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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前·石门(一)

时间:2022-0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开了蒙的章桂喜欢上了文字和书画,这无意间为他日后和那位“贵人”搭上话语打下了基础。又比如丰子恺的老师,后来成为一代高僧弘一法师的李叔同,诞生时有喜鹊衔松枝飞入室内,落在产妇床前,被父母视为异兆。第一进供的是土主菩萨。淹蹄庙北半里,就是章桂的血地曹家桥。章家几代之前一直小康,章桂曾祖父时,尚有几十亩田地。子承父业,章桂的父亲章占奎也好这一口。章桂仍然一声不吭,但是周身的血在往囟门上涌。

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

——马一浮改野老路亭诗

1

一个人走这条路,不走那条路,既是宿命,也非宿命,既是偶然,也非偶然——这实在是所谓神火鬼火凑合的结果。章桂出生在崇德县(今浙江省桐乡市崇福镇)五泾乡庙头村的曹家桥,一个世代务农的贫苦人家,本来他应当继承父辈,种田为生,然后娶妻生子,再把衣钵传承下去,平平常常、平平静静、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但是偏偏在他十七岁那年,由于机缘,他遇上了一位“贵人”,命运将他领上了另一条道路。多年以后,说起来,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幸呢,还是不幸。他家祖上出过一位秀才,因此耕读传家的观念从小就蛀蚀了他的灵魂。有一年,村上一家富户为儿子请了个西席。这家富户与章家有一点点拐弯亲,章桂的父亲争取到了让章桂去当伴读的机会,因而在东家少爷开蒙的同时,章桂也跟着开了蒙。开了蒙的章桂喜欢上了文字和书画,这无意间为他日后和那位“贵人”搭上话语打下了基础。

旧小说不必说,从前的传记写传主,也多半有一个出生环境的隐喻故事。比如陈寿在《三国志》里,说刘备“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离(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幢幢)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刘备自己也夸口将来“必当乘此羽葆盖车”,意思是要当皇帝。其实只不过是一棵特别高大茂盛的桑树而已;作为隐喻,那是刘备当上皇帝之后陈寿替他追认的。又比如丰子恺的老师,后来成为一代高僧弘一法师的李叔同,诞生时有喜鹊衔松枝飞入室内,落在产妇床前,被父母视为异兆。法师自己也一直将此松枝携带身边,轻易不肯示人,直到他六十三岁圆寂时,这松枝还端然挂于禅榻旁的墙上。一般人也认定喜鹊衔木是一种隐喻,倒是法师自己看得明白,他只把它当作一件纪念品,长带身边是为了崇志其父母生育劬劳的大恩而已。章桂的出生地庙头村,在历史上就有过相似的隐喻事件,但它似乎并不隐喻任何人,当然更不隐喻章桂。

崇德一带地处江南水乡,河湖港汊,连水成网。五泾乡尤其突出,小小一个弹丸村镇,竟有五条河流纵横交织汇合于此,它们是:三登桥港、日晖桥港、沈店桥港、南双桥港、北双桥港。港、泾,都是河的代称,五条河汇集,现成地名就叫五行泾(方志上书写为“五河泾”,我认为不准确。“河”就是“泾”呀!),简称五泾。

五泾集镇北三里,北双桥港支流葛家桥港的一处河湾有个村子叫庙头村。庙头村是因为一座庙得名的。这庙有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淹蹄庙。庙名匪夷所思,其实有段传说故事。康王泥马渡江的故事可以说家喻户晓,淹蹄庙一节是它的后续。据传,康王赵构骑着泥马一路向南逃往杭州,途经五泾镇北这个地方时,天色已晚。问起路程,说离杭州已经不远,赵构不由得吁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总算到了!话未说完,泥马松了劲,一个趔趄,一条前腿就落进河里。本来那马憋足一股子气,也许能坚持到杭州,现在劲一松,气就散了,一条泥腿正好掉进了河里。后来康王是如何到的杭州不得而知,这里的百姓却忙碌起来。他们认为御马的马蹄落在河里,这地方肯定沾染上了王气,而沾染了王气意味着能得福荫,能出贵人。于是公议之后,集资修建了一座庙,这庙就叫淹蹄庙。

中国老百姓建庙好像很有随意性,信奉谁建个庙,纪念谁也建个庙,比如岳庙、关帝庙。有些庙隔了几代之后,甚至连这个谁是谁也搞不清楚了,比如晏公庙、张王庙,晏公是谁?张王又是谁?没有人知道,但照样香火很旺。不知淹蹄庙建庙之初,会不会供一只马蹄?悬揣起来,供一只马蹄似乎不大像样,那么,供一匹马?但到章桂见到的时候,这庙供的却是土地和观音。

