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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第二站·兰溪

时间:2022-0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日军攻打杭州,桐庐岌岌可危了,于是丰子恺决定再度远行。第二天早上,他离开马府一路问讯,找到在西湖边的杭州市政府,又很顺利地见到了丰子恺的老师秘书长陈成仁先生。章桂的猜测没错,那车还真是车站留给自己内部使用的。在征得老人同意后,丰子恺就将她托付给了家在船形岭高山顶上的友人黄宾鸿先生。其实章桂也说出了丰子恺的心里话。

蒸黎信何辜,胡为罹锋镝?

——马一浮避兵留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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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日军攻打杭州,桐庐岌岌可危了,于是丰子恺决定再度远行。可是盘川不够了,丰子恺便取出一张未到期的存单,对章桂说:“只好辛苦你一趟了,去杭州中国银行把这钱取出来。”又说:“存单没到期,须要有个担保。我想你可以去杭州市政府,找秘书长陈成仁,他曾在一师教过书,也算我的老师。我想他会帮我这个忙的。”

当时银行规定,定期存款提前领取,必须有五千元以上固定资产的店铺,或者有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作保才行。丰子恺没有商界的朋友,只好让章桂去找官员了。

章桂拿了存单和介绍信立刻搭车去杭州。因为动身已经是下半昼,到杭州天也黑了,他就先到“陋巷”马一浮先生家借宿一夜。因为在杭州时他常去马府,所以跟马府的仆人都很熟悉。马家人见是章桂,就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马府一路问讯,找到在西湖边的杭州市政府,又很顺利地见到了丰子恺的老师秘书长陈成仁先生。章桂说明来意,把介绍信递过去,同时急切地望着陈成仁的脸色。陈成仁脸上毫无表情,他看过介绍信后说:“这虽是件小事,可是不大好办。现在非常时期,多事之秋啊。你们不知道,市府里头情况复杂得很呐,一个细节上的疏漏,就有可能招来麻烦。所以,我只有对你们说声对不住了,你们另找别人担保吧。”

想不到会是这样!

章桂还想恳求,陈成仁却摇手制止了他。他埋头看起文件来,不再理章桂了。章桂就想,也许市政府这种地方真的很复杂,也许陈成仁在市政府里混得不怎么样,但是,担保一笔数目不大的银行存款总不成问题吧?就这么薄情寡义呀。可是人家不肯,又有什么办法?

没有担保,钱就取不出来,这一趟算白跑了,只得赶紧回桐庐再说。可是赶到汽车站,已经没车了。

“这么早就没车了?那什么时候有车?”章桂问车站上的人。

“没有了。长途车停开了。”车站上的人说。

“昨天还有,今天怎么就没有了?我昨天就是乘长途车从桐庐来杭州的。”章桂说。

“昨天有,但今天没有了。车都给调光了,没有车了。”车站上的人说。

“那我怎么回桐庐呢?”章桂是问车站上的人,同时也问自己。

车站上的人倒是好心,就指一条路给章桂,说:“你还是马上去三浪庙坐船吧,或许船还没开。”

章桂问清去三浪庙的路线,拔脚就走。从汽车站到三浪庙轮船码头,总有两三里路吧,等章桂紧赶慢赶赶到那里,船倒是有,但也停开了,大约也被征用了。倒是有三轮车,也愿意去桐庐,但是坐三轮车到桐庐得多少车费啊。路跑?这么几十里路,走到什么时候?慈伯他们在翘首以待啊。章桂忽然想起,刚才在车站好像看见里面停着一辆车,会不会是车站上留给他们自己用的?这么一想,章桂决定重回车站去碰碰运气。

章桂的猜测没错,那车还真是车站留给自己内部使用的。章桂赶到时,车上已坐满了人,司机已点着火,格格格地准备启动。章桂一见急了,也不问青红皂白,攀上车沿,硬是将自己从车窗里塞了进去。

车里真是挤啊,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难道车站有那么多职工?看来是连家属带亲戚朋友了。总之,章桂挤在车里,就像一支签硬插进签筒里,脚始终悬空没有落地,这样一直到达桐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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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川资短缺,但远行的计划不变。丰子恺决定先去兰溪,就像俗话说的,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这时丰子恺的族弟平玉不知什么原因,中途离开,去了上海;有一个在钱塘江支流分水江水文站当站长名叫车汉亮的,带了两个儿子加入到这支逃难队伍中。

