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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第九站·石门

时间:2022-0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生活了十七个年头的重庆,在章桂眼里突然变得陌生和荒凉起来。章桂回过头去一看,就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章桂一家坐的是便宜的三等舱。章桂认为,孩子出门不能太过寒酸,这样要被人瞧不起的。船到汉口,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他买好船票,先留下大女儿看护行李,将高度近视的妻子和其余五个孩子带到指定的上船码头,然后返回来搬取行李。当然,章桂也感觉到了落魄的凄凉。

定乱由人兴,森然具冲漠。

——马一浮避寇述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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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重庆那天,是秋日里一个晴好的日子,就是所谓的秋高气爽。章桂挑着行李,妻子牵着儿女,依依地离开百子巷那幢破旧的老房子。邻居们纷纷跑来送行,一些大妈、媳妇还抱着凤珍失声痛哭。

章桂原本希望在1946年就能复员还乡的,想不到延宕十二年以后,在头上多了一顶帽子、生存遭逢绝境的情况下,才挈妻携子踏上归乡之途,那一种颓唐,那一种凄惶,不是语言所能表达于万一的!

但是,终于可以回到睽隔二十一年魂牵梦萦的故乡了,尽管凄凉酸楚,却多多少少有一丝摆脱的轻松,就像阴霾的天空漏出的一缕阳光。

生活了十七个年头的重庆,在章桂眼里突然变得陌生和荒凉起来。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章桂一家已不属于这座城市了。1958年的重庆,生活资料已相当匮乏,商店虽然还坚持日夜营业,但人们已很难买到必需的生活用品。菜场里供应鱼、肉的铺子前排起了长龙,但许多人排了半天队,却买不到一条鱼、一片肉。

章桂一行像难民一样穿行在重庆的大街小巷,向朝天门码头走去。章桂肩上的毛竹扁担又粗又硬,还特别的长,八个大小箱子就这么一肩挑着,轻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妻子凤珍背了个布袱大包,大点的孩子背着小的包裹,默默地跟在后面。就这么一家大小八口,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朝天门码头。

朝天门码头是重庆最著名的一个码头了,它处在嘉陵江注入长江的交汇口,气势很是雄伟。章桂一家歇下行李,坐在江边候船。这时,章桂眯起眼睛,望着脚下滔滔的江水,想起几年前他书店的仓库就在此地附近,不免有了隔世之感。

正自伤感,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呼唤他的声音。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时候还会有谁来搭理呢?可是没错,是呼唤他的,而且那声音越来越近。章桂回过头去一看,就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章桂当然一下就认出了,她是以前书店的一个朋友,名叫方克敏。方克敏是余杭临平人,临平和崇德是邻县,在重庆他们也算是半个同乡了。方克敏待人一向诚恳,他们之间关系一直很好。

方克敏说她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到码头来了。她说:“章桂,不要回去吧。你听报上吹的,那都是假话。我知道的,其实农村很苦。”又说:“你也不想想,天下会有吃饭不要钱这样的好事么?”

章桂苦笑笑说:“也许你说的对。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把家里所有东西全卖掉了。”

方克敏说:“你拖了一大家子人到乡下,怎么过日子啊?我知道,现在农村是凭工分吃饭的,你家缺少劳动力,你自己又那么多年不做体力了,你能行?”

章桂说:“克敏,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还是选择回去,那里再苦终究是家乡。我在重庆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方克敏见劝不转章桂,知道他去意已决,就不再勉强,反过来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她还告诉章桂,她的孩子与明慧在一个学校上学,她就叮嘱孩子要和明慧好,要帮助明慧,不要去刺激明慧。

章桂很感激方克敏。就因为这个美貌的女人,许多年后,章桂回忆离去的那一刻,多少存有了些许温馨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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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朝天门码头上船,下行到汉口,大约要两三天时间。章桂一家坐的是便宜的三等舱。为节省开支,船上吃饭时,他们只买饭,不买菜,菜是自备的辣酱罐头。孩子们穿得还算体面,男孩穿着当时颇为流行的海军衫,很招人喜欢。章桂认为,孩子出门不能太过寒酸,这样要被人瞧不起的。几个小的孩子不懂大人的心思,沉浸在初出远门的喜悦中,蹦蹦跳跳地到各处舱房去玩。几次开饭后,有的旅客见他们困难,就主动买菜来给孩子们改善伙食。

船到汉口,已是第三天的中午。章桂把一家人安顿在江汉码头的一张长椅上,自己跑去买下一站上海的船票。排队买票的时候,章桂不由得想起1938年夏天,自己为了追随丰子恺,也是在这个码头买了张黄牛票,只身去桂林的往事,不禁感慨万千。那时他年方二十,尽管千里迢迢协助丰子恺一家逃难来此,总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翩翩少年。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他历尽磨难,拖了妻儿八口又来到此地,却有了凄凄惶惶“欲说还休”的中年况味,也正值“天凉好个秋”的季节!

望着一去不返的滔滔浊水,章桂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他想,汉口现在只是他此行的一个中转站,纯粹的中转而已。

他买好船票,先留下大女儿看护行李,将高度近视的妻子和其余五个孩子带到指定的上船码头,然后返回来搬取行李。

从汉口到上海大约又是两三天时间。船到十六铺,天色已经不早。一则回乡心切,二则心疼花钱住旅馆,章桂就叫了一辆黄鱼车,大大小小的行李差不多装满一车,人就跟着黄鱼车步行,从十六铺一路走到火车北站。

章桂一家跟着黄鱼车,走在上海繁华的马路上。装满高高行李的黄鱼车一颠一颠,颤颤巍巍,走得很慢。章桂一家跟着车走着,一边不时地东张西望。“迪格”“哪能”“侬”“伊”,离开重庆后,第一次进入吴方言区,凤珍和孩子们感到又陌生又新奇,章桂则觉得分外的亲切——家乡近在咫尺了。