淹蹄庙规模不小,除了山门(山门有庑廊),还有两进殿阁。第一进供的是土主菩萨。土主就是土地,这村叫土主。土主是一对夫妻菩萨,笑吟吟,慈眉善目,非常和蔼。每年二月初二是土主菩萨生日,庙头各村轮流做庄,摆酒庆祝,谓之吃土主酒。土主殿的后殿朝北是韦驮。隔一个很大的石板天井是第二进,第二进是观音殿。据说观音和韦驮是一对恋人,所以韦驮一直跟定观音,隔一个偌大的天井守护着她。

我不知道很有特点的淹蹄庙,后来怎么会沦落成庸常的一般庙宇。但是淹蹄的庙名,仍然昭示着这么一个亡命故事。当我决定提笔叙写章桂时,这个亡命故事的隐喻性其实已经悄悄来到了我的笔底。

淹蹄庙北半里,就是章桂的血地曹家桥。曹家桥是葛家桥港北段横跨东西的一座石桥,桥东以冯、张二姓为主,桥西主要是章姓和许姓。章桂家在桥西,他家后门临一条弯弯的小河,那是葛家桥港的一条支流。

章家几代之前一直小康,章桂曾祖父时,尚有几十亩田地。败落是从他祖父开始的,原因是染上了赌博。子承父业,章桂的父亲章占奎也好这一口。一份家业到章占奎手里,差不多已经败光,只剩下两亩桑园和三分秧田,因此只好租田糊口。他家租种的是石门镇上的两户富户的田:一户开一家许顺大米号,一户是顺福堂三相公家。饶这么,到青黄不接时,章占奎便抻个脸上石门湾去借粮。常去借的也有两家:一家就是其中的一个东家许顺大;另一家也开米号,叫韩六麻子,在西河口。一般到蚕罢,粜了茧子,就一家一家去还债,从不拖欠。

章桂有个哥哥叫生荣,长他六岁,在南村陆家埭富户钱鸿珍家做小长年[1]。钱鸿珍有四个儿子,子兴、文兴、福兴、禄兴,非常调皮,仗着家里有钱,常常欺侮生荣。生荣虽然比他们都年长,但不敢得罪他们,挨了骂挨了打都不还口不还手,也不告诉他们的父亲。有一次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回家来向父亲哭诉,父亲当然也没有办法。章桂就对哥哥说:“那你在家歇两天吧,我去替你。”

于是,章桂就到钱家去替哥哥干活。那四个弟兄当然更不把章桂放在眼里,但他们也很有策略。第一天章桂削黄豆地,四弟兄远远地在地头观望,没什么动作。第二天,大约他们觉得章桂和他哥一样老实可欺,于是故技重演,开始挑衅。章桂不理他们,只管低头削地,他们便疯狂起来,一边用难听的话语讽刺奚落他,一边动手动脚去撩惹他。章桂仍然一声不吭,但是周身的血在往囟门上涌。那四个小家伙以为又是一个软蛋,便愈加来劲,竟用泥块去扔他了。这时,章桂突然把手里的锄头一扔,冲过去,一拳就把子兴打到了沟里。其他三人一下傻愣了,纷纷跪下来讨饶。

章桂算是替哥哥出了口恶气,但是哥哥不无担心地对他说:“你这么躁的脾气,以后怎么出去做长年呢?”

这件事或许是后来促成章桂去丰同裕学生意的一个重要原因。

2

1934年,即民国廿三年,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大旱年。这年的春天就已经显示出了旱象,雨水特别地少,落谷还不成问题,到插秧,就有些困难了。春忙完了之后,章桂便由堂兄章云洲领着,离开曹家桥,踏上了去石门湾的小路。那一年他十七岁。

自从教训了陆家埭钱鸿珍家四个儿子之后,父亲章占奎一直为章桂的躁脾气担忧着。眼见他都长成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孩子应该自己挣饭食了,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除了做长年,简直别无出路。就在这时,章云洲上门来了。云洲是来介绍章桂去石门湾丰同裕染坊学生意的,云洲说:“去做个着袜长年[2]吧。”

说起来,章桂家与石门湾丰家多少有一点点拐弯亲。丰子恺的族叔丰铭(字云滨)即五爹爹有个女儿叫丰兰洲,从小送给章桂大伯家,给堂兄云洲当童养媳,此时已结婚多年。五爹爹虽然只是丰子恺的远房叔父,但因为住在同一个屋顶下,所以关系非常亲近。云洲和妻子有时去看望五爹爹,也就与丰子恺家熟了。丰子恺呼丰兰洲为七弟。丰兰洲是个非常热心肠的女人,促成章桂去丰同裕,丰兰洲有很大的功劳。