因为当时传言,一旦杭州被攻破,浙江很可能马上失守。要是那样,那么去江西、湖南的交通就会瘫痪。万一无车无船,就要步行,这在别人尚可应付,七十岁小脚零丁的外婆怎么办?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将老人留下了。当然,要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在征得老人同意后,丰子恺就将她托付给了家在船形岭高山顶上的友人黄宾鸿先生。

虽然平玉走了,外婆也留下了,但又加进了车汉亮父子,逃难队伍依然庞大。这时桐庐汽车站还有班车,但班次已非常非常少,这么一支十六人的队伍要坐车去兰溪,根本就不现实,于是托人在桐庐城里租定了一条船。

1937年12月21日早上,先在河头上坐小船去桐庐,吃过中饭,换坐租定的大船去兰溪。船行一段路后,婶妈忽然伤心落泪了。谁都看得出,她是想起外婆了。其实从打决定将外婆留下,她就一直不开心。你想,毕竟母女连心啊,一同逃难出来的,半道上顾了自己逃生,把老人一个人孤孤单单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作为女儿,怎么能放心?又怎么能忍心呢?

大人不敢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孩子却管不住,说:“外婆同来多好!”

婶妈听了,眼泪更是止不住了。

章桂从未见婶妈这么伤心过,他一张喉咙就喊:“停船!停船!”

丰子恺说:“你要干什么?”

章桂说:“我们不能丢下外婆。我去接外婆。”

其实章桂也说出了丰子恺的心里话。他将外婆安排到船形岭,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终究心里有一分歉疚啊。现在章桂主动提出去接外婆,那是再好没有了。

船在荒野滩上靠了岸,章桂一步就跳上岸去。

【同期声】

据我所知,是父亲提出请他去接外婆。但他确实建了大功。

——丰一吟侧批

从桐庐县城去河头上二十里,再从河头上去船形岭是二十五里,而且那二十五里是山路。章桂一路快走,走到河头上差不多已经天黑了。他一脚跨进房东盛家,盛家的人觉得奇怪,说:“小章,你怎么又回来了?”

章桂在河头上这些日子,早已和盛家人非常熟悉,也不必客气,就说:“你们立刻给我做饭,我吃了好早点睡觉。半夜里请你们叫醒我,我要上山去接外婆一同去兰溪。”

章桂又托盛家叫好一乘山轿,自己吃过夜饭就去睡了。二十里路,走得又急,真累了他了,放倒头就睡着了。

半夜里,一乘类似四川滑竿一样的山轿离开河头上,走在去船形岭的山道上。章桂因为没有完全睡醒,一路上跟在轿子后面磕磕绊绊地走着。天气倒是分外地清朗;大概已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了吧,一轮银盆一样的圆月静静地悬在山梁上。云很淡,天很宽广;月光泻在山野里,深深浅浅,山野也就和天一样宽广了。山风吹来,真是好凉啊,章桂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但他的心情很好,他认为他正在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真的很开心。

二十五里陡峭的山路弯弯曲曲,到达船形岭时天还没亮。船形岭,远远望去真像一艘船呢。绕过村口的三棵大树,就进入了村子。这个山顶上的小村子,一溜七八户人家,也不知哪家是黄宾鸿先生家,只好冒昧地一家一家叫过门去了。

叫开黄家的门,将消息一告诉外婆,老人家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刻起床,忙忙地穿衣梳洗。黄家人也赶紧点火为老人做饭。

吃过早饭,收拾行装。老人家什么东西也舍不得丢弃,所以一个人倒有两个大包,四个小包。这怎么带呢?还是轿夫有办法,他们将四个小包挂在前轿杠上,一个大包挂在后轿杠上,剩下一个最大的包由章桂来背。就这样,谢过黄家,一路下山了。

他们是从船形岭直接去桐庐的,这一路四十五里,到达桐庐汽车站时,已是上午八点多钟了。

汽车站说不上是个站,只有很小的两间平房,一间售票,一间候车。平房前一块长着狗尾草的巴掌大的空地,就是停车场了。停车场上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汽车,这车灰土土的,也不知它本来是什么颜色,真是老掉牙了。车门紧闭着,车门前已经挤了一大堆人,其中有三五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在说笑着。章桂过去打听车情,才知道他们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也是去兰溪的。可能因为同路,又是在战乱这样特殊的环境下,人与人特别容易沟通吧,三言两语之后,他们便熟识了,一时间就仿佛乡亲一般了。当他们知道章桂也去兰溪,并且带了个七十岁的老人,还有这么多行李,就主动过来帮忙。他们分了工:学生负责保护外婆上车,章桂负责装载行李。