当然,章桂也感觉到了落魄的凄凉。这凄凉令他忽然想起,1948年他曾回过一趟上海。那是在他盘下三联书店后,到上海来进书。对了,也许就是这一趟进书,让国民党抓住了把柄,说他从上海偷运来赤色图书,将他投进了监狱。

那趟来上海,当然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尽管经济也不宽裕,却是坐飞机来的。他记得很清楚,他是在重庆珊瑚坝机场上的飞机。珊瑚坝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机场设在小岛上,这让章桂感到非常稀奇。

那趟航班是去南京的,到南京已经很晚,是南京中华书局的王子刚经理请章桂吃的晚饭。吃过晚饭,他坐夜火车去上海,到上海刚好天亮。

他在上海从开明、北新等书店采购了一批图书。上海的一些朋友非常好客,一定要留章桂盘桓几天,于是办好托运之后,他就在陆梦生家住了下来。

几天里无非朋友们作东,今天这家请吃,明天那家请喝。北新书局的徐氏兄弟还匀出工夫,陪章桂各处走走。

离开上海回重庆,他抓住机会回了一趟老家。章桂记得,他还特地去了唐家浜外婆家。那时外公已经去世,外婆生活非常困难,连床铺也没有,睡在稻草堆里。章桂见外婆生活得这么糟糕,暗自流下了眼泪。尽管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多,但他还是为外婆剪布做了几套衣服,置了一床被褥,以致他到杭州时已是阮郎羞涩,回不了重庆。幸亏开明总经理范洗人有言在先,说:“章桂要钱你们只管给他,开个支票,让他签个字就行。”章桂就找到杭州“开明”,借了一笔钱回到了重庆。

想起往事,章桂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行人到达北站,早已是夜色苍茫,路灯也一盏一盏亮起来了。车站里有些杂乱,昏暗的灯影里只见人头攒动。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一张靠边的长椅,一家人安顿下来后,章桂就去买车票。买到车票,等于到了家门口一样,心情轻松不少,章桂又出去买些面包来解决晚餐问题。吃饱之后,长椅权作床铺,一家人就半倚半躺胡乱睡了。章桂够累的了,却不敢睡死,他得睁一只眼照看那些行李,虽然那些行李也不值什么钱。

第二天早上拖儿带女地上车。这趟车旅客不多,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们坐的当然是“普客”,每个站都停,好在不急,孩子们很有兴趣地趴在车窗边看风景。火车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下午二时许才到达长安镇。

长安离石门湾只有二十多里水路,到了长安就如同到家了一般。近乡情更怯,章桂的心里不免有些复杂。他们赶上了末班轮船,因此,一个多小时后,这一家人已经走在石门湾古老的石板街上了。

小镇市头短,才三四点钟光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一些店铺在等待打烊了。

回到石门湾其实不能算到家,还得寻一条便船去曹家桥。但此时早已落市,乡村里来出市的农船都已回去了。不得已,章桂一家只好在石门镇上再耽搁一夜了。上哪儿过夜呢?章桂想来想去只好去打扰蓉赓家了。

丰蓉赓即丰桂,她是丰嘉麟先生的女儿。章桂在丰同裕这几年,与蓉赓一家很熟。蓉赓的母亲,章桂叫她三婶妈,三婶妈一向对章桂很好。落魄还乡的章桂也顾不上脸面不脸面,只好硬起头皮上蓉赓家借宿一晚了。

石门湾已非旧时模样,从前的许多楼房老屋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些简陋的平房甚至草房。后河木场桥边的丰同裕旧宅和缘缘堂已不知去向,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断砖残瓦的废墟。打听了附近的居民才知道,蓉赓家已迁居马家桥了。

蓉赓一家热情地接待了章桂一家,三婶妈准备了一桌算不上丰盛,但十分充足可口的晚餐。这哪里是一顿晚餐,分明是一席充满人情美味的盛宴啊!章桂眼里闪着泪花,他的心里溢满了感动和感激。

第二天早上,章桂到北河口去寻觅便船。几十年在外,一旦回来,家乡所有的习惯、气味一下子在章桂身上复活了,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似的。章桂知道,八泉、五泾一带来石门湾的农船,一般都停在北河口。他想,要是凑巧碰上曹家桥的船就好了,如果没有,庙头村和陆家埭的也行。但是没有那么巧,事实是既没有曹家桥的,也没有庙头村和陆家埭的。船倒是有一条,是安兴汤渭头的。汤渭头村在曹家桥东面,本来不能算顺路,但是因为没有别的船,所以只好跟这条船商量了。这是一条半新的木船,是到石门粜粮食的,现在粮食已经卖完,正准备回去。

叙起来大家都是知道的。汤渭头的人说:“好的好的,你们过来吧。”一口就答应了。于是章桂回蓉赓家搬取妻儿。道谢之后,一家人到北河口上了汤渭头的木船。

船过五行泾后,去汤渭头是要一径往东的,现在因为要送章桂一家,得往北兜一个大圈子,但是汤渭头的人很热情,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们到曹家桥弯一弯好了。”章桂是既感激又不好意思,一定要付一点“辛苦费”,但汤渭头的人执意不肯受。

船到曹家桥村已近中午,扳梢之后,船就慢慢停靠在了曹家桥边。

曹家桥村是以桥得名的,桥也就成了村子的中心。桥边一条不算街的街,街上有几家小小的商店。正午时候,农民歇晌,小学生放学,因此街上人来人往有些闹热。像曹家桥这样的深乡下,平时生活单调,难得有新鲜的事吸引人的眼球,有时谁家一口猪跑出来,掉到河里,也会引来不少人围着傻看。现在忽然见桥边停了一只船,船上坐了好像有七八十来个人,又有那么多行李,便纷纷围拢来看热闹。他们一边看,还一边指手划脚地议论说:“是来戏班子了吧?”

乡村里总是戏荒,来了戏班子,就意味着有戏可看了。最开心的当然是小孩子。小孩子一听来了戏班子,就拍着手喊起来:“做戏了!做戏了!”

