是1939年2月下旬吧，在最后一趟运送图书到柳州时，柳州开明书店的经理曾宗岱将章桂留下了。也是从那时起，约有两年的时间，章桂离开丰子恺一家，一个人生活在柳州。这是自逃难以来，他们分离最长的一次。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是信，可就是信也非常稀少，因为，一是为了生计，各自都忙；二是战事吃紧动荡，脚根如蓬，行踪不定。尤其是丰子恺，他离开桂林师范后，受聘浙大教职去了宜山，后来为避寇，又随校迁居都匀、遵义。“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虽然分离两地，丰子恺一家对章桂的关注不得而知，但章桂是无时无刻不在惦记慈伯和婶妈的。
柳州应该是个美丽的城市，但现在只是徒有其表，由于战乱，她的灵秀被阉割了。仍然碧绿的柳江，自东而西将柳州城一剖为二，连接南北两半的是一座木制的吊桥。柳州公园里有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宗元的墓，公园里虽然花木扶疏，但枝叶间早已缠绕着荒凉的惨雾。
柳州开明书店在庆云街的一个楼上。书店只设办事处，没有门市部，楼下是仓库，堆放着大部分从桂林运来的图书。因为没有门市部，所以实在没有多少事情要做，清闲的生活让章桂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想起来，这段时间印象最深的，是他与经理曾宗岱常常坐在木楼梯上吃花生。柳州盛产花生。柳州的花生个大饱满，油分足，花生铺炒花生的功夫又到家，所以吃起来特别的脆，特别的香。章桂和曾宗岱都喜欢吃花生。不是没事干嘛，买几包花生，坐在楼梯上剥花生吃，直吃得一架木梯溢满了炒花生的香味。
开明总店有个股东名叫庄子良，他原是广州开明分店的经理，抗战爆发后，带了妻儿从广州逃难到柳州来，为了生计，也在庆云街开了一家带卖文具的书店，名叫建设书店。因为同是开明人，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章桂在柳州开明不是无事可干嘛，庄子良就邀请他来建设书店帮忙。建设书店里有一位老先生也在帮忙，他叫周润波。周润波是广东番禺人，他早年在广州胡汉民办的民主书店当店员。那时王子澄也在那里供职。后来王子澄去上海创办光明书局，就聘周润波为光明书局广州分局的经理。在广州时，庄子良与周润波就是老朋友，后来周润波一家逃难到柳州，庄子良就让老朋友到自己店里来帮忙了。章桂到建设书店后，很快和周润波一家熟悉了。周润波当时四十来岁，人非常之随和。与周家熟悉之后，有时候开明伙食（他编制仍在开明）不好，他就去周家蹭饭。周润波有个女儿叫凤珍，其时才十岁，章桂都二十二岁了，他就把凤珍当小妹妹看，他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凤珍也很喜欢章哥哥。令章桂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六年后，凤珍竟成了他的妻子，而且一辈子跟着他忍辱负重，担惊受怕，不离不弃。这当然是后话了。
有一句老话，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章桂去建设书店帮忙不久，庄子良忽然得了暴病，不治身亡了。这样，建设书店被迫歇业。庄子良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妻子汪清一个本分的女流，眼见一家三口生活无着，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章桂是个极富同情心讲义气重感情的人，他就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两千元钱，也请一些朋友凑分子，一共筹集两万元资金为汪清办了个国风书店，并请忘年交上海杂志公司柳州分公司经理郑文耀来兼任经理。因为章桂的热心肠感动了朋友们，所以大家都乐意来国风书店帮忙，养活庄子良的遗属。当时湘桂铁路正在修筑，修建队笔墨纸张等文具用品的需求量是很大的，章桂通过关系，争取到修建队一应文具用品全部由国风书店供应的机会。国风书店营业不错，它就这么维持着汪清一家的生活，直到柳州为日军占领。
郑文耀要回老家余姚探亲了，他便向上海杂志公司总经理张静庐推荐，让章桂代理柳州分公司的经理职务。代职期间，章桂尽心尽力地工作，业绩显著，曾得到总经理的信函表扬并加薪。章桂在杂志公司只是兼职，他仍是柳州开明书店的基本职工。
庄子良的妻子汪清是个非常内向的女人，但她对章桂的深深感激一直铭记在心。十九年后，当章桂以带罪之身被迫离开重庆回老家，去汪清家向她告别时，这位善良懦弱的女性却自责一点忙都帮不上，只是面对恩人泪流满面，频频摇头。
21
在柳州生活的一年里，同在桂林一样，日常的功课免不了一宗也是“跑警报”。庆云街一带的老百姓“跑警报”，一般都是穿过附近的柳州公园，爬到公园后面的山上，躲进山洞里。日子久了，人们发现，柳州公园本身就比较安全；日机空袭一般只在柳州城区上空盘旋投弹，很少来公园上空的。有好几次，人们图省力，就躲在公园的假山里或者树林里。这样，解除警报后回去，可以往返少跑好多路，也节省一些时间。章桂有时也是这样的。但自从有一天发生一件惨事后，他就再也不敢怠惰了。
这一天警报又拉响了，像往常一样，章桂随一帮人跑到公园。和章桂跑在一起的一个人说：“今天肯定没事，在公园里躲一下算了。”
章桂那天不知为什么很坚持，说：“还是上山吧。”
那人说：“不上了，一会就没事了。”
章桂见劝不转那人，就自己上山了。他刚刚钻进山洞，就见日机飞到了公园上空，呜呜地盘旋几圈后，屁股一歪就开始下“蛋”。一时公园里升起了火光和浓烟，章桂不由拍着腿着起急来。一俟日机离开，他飞一般奔向公园。到那人躲藏的地方一看，人就呆掉了：那人已经变成了一堆肉酱！
在柳州“跑警报”跟在桂林“跑警报”有一点非常不同，就是在柳州，会有汉奸专在人们躲藏的地方发信号弹，为日机提供投弹目标。这些人据说不是职业汉奸，而是一些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他们为日方收买，发一颗信号弹可以领取一定数额的赏金。
章桂想不通，怎么竟会有这样的种群？可是偏偏就有。老百姓对这种人可说是恨之入骨，一旦发现，不等警察来抓捕，就群起扑打，并且将之扭送警察局。所以柳州城北，隔三差五就有被捉住的汉奸枪毙在那里。尽管如此，还是有败类不顾性命铤而走险。章桂就想，难道一个穷字，真比一座山还重么？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在被贬永州十年之后再度贬谪柳州，他说柳州“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洞客，绿荷包饭趁墟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是个人异俗乖，风土浅陋，不可亲近的地方。可是他身不由己啊，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只得沉下心来随遇而安，做个文身之氓了。现时的柳州，比起柳宗元时代虽然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进化，但是对于为战乱所抛置在此地的章桂，其颓唐惆怅的人生况味，和柳宗元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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