车门开了,人们蜂拥着拼命往车上挤。那几个大学生到底年纪轻力气大,他们用身体围成一个圈,让外婆走在圈内,就这么护着她挡开众人,将她搀扶上了汽车。上了车,还帮她占到了一个座位。章桂则是一趟一趟爬木梯,把两家的行李搬上汽车的顶棚,用网绳扎紧。之后,他也挤上了车。

汽车沿着富春江西行,天色将晚时来到江边一个岔道口,这里有一个临时停靠站。原来这车是去安徽的,去兰溪的旅客得在这里下车,过江转车去兰溪。

从停靠站到江边渡口,有半里多路。章桂肩扛手提那么多的行李,领着个小脚的外婆,半里路也要走半天的。那帮大学生当然没耐心一起陪着,就先走了,但是承诺,帮章桂他们开好房间。

外婆也很努力,总算紧走慢赶到了江边。这时暮霭四起,渡口已经空无一人。渡船泊在南岸,渡工坐在船梢上抽烟,显然他已经收工了。章桂不免有些焦急,就一面挥手,一面扯着脖子喊:“过江!过江!”

渡工衔着一根短烟杆一动不动地坐着,蓝色的烟雾一缕一缕从他头上升起。章桂疑心,这人会不会是个聋子?心想,这下惨了,过不了江,附近又没有人家,难不成要在江边露宿一宵?没有办法,只得又扯开嗓子朝船工苦苦恳求。但是那船工真像是聋子,仍然木头一样坐着,也不走,也不向这边看。章桂真不知拿船工怎么办好了。

又一次应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古话。正当章桂他们绝望的时候,只听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回身望去,见土路上烟尘滚滚,一队七八骑的马队正朝江边走来。章桂没来由地忽然想起家乡的淹蹄庙,眼前的马队和迷失在历史尘埃里的康王泥马奇妙地重合到一起。更让章桂吃惊的是,骑着赤酱色高头大马的首领不是别人,竟然是钱塘江边帮他们解决去桐庐航船的赵巡官!

赵巡官也认出了章桂,他滚鞍下马,说:“小章,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章桂真是欣喜极了,便把这一个月来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又说了眼前的困境。赵巡官听了笑笑说:“放心。”说完,走到江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铜的巡捕哨,对着南岸“㘗——”一声长鸣,那只渡船就乖乖地剪江摇了过来。

赵巡官让章桂和外婆先上船。又嘱咐,一会儿马上船来,要他们一定站在马脖子底下。他解释说:“人站在马前,马是不会伤人的。切不可站到马的身后,站到马身后马就会尥蹶子伤人。”

章桂先把行李搬到船上,然后搀扶外婆上船。紧跟着,赵巡官牵马上船了。由于船太小,那匹火炭一样的公马紧挨着他俩,马的脖子正好高高地悬在头顶,章桂都能闻到马湿漉漉的鼻息气。

三个人一匹马,平平稳稳地过江。江面不宽,渡江应该是一瞬间的事,但章桂却觉得特别地绵长,他尽可以有充裕的时间跟赵巡官说点什么。说什么呢?去桐庐的四十元船资,你有没有给船夫?这话问得出口么?赵巡官那么一个良善人,他会这么干么?可是,人是复杂的,人心是很活很活的,良善人一时也有起贪心的可能啊。即使赵巡官真的昧了这四十元钱,此时的章桂好意思提起么?他开不了这个口,他开不了。

这么想着犹豫着,渡船就靠岸了。上岸之后,章桂当然对赵巡官千恩万谢,赵巡官只是挥了挥手。章桂就觉得对不起赵巡官,真的觉得对不起,他不能那样想他。

江南岸不远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草镇,镇上倒有一家旅馆。章桂他们一进旅馆,就见到了那几个上海交大的学生,他们真的已经帮忙把房间开好了。

12月23日上午,章桂同外婆到达兰溪。当章桂拖着大包小包搀扶外婆走出车站时,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婶妈和陈宝便飞也似的跑了过来。婶妈接过章桂手里的四个小包,泪光盈盈地说:“章桂,辛苦你了!”

外婆的失而复得,让丰子恺一家非常高兴。尤其婶妈,她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这不仅让她重续了亲情,捡回了孝心,卸去了担心,更是避免了有可能因此而造成的终生遗憾。“失而复得”是丰家几十年来一直津津乐道的事情,七十年后,丰一吟先生还怀着感激的心情对章桂说,这是他们家这辈子最最高兴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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