但是老年人很快认出来了,说:“不对呀!好像是章桂,占奎家的章桂。是章桂。章桂回来了。”

章桂拖家带口站在自家门前了。虽然章桂知道面前这间房屋是自家的老屋,可是破破烂烂得已经不成样子。门上一把铁锁早已锈蚀,门窗也已腐朽得七穿八洞了。拾起一块断砖,给了铁锁一下,“咔”的一声,锁就掉到地上。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的阴湿霉味直刺鼻翼。抬头望望屋顶,天就在梁椽间闪烁发光。忽然退堂里钻出一只老鼠,呆了一会又钻进去了。看来,这老屋不修缮是根本无法居住的。这时邻居大伯过来了,他请章桂一家暂过他家去歇脚。

对于老屋不能居住这一点,章桂事先是意料到的,他在和大队联系回乡的信中已经提及此事。大队回信表示同意他回乡,并且承诺住房问题大队给以解决。尽管如此,章桂一回来还是先到老屋,他想如果老屋可以将就,就不麻烦大队吧。现在看来只好请大队安排了。

章桂让妻儿暂在邻居家休息,自己马上去大队部所在地的庙头村。虽是中午休息时间,大队的几位领导却都在,其中一两个年纪大一点的还认识章桂。支书说:“章桂你回来了,回来蛮好。房子一会叫人给你腾出来,就在附近,是一处改掉的地主房子,蛮宽舒的,住八口人,没问题。”

章桂听了,心情一下开朗起来,就千恩万谢地谢过支书,回曹家桥去取户口本,准备办理户口迁入手续。心想,户口一落入,就可以去看房子了。

章桂兴冲冲地拿了户口本重新来到大队部。

当时,办理户口迁移这事归大队会计负责。那时候人民公社以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会计一职非常重要,所以一般都由大队支部委员担任。办理户口这件事,政策性很强,所以也由会计兼管。

会计的职权这么大,因此他的眼睛就长得有些高。会计接过章桂递过去的户口本和户口迁移证,先看户口本,一页一页看过去,没有几页,纵然细看,也用不了三分钟。他放下户口本,拿起迁移证。迁移证只有一页,但字多,看的时间长一点不奇怪。看着看着,会计的眉头蹙了起来,说:“你是右派啊。”

迁移证的备注一栏写着:该人系右派分子。

章桂没吱声,他低下了脑袋。

会计说:“右派,这房子就不好安排了。”

这倒没有料到。其实应当料到。章桂垂头丧气地离开大队部,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最后还是堂大伯解决了他的困难。堂大伯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我反正一个人,你们就住到我家来吧。——真真作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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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大伯家也不好算宽舒的。农村里要囤粮,要看蚕,要堆放柴草,房子是不嫌大不嫌多的。堂大伯能接受章桂一家去住,也真是他的一片好心善心。他家是楼房,楼上有一间空房,章桂一家就在这间房里安顿下来。住下来的第二天,章桂就下地干活了。

就像章桂说过的,他本来就是农民,回乡后很快就适应了。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就是子女的就学问题。几个小的还在上小学,村里有小学。问题在大女儿明慧。明慧在重庆时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可是曹家桥没有中学,庙头村、五行泾也没有。明慧读书是很聪明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冒尖。章桂知道珍惜女儿,也想为她择一所好的学校。他拿了转学证明去过桐乡一中、二中,学校方面见孩子的学习成绩很好,当然愿意接受,但一看“表格”直系亲属一栏,父亲是右派,就拒绝了。

最后,章桂只得到石门中学去赌赌运气。心想如果再不行,只有对不住女儿,让她辍学参加劳动了。

也算是侥幸吧。当时石门中学的校长也刚刚戴上右派帽子靠边了,新校长还未到任,其余几位领导班子人员都不肯作主,因而章桂就直接去找初二年级的班主任许均铎老师。

章桂知道,如果许老师肯接受章明慧,是很有可能要担政治风险的,所以许老师不接受,他也决不怪他。但是许老师接受了,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许老师对章桂说:“老章你放心,不能误了孩子的学业,别人不收,我收!”

简简短短几句话,真是金玉一般啊。章桂的心一下被说暖了,也被说酸了,眼泪管不住,就刷一下滚了下来。他连连说:“谢谢许老师,谢谢许老师,谢谢……”

章桂一家就这样在老家生活了下来。全家八口主要靠章桂一个劳动力,而且他还拿不到全劳力十个工分,只能拿七分半。妻子是高度近视,又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根本不会农活;再说一家八口人的衣食也够她操劳的了。吃饭不要钱是实行过的,但时间很短很短,现在是吃饭凭工分,所谓的按劳分配。不管怎么样,章桂一家再艰难,日子总算过下来了。

谁知过了没几个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这件事情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妻子凤珍不是高度近视么?有一天下午,她发现马桶满了,就打算拎下楼到屋后的粪坑去倒掉。她拎起马桶没走几步,忽然脚下一绊,人一摇晃,摔倒了,马桶也跟着倒翻。楼下是大伯的房间,可想而知,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凤珍慌了,赶紧爬起来奔到楼下。

一进大伯房间,果不其然,只见大伯的床上全是粪汁,一床丝绵被算是完了。

怎么办呢?凤珍想到了拆洗。对了,赶紧拆洗也许还可以补救。她迅速找来剪刀,拆开被子,揭下被面,把沾了粪水的丝绵一绡一绡地扯下来,打算洗净晒干后重新翻进去。

正这么紧张地工作着,大伯忽然回家来了。大伯这么巧回来,其实也不是巧,今天干活的地块离家近,“吃烟”[1]时回家转转是很平常的。大伯见凤珍在拆他的被子,误以为这女人眼皮子浅,偷他被子里的丝绵,就非常气愤,一句话不说就往外走。凤珍还以为她惹下的祸叫大伯生气了,就赶上去一个劲地解释。凤珍不是广东人么,她说的话大伯根本就听不懂。比比划划说了半天,大伯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搞清楚了,但是堂大伯心里有了多嫌的意思。或许他早就多嫌他们了,只是不好明说,现在找到了多嫌的理由。也是啊,本来一个人清清静静生活惯了,骤然来了那么一家大小八口人,那会带来多少有意无意的生活磕碰啊。应该说,生活总是由大大小小的磕碰组成的,普遍的烦恼便由此产生。几个月来,堂大伯大概是受够了,他向章桂明确表示了让他们搬走的意思。

说起妻子的眼睛,九十岁的章桂苦笑着说:“近得实在出格。也曾陪她去‘毛源昌’配过眼镜。一验光,老验光师连连摇头说,他替人验了一辈子光,还从未见过有这么深度的近视,根本无法配镜。打个比方,跳远,再厉害的运动员总该跳在沙坑里吧,可她跳出沙坑外边了。”章桂说:“她出门一定得有人扶着,否则就要跌跤。”

当然,章桂也知道,长期住在堂大伯家也总归不是个事。现在既然老人发话了,就不好再赖在那里了,但又没有其他可搬的地方,章桂只好搬回自家的老屋。老屋虽然破烂,其实不小,九路头[2]呢。章桂捡了些木头和断砖破瓦,讨了些砻糠和成泥浆,把破屋修补一番,一家人勉强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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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桂白天到地里干活,干一天活挣七个半工分。后来有人代抱不平,说:“你们是男劳力,桂伯也是男劳力,他跟你们做一样的生活,你们挣十分,他为什么才七分半?不公平。”

其实谁都知道,不公平是因为章桂头上有一顶右派的帽子。明明知道,还要“杀白血”[3],这就是生活之树长青的一个理由吧。生产队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后来给他增加半分,评成八分。半分虽少,但毕竟增加了。这同时也算在人权上(不是人格上)得到的一点点分额上的进步。也因为有这一点点进步,不久章桂又兼任了小队会计,再次增加了收入。几年后,他把这个位子“禅让”给了女儿明慧。

章桂再怎么争取增加家里的收入,因为基础太低,生活还是非常困顿。虽在老家,亲戚们却指望不上。章桂回家后,不是没想到过他的两个亲人,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嫁在唐占基村,听人说家境非常不好,章桂也就打消了求助的念头。妹妹先是嫁到东浜头村,婚后不久,丈夫就被日本人杀害了;后来再嫁在本村,丈夫是许世成的孙子,外号叫胡蜂阿大的。许家家境不错,但妹妹做不了主,胡蜂阿大从不拿章桂当大舅子看,不肯帮助,一点也不肯。钱物上不肯,劳力上也不肯。举一个例子:一次生产队分柴草,章桂那天正好生病,在家躺着。别人都把柴草挑回家去了,章桂就托人去央胡蜂阿大帮个忙,但他不肯,结果还是别人帮助挑回来的。胡蜂阿大是生来冷漠,还是因为章桂是右派,他要划清界线,不得而知。

章桂在老家,人人都知道他是“右派”,属“四类分子”,人格上得不到起码的尊重,不管老小都直呼其名。却有一人例外,此人名叫朱克明,是五行泾集镇上的一位医生。朱克明医师在五行泾一带是出了名的有些傲,口碑不是很好,但他对章桂却非常尊重,一直称呼他为“章先生”。有一度章桂患了便秘,请他诊治,他极是尽心,甚至亲自为之抠粪。这让章桂非常感动,却无以为报。后来知道这位朱医生喜欢书画,章桂就把自己收藏的书画全部送给了他,其中就有陈之佛的一幅花鸟,丰子恺的一幅漫画。章桂记得,丰子恺这幅漫画是幅写实的漫画。1945年8月14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举国欢庆。那天晚上,章桂在沙坪坝丰家,因为兴奋,他用双手将年幼的新枚举了起来。丰子恺即兴把这一情景画成一幅漫画,并把这画送给了章桂。

章桂在生产队里一年到头拼死拼活地干,年终结算,扣除粮食、柴草之后,还要倒找队里几十元钱。20世纪60年代初,接连三年的自然灾害,一般农村人家粮食都不够吃,而要以所谓“瓜菜代”来解决,章桂家不用说更加困难。他们家时常揭不开锅,揭不开锅,就只好挨饿啊。

有一天,天将擦黑的时候,章桂家后门的河浜里划来了一条划子船。划子船在河滩上刚一停下,划船的就迅速跳上岸来。那人怀里揣了一样东西,三脚两脚就进了章桂家后门。这人叫蔡大妹,是给生产队放鸭的。

蔡大妹进屋后,将怀里揣着的那样东西掏出来,放到桌上。这东西用粗蓝布衣裳裹着,扁扁圆圆的,形状好像砧板。蔡大妹揭开衣裳,只见这东西由灰黄色的粗粒压成,原来是一张糠饼!糠饼是配给鸭子的饲料,那时人都吃不上啊。一点不夸张,饥饿年代,一张糠饼就能救活一家人的命。对此时的章桂家,这张糠饼无疑是雪中送炭,甚至超过雪中送炭了。

蔡大妹对章桂说:“给孩子们垫垫肚子吧。”

章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蔡大妹说:“桂伯,你太老实了。别人都上鸭棚拿糠饼,就你不来。你这么多孩子,没一口吃的怎么行?”

章桂说:“我……我……”

蔡大妹说:“告诉你不得,大队干部半夜三更到鸭棚来杀鸭吃呢。——就许他们干部吃鸭,不许社员吃几张糠饼?”

章桂说:“我……我……”

蔡大妹说:“桂伯,你啥也别说了。过几天,我再给你送一张来。”

眼见又将是年终了,生产队的结算还没有出来,但是口风已经吹过来,章桂家又是倒挂。倒挂横是年年要倒挂的,但这年的缺口更大,说是要大几十元呢!章桂真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正在愁肠百结时,忽然有一天,好像天外飞来一样,章桂破天荒收到了一张汇款单。一看汇款人:王子澄!章桂简直不敢相信这张汇单是真的。

事后章桂才知道,光明书局经理王子澄久无章桂消息,就到处去打听,可就是打听不到。后来想到章桂的岳父周润波,便去信广州询问,这才知道章桂一家几年前就回到老家,而且景况非常不好,于是就给他汇了三十元钱。60年代,三十元钱是一般工作人员一个月的工资,相当可观了。

不久,朋友们陆续知道了章桂的处境,也都纷纷寄钱来,二十元三十元不等。这可帮章桂家解决大问题了,除了还清生产队的倒挂账,可以过一个像样的年了。孩子们脚上的袜子早就补丁驮补丁了,这回有了钱,新衣服做不起,新袜子总该穿上吧。章桂就到村上的小店买袜子,每个孩子两双,买一打。商店的营业员也都是熟悉的,以为他买那么多要去贩卖。

这以后好像成了惯例,每到年底,章桂就会收到朋友们寄来的近两百元的接济款。是友情帮助章桂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度的年关。几年中,给章桂寄钱的除了王子澄,还有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出版局局长的方学武,新亚书店经理陈邦桢,巴金的五弟李济生等。最叫章桂铭感于内的是马一浮先生,马先生也委托他的学生王星贤给章桂寄钱了。九十岁的章桂如今提起这些来,就禁不住泪光闪闪,他说:“我铭记着朋友们的恩德呢。可是我无以为报啊!”

朋友们的慷慨解囊,让章桂感恩戴德。与此同时,也让他生出一股怨尤。他思前想后,心潮起伏,怎么也难以平伏。他几次克制自己,告诉自己应当记住这个人的恩德,体谅这个人的心情,可是他终于还是做不到。在最最困难的时候,章桂曾经给他写过求助信,但是泥牛入海,没有回音。现在朋友们主动帮上门来,连马一浮先生也伸出援助之手了,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呢?那仅仅是钱的问题么?

章桂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他给那个人写信了,仿佛有谁牵着他的手似的。信的内容大致为:

你说“团圆骨肉几家有?天于我,相当厚”。我认为天对你不一定厚,那是我们很多人,包括平玉、丙潮、我,还有车汉亮等帮了你。没有我们帮你,你一家大小十余口人,能从石门湾千里迢迢到江西到湖南到四川到广西?我与你也算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了,如今我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连马先生都不忍心,援手相助了,你就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么?

想当初,不是你亲口对我父亲说,保证带我一同回来的么?可你却违背诺言,一个人带了家眷回来了。我在重庆是举目无亲啊。后来吃了国民党的官司,解放后又吃了共产党的官司。我的父亲病危,阿姐写信让我回去。我先是答应端午回去,后来又答应中秋回去,可是我回不去啊。除了没钱,还没脸啊!

我父亲憋着一口气一直在等我,他要见他的儿子,这口气就不肯下来。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去,他绝望了。那年八月十七,他走了。他是含恨离开人世的。他一定非常痛恨我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忤逆儿子的。回乡以后,我借堂兄炳荣家的祭桌祭奠我的父亲,我泣不成声啊!

慈伯,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怨你,而是要告诉你我的难处。

慈伯,难道你真就这么忍得下这颗心么?

信寄出之后的几天里,章桂不免有些后悔,因为毕竟他深深爱戴着丰子恺,知道他是个好人。人都是这样的,愤激之气上来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冲动行事。等到事后想想,便后悔不迭,其实是行事本身把这气释放了。九十岁的章桂对着高天说:“我知道,慈伯其实是‘舌甜’我的,我知道的。”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章桂收到了一封寄自上海的信。那自然是封回信了,不过写信人不是丰子恺,而是丰华瞻。丰华瞻的回信,措辞也相当不客气,大意是:

你既然当我的父亲如你的父亲一样,那么,他现在年纪大了,做子女的应该孝敬父母才对,你怎么可以埋怨他没有照顾你呢?你说你与父亲患难与共,你是谁?我父亲又是谁?你怎么可以与我父亲平起平坐?我父亲当你子侄看待,你理应孝敬长辈,你居然反而要长辈来帮你?现在你已成家立业,我们做子女的都很孝敬父母,你也应当孝敬二老才是。

九十岁的章桂说:“华瞻的指责,有一点是站不住脚的。我认为人与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但是,章桂忍受了。心里也平静了。平静得有道理,也没道理。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母带刘姥姥一群人到栊翠庵。妙玉私下里招待宝钗和黛玉吃“体己茶”,宝玉偷偷跟了去。妙玉给钗、黛使用的茶杯是一“斝”一“点犀”,却拿了一只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就笑着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

这虽是句玩笑话,却也道出了世俗生活里人与人存在关系的一般方式。“世法平等”,跟“齐物”“不二法门”“假作真时真亦假”一个意思,是拒绝人间权力操作下的概念统治,天然地打破尊卑、贵贱等各种等级观念,平等地对待一切生命。但是非常遗憾,在很长很长长到几乎是永远的一段现世里,这样的目标恐怕是难以达到的。

只要世上“尊卑”“贵贱”这样的观念存在一天,“打破”无疑是痴人说梦。但是话又得说回来,“世法平等”总归是人类本性的一个诉求,尤其是对立两极中处于“卑”“贱”一极的,他们的灵魂总会时时发出不平的抗争。

【同期声】

第74页[按:初稿页码,即本页]上的事,我略知一二。章桂哥写的信有两封。第一封是生活困苦的求援信。父亲当时确实没有接济他。可能回了信,也可能是华瞻哥代笔,也可能没回信。我不清楚的事不好随便说。不过当时我也不是小孩了。我心中有点想法,觉得人家怪可怜的,毕竟交情不浅,其实帮他一点也无不可。不过我们家乡有句话:“救急不救穷。”我家因为父亲用钱一手来一手去,确实也无余款。况且这是父亲的事,我不便插嘴。谁料后来章桂哥又来了一封信,把父亲大骂一通,而且把一切都归咎于父亲没“带”他回来之故。这就激起了父亲极大的反感。当时的信我没看。不过我一是同情章桂哥的穷困无助,二是惋惜他来势太快。其实我父亲有时多想想会回心转意,会汇钱去的。父亲自己也说:“我本来倒是想汇的,被他这样一骂,我就不汇了!”这一切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章桂哥的性格还是太火爆。不过我们不是身历其境,怎能说风凉话!况且他在抗战期间对我们家的帮助确实是功不可没。我很同情他。两年(?)前我到桐乡主动到他家访问时,曾就此事向他致歉,不知他可记得?总之这件事我感到确实对他抱歉。

——丰一吟批注

45

关于和丰子恺之间的龃龉,几十年来章桂也在时时检讨自己。他仔仔细细地想过来又想过去,一遍一遍地梳理,只有一件事情他认为有可能对他们不起。

自1942年8月章桂跟随丰子恺去重庆进“艺专”工作后,每年农历正月初三这天,无论多忙,他总要回沙坪坝丰家,因为这一天是他的生日,慈伯和婶妈会特别做几个菜为他过生日。记不清哪一年了,章桂在大年初一得到王吉人的死讯。王吉人原是中华书局太原分局的经理,抗战爆发后也逃难来到广西柳州。王吉人那时已四十多岁,却与章桂特别有缘,两人结成了忘年之交,可说是情谊深厚。猛然听到王吉人死讯,章桂非常悲痛,他差不多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病倒了。因为心思都在死者身上,一连几天都缓不过劲来,就把过生日这事给忘了。事后章桂才知道,那天慈伯和婶妈一直等他到很晚很晚。他的失约让慈伯非常生气,他再三解释了,可是没用,从此丰家不再给他过生日了。

章桂的检讨也许不无道理,但我看也不尽然。的确,人与人之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是因为人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丝缕。这跟道德什么的扯不上关系,纯粹是人秉性里带来的非常隐秘的情感因子。撇开画家、文学家不说,丰子恺也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他真诚坦荡,正直坚毅,人格绝对伟大。有一件小事,在丰子恺看来似乎不值一提,可是我一想起来常常会感动到热泪盈眶。

这事我是由丰桂老师的回忆知道的。丰桂老师的文字朴素平实,却有非凡的感染力。她是这样叙述的:

新中国成立时,五爹爹已经七十四岁,无事可做。(抗战期间他避难在农村,为了生活,收了几十个农民子弟,教《百家姓》《千字文》等古书,以维持生活。)其时子恺叔在杭州、上海,虽然自己经历八年抗战,子女又多,生活并不宽裕,但他还是记挂五爹爹,按月寄生活费给他。而五爹爹很节俭,每月给儿媳一定的伙食费外,还要省下几个钱给孙女明珍上学之用。逢年过节,子恺叔往往多寄点钱给五爹爹,但他舍不得用,就把多余的钱积在床前桌上一只小木箱中。木箱是终年上锁的,十几年下来,谁也不知他已积了多少。

1960年左右,五爹爹已八十多岁,他身体已大不如前,但还是每天出门去跑跑,这是他的习惯,不跑路是不舒服的。据平伯(五爹爹的儿子)说:1962年,五爹爹已八十七岁,半个月不大要吃饭了,但还是要出去,不过跑得近些。后来跑不动了,平伯与平婶妈在晚上看他很不舒服,常常两人统夜轮流看护他。这时平伯夫妇也都六十多岁了,由于长期熬夜,眼睛都发红了。五爹爹呢,因为难受,常常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惇德堂当外科医生时,家中有砒霜,要平伯找找看,让他吃些,早日归天。平伯说:“惇德堂早被日军烧毁,何来砒霜?”

有时五爹爹实在难受,做做手势,要儿子媳妇拿绳子来勒死他。

平伯说:“爸爸,你已高寿,我们也六十多岁了,此事不是我们干的。”

总之,五爹爹无致命的病,一时归不了天,看他难受,也只有听其自然。

他在床上对平伯说:“桌上之小木箱,你们要等我死后才可开。我死了,不必拍电报去子恺处,只要将我写好的信寄出就是。我的后事如何办?开了箱你们自会明白。”

不久,五爹爹去世了,平伯打开桌上的小木箱,内有一信写给恺叔:

子恺侄:当你接到此信时,我已和你永别了。谢谢你在我晚年给我的帮助,使我生活安定。我去了,你不必再寄钱来料理后事,因为我已在你历年寄我的钱中,积下办理后事的费用。再次谢谢你。愚叔云滨绝笔。[4]

需要再次强调一下的是,五爹爹丰云滨并非丰子恺的嫡亲叔父。这要从惇德堂的重建说起。据丰桂老师说,丰氏在石门湾有两处祖宅,一处在大井头,因为四落水,屋角翘起,状如轮船头,所以被称为火轮船房子;另一处就是木场桥西堍的惇德堂。惇德堂其实早在洪杨(太平天国)之前就存在的,但洪杨来时毁掉了。1938年被日军炸毁的惇德堂,是一座三开间三进的厅楼大宅院,那是后来由尚辉公重建的。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认为:尚辉公才是惇德堂的真正始祖。

尚辉公有三个儿子,长名丰岱,次名丰仑,幼名丰峻。按传统老屋的分家惯例是哥东弟西,但惇德堂分家稍稍有点不同,就是长、次分在左右,幼分在中间,即大哥丰岱和二哥丰仑分在两边,中间分给了三弟丰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第一进中间是店面,三弟丰峻要开染坊,所以变通一下,让三弟“居中”了。兄弟分家,争多论少,甚至为一口锅几张瓦拳脚相加的,丰氏三弟兄分得这么平静,可见是书礼仁爱之家了。

从尚辉公以下,到丰子恺一代,已经是第五代了。历来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丰子恺是丰峻的曾孙,而五爹爹丰云滨是丰仑的孙子,虽然同是姓丰,算作堂份,实在相隔已经很远了。因此,丰子恺说五爹爹是他的一个远房叔父,因为同住在一个老屋里,天天见面,所以很是亲近。

丰桂老师的文章已经叫我们非常感动了,而丰子恺写于1972年的散文《五爹爹》使得这种感动更加重了分量。

分量来自何处呢?来自《五爹爹》通篇写了五爹爹一生的坎坷,一生的失意,一生的不幸,以及他的达观长寿。文章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曾经几十年如一日地接济、赡养过五爹爹。

五爹爹是丰子恺的远亲,他本来没有赡养义务,但他负起了这个义务。由于丰桂老师的文字,我们读到了《五爹爹》里的无字之文,感受到了丰子恺高尚的人格魅力。

那么回过头来看他与章桂的关系,又当如何解释呢?

其实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人的感情、感觉尤其说不清楚。理性上通了,情感上不通;理性、情感都通了,意识、潜意识不通。久熟生嫌,至亲生分,恼羞成怒,戏言成仇,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的词儿,可谁又能保证自己久熟不生嫌,至亲不生分,恼羞不成怒,戏言不成仇呢?再通达的人,也有固执的时候;再柔弱的人,也有发威的瞬间,就是俗话说的“煨蚕豆发芽”。人与人之间一旦裂痕生成,要完全弥合很难,即便双方都有悔意、诚意,要想百分之百地和好如初,实际上已经做不到了,就像痊愈的伤口,总会留下疤痕一样。很多这样的情况与道德不发生关系,这也许就是人类的终极悲哀吧。可是话还得说回来,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尽管有过一些裂恨,但是大体上仍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也就是说,芥蒂归芥蒂,友情归友情。我想丰、章之间,大体也是这样的情形吧。

46

事实上,此后章桂一直在努力改善他与丰子恺的关系,毕竟他终生爱戴他的慈伯和婶妈。有迹象表明,其实丰子恺也在努力,毕竟他是一个高尚的人啊。

“文化大革命”爆发前的几年里,章桂有过两次去上海的机会。一次是生产队通电了,要装电灯,但买不到电线,队里派徐有福去上海采购电线,要章桂陪同一起去。大约他们认为章桂见过世面,有些经验,上海又有熟人,万一有什么问题也方便解决。而所谓的熟人,当然是指丰子恺一家了。上海商店里有电线卖,但一次不能多买,他们就只好多跑几家商店,买够需要的长度。

另一次是大队组织几个生产队去上海卖番薯,指名叫章桂也去。那一次,他们将番薯船停靠在离外白渡桥不远的苏州河北岸,铺块跳板,在岸边卖番薯。那时自然灾害刚刚过去,粮食依然相当紧张。上海人见来了几船番薯,都提着篮子拿着袋子争相购买。在挑番薯上岸时,有小番薯掉到河里,几个贪小的上海人不顾手腕上戴着手表,争着抢着去捞取番薯。

这两次上海之行,章桂记得其中一次他抽空去了丰家。自1946年丰子恺带全家复员离开重庆,章桂还是第一次去丰家。那一次,婶妈要章桂陪她和陈宝、林先去南京路买东西。这就是说,婶妈还是拿他当小辈看,没有生分。这让章桂非常感激,因而非常开心。

他们买好东西从一家公司出来,走在一条比较冷清的街上时,遇见了几个小流氓。其时章桂走在前面,婶妈和陈宝、林先走在后面,那几个小流氓从弄堂里钻出来,企图调戏陈宝姐妹,婶妈就惊恐地叫起来:“章桂快过来!”

章桂回头见了,立刻奔了过去。几个小流氓见有男人保护,赶紧跑掉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报上有刊登批判丰子恺的文章,章桂看到了非常担心。他惦记慈伯,惦记婶妈,惦记他们一家,常常在家里念叨:不知慈伯、婶妈怎么样了?挨到这年的秋天,他再也熬不住了,决定亲自去一趟上海看看。那时他家没条件养猪,只饲养了几只羊和一群鸡。他就卖掉几十个鸡蛋,凑了路费去上海。

走前自然要去大队请假、打证明,大队干部一下就猜到了,说:“你去上海,是上丰子恺家吧?”

章桂也不想隐瞒,说:“我不放心,去看看婶妈他们。”

大队干部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去,对你不利。”

大队干部也许真的是好心,但章桂主意已定,心想,什么利不利的,反正头上已戴了帽子,顶多再给一顶,一顶帽子是戴,两顶帽子也是戴。

在上海陕西南路39弄93号长乐邨的寓所,章桂见到了婶妈。婶妈比起几年前老了许多,人也有些憔悴,不问可知,那是为什么。见到章桂,婶妈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当然还有一点点凄凉。她让章桂赶快进屋,又是让座又是沏茶。

那天,婶妈不提自己家的遭遇,倒是详细地询问章桂的情况。章桂就告诉婶妈近二十年来自己的景况,当然免不了诉说许多苦处。

婶妈听了很是难过,她说:“我们晓得你苦,但还是不要讲它了。你就讲一点开心的事情吧,讲一点开心的事情。”

章桂想来想去全是痛苦的事情,哪来开心的事情呢?想了一会,他说:“好在孩子们都苦大了,最小的明安也已经十岁。是了,大女儿明慧二十岁了,对象也有了,就要结婚了。”

婶妈一听就高兴起来,说:“好啊,好啊。”

她立刻起身到房间里,拿来一条湖绿色的真丝围巾,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明慧,就送这条围巾吧。”

说了半天话,章桂终于问起了丰子恺。这是他此行的第一目的,刚才彼此好像都在有意回避。他嗫嚅地说:“慈伯他……”

婶妈说:“他身体不爽,在楼上躺着呢。”

章桂就上楼去看丰子恺。丰子恺侧身朝里躺着。章桂进去,说:“慈伯,你好么?”

丰子恺慢慢翻转身来。

章桂见慈伯脸色枯黄,神情呆滞,心里忍不住一酸,眼里立时溢满了泪水。他重复问了一句:“慈伯,你还好吧?”

丰子恺说了一个字:“好。”

章桂自己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一时没了言语。他不知道该对慈伯说些什么,问他的近况,怕勾起他伤心,不合适;诉说自己的艰难,当然也不合适,因而只好相对无言。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让慈伯多多保重身体,就下楼去了。

婶妈要准备午饭,就朝楼上喊新枚,说:“你章哥哥来了。”

丰新枚从楼上下来,见了章桂,说:“章哥哥,你好。”

章桂连说:“好,好。我来看看你爸爸妈妈。”

新枚说:“好。”说完依旧上楼去了。

这是在非正常的气候里一次非正常的会面。章桂见到慈伯和婶妈状态还可以,此行的目的他认为算是达到了。可是照我的分析,章桂此行,潜意识里还应该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与丰子恺的情感和解。这个目的他达到没有呢?从丰子恺和丰新枚冷淡的态度看,似乎没有达到。但是,那是在那样一种政治气氛里,冷淡是时代的症候。再说,相对无言也是情感交流啊。这么说,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章桂则坚定地相信:这一次,他与慈伯之间从内到外,从理到情已经全部和解了。

【同期声】

新枚根本不知情。他本来就是这种性格,不善言辞。

——丰一吟侧批

47

1975年4月的一天,章桂得到消息:丰子恺回故乡石门湾来了,住在南圣浜他胞妹雪雪家里。

丰子恺是1972年年底好不容易获得所谓“解放”的。一“解放”,他就想出门去活动活动筋骨,散散积年来的郁闷之气。——他实在是憋坏了!转年的清明,他由弟子胡治均陪同,去了一趟杭州,探望他的胞姐丰满,即满伯。在杭州与三姐欢聚之后,丰子恺自然想到了在故乡的胞妹雪雪。但是下一年,即1974年他再度遭遇“黑画展”,受到批判,故乡之行遂作罢论。1975年2月,石门镇革委会邀请老画家回故乡“参观”,于是最终促成了丰子恺同年4月的故乡之行。

我们已经知道,南圣浜是距石门湾西北三四里的一个小村子,和章桂家所在地的曹家桥村同属八泉公社。从曹家桥去南圣浜,比去石门湾近了将近一半的路程。章桂得到消息的当天就去南圣浜看望丰子恺了。毕竟上海一别,差不多又过去了十年。

丰子恺的神情比起十年前在上海见到时好得多了,他把章桂介绍给他的学生胡治均,并且说:“我逃难时全靠章先生。”

我记不起哪位作家说的,说语言是一面多棱镜,同一个语词能折射出多重含义,甚至对立的含义。这当然不仅仅指文学语言,生活里的人也常常会说出这样的语言。

“我逃难时全靠章先生。”第一层意思是说出了一个基本事实。第二层意思是表示了感激之情。第三层意思,如果联系丰子恺与章桂之间曾经有过的不愉快,那么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对章桂表示一些歉意和追悔。第四层意思,在这样的场合,为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做介绍,使用“先生”这样的称呼,表面看是一种尊重,但仔细辨析起来,还是听得出比起从前的亲密,有了疏远的意思。

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呢?我不敢肯定。但是章桂告诉我说:“慈伯对我的确比从前客气了。”而这种客气,让章桂觉得不大好受。

听了丰子恺的介绍,胡治均点了点头,连连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弟妹们跟我讲起过的。”

丰子恺问章桂:“你吃烟么?”

章桂说:“我不吃烟。”

丰子恺说:“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我只有香烟。我就送你几包‘大前门’香烟吧,你自己不吃,有客人来,可以招待的。”

那时候香烟是凭烟票供应的。江浙一带,一般人抽的是“飞马”和“利群”,“西湖”和“大前门”属于高档烟了。

丰子恺的外甥正东买了鱼和虾来招待客人,午餐是很丰盛的。

丰子恺说:“我吃虾不吃鱼。”就对章桂说:“你明天再来,吃鱼。”

【同期声】

丰公吃鱼的。

——丰一吟侧批

这是丰子恺对章桂发出的正式邀请。听得出,他是真的希望章桂再来。金庸说,一笑泯恩仇,但是没那么严重,只是想不出更恰切的话来形容了。宽厚地邀请别人再来,使别人感到高兴,感到轻松愉快,同样,自己也收获了高兴,收获了轻松愉快。丰子恺发出的邀请是真诚的。

不敢爽约,第二天章桂又去了。章桂的堂嫂,即丰子恺的远房堂妹七弟丰兰洲搨了好多饭镬糍,托章桂捎去送给丰子恺。章桂第三天还去,接连去了好几天,直到丰子恺一行离开南圣浜回上海。

章桂为何天天往南圣浜跑呢?不用说当然是想和丰子恺在一起,想多陪陪他,多和他说说话。其实他是想找机会和慈伯作进一步的沟通,让他们的关系回复到缘缘堂时代,回复到杭州皇亲巷、田家园时代,回复到离开南圣浜去桐庐去萍乡去长沙去武汉的时代,回复到在桂林在重庆沙坪坝风生书店的时代。这个机会似乎找到了,又似乎没有找到——几天里话说了不少,绕来绕去的好像总也说不到点子上。看来就是这样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令章桂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南圣浜陪侍的这几天,竟是他和丰子恺今生今世的永诀!章桂没有机会了,丰子恺也是。人人之间的参商大抵如此,不免叫人遗憾,也叫人悲哀。这一年丰子恺七十八岁,章桂五十八岁。他俩相差整整二十岁。

【注释】

[1]工间休息,杭嘉湖一带农村叫“吃烟”。

[2]民间对房屋大小的大概估算。一根梁的进深为“一路”,“九路”即有九根梁的进深。一所“九路”的三开间房屋,面积约为一百余平方米。

[3]“杀白血”,即抱不平。

[4]丰桂:《惇德堂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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