十七岁的章桂是个美少年。那天,他穿了一套细蓝格子布的新短衫,英气勃勃。这身新衣的衣料叫美通纱,是唐家浜的外公特地到镇上剪来为他做的。外公说,到丰家学生意,总得穿体面一点,哪能打补丁呢。后来婶妈(丰子恺夫人)说:“云洲弟弟说章桂家苦煞。衣裳还好么,美通纱。”于是,穿着美通纱的十七岁少年章桂,就这么体体面面地走进石门湾丰同裕染坊店,当了学徒。

丰同裕是百年老店,当时的店主应该是丰子恺,但他不指着这店养家,之所以还维持着,主要是考虑到两位先生和两个把作师傅的生计。两位先生,一位是丰子恺的族兄丰嘉麟,另一位名叫张芝珊。两位是丰同裕的元老,都五六十岁了。两个把作师傅,一个叫夏光生,一个叫王阿康,都是绍兴人。那天,章桂由堂兄云洲领着从“丰同裕染坊”黑底金字的招牌下进门,一眼就望见挂在大厅上方的匾额——“文魁”。日后细看这匾,才发现那上面还有上下两行小字,上款为:“大清光绪二十八年。”下款为:“庚子辛丑恩正并科第八十七名丰鐄立。”丰鐄是丰子恺的父亲。这匾是丰鐄1902年中举之后立的。

那天,章桂就是在这块匾额下举行拜师仪式的。仪式非常简单,对着先生下个跪,礼就算成了。章桂名义上是拜张芝珊作先生的,但也给丰嘉麟下了跪。两位先生对章桂很和蔼,还不忘告诉章桂,以后见到老板丰子恺,就叫他慈伯好了。丰子恺小名慈玉。

惇德堂是丰氏的一处旧宅,丰同裕染坊设在它的第一进。整个惇德堂是一幢三开间三进的大宅楼。第一进后面是退堂,退堂也有一个匾额——“节孝”。然后是墙门,墙门进去是一个石板天井,过天井是第二进。第二进是正厅,堂额即“惇德堂”三个大字,落款为:“笑轩沈之渠书。”这位沈之渠先生是丰子恺父亲丰鐄的老师,书法功底扎实,惇德堂堂额和丰同裕店号都是他手书的“擘窠”。第三进是厨房。厨房后面还有一小间地板间,地板间有扇后门,打开后门,隔一条一米多宽的绵纱弄,就是缘缘堂的正门了。这扇后门对章桂很重要,日后他每天三餐去缘缘堂打饭,走的就是这扇门;吃过晚饭睡觉还早,他关好店门出去闲逛,走的也是这扇门;更有意思的是,染坊下午一般比较清闲,章桂有时候就顺脚去缘缘堂楼下西间书房,看丰子恺写字作画,走的自然也是这扇门。

【同期声】

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来。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丰同裕。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曰惇德堂。……红羊之后就有这染坊店和老屋。这是我父祖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

十年以来,我开这店全为维持店员五人的生活,非为自己图利,但惠而不费。因此这店在同业中有“家养店”之名。我极愿养这店,因为我小时是靠这店养活的。

——丰子恺:《辞缘缘堂》

3

章桂在染坊的主要工作是收染头、晒染头。染头,就是顾客拿来染的物件(布匹、毛线一类)。收染头就是用桃花纸写个票头(一般写上顾客的姓名、要染的颜色),系在染头上;顾客取染头,则收钱、上账。空闲下来了,他就帮把作师傅晒染头。店门前临河竖一个高大的木架子,染头就挂在架子上晾晒。染头多的时候,木架上不够晒,就挑了染筐到镇郊草地上去摊晒。先生们不怎么教章桂,事实上工作也简单,没多少技术含量,无须多教。章桂人很勤谨,两位先生待他很好。

章桂在染坊,生活上也很安定。按惯例,学徒是没有工资的,只在年终给三元钱,算是一年的奖金吧,但是一日三餐管饱。丰同裕传下来的规矩:每月有两顿肉,一顿是初一,一顿是十六,每人半斤,多半是红烧肉。染点职工用餐在店堂里,章桂来了以后,饭菜就由他去缘缘堂厨房搬取。饭打在一只红漆环柄的鼓圆形木桶里,装菜用竹制的多层重篮。他本来可以睡在染店楼上的,但是隔壁王囡囡家豆腐店烧的是砻糠,一天到晚砻糠灰从烟囱里飘出来,楼上全是灰,根本无法搭铺,所以他只好睡在店堂里的一张榻上,早晚起落搭铺。起落搭铺虽然麻烦,但章桂一点也不觉得,他只感到满足。

照这么平平静静地做下去,三年可以满师。满师之后升为先生,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但是,章桂遇上丰子恺了。遇上丰子恺是幸呢,还是不幸呢?当时,他肯定认为是幸的,但是七十三年后,章桂不敢肯定了。这样说,应该是和丰子恺无关,而和命运有关。

丰子恺名义上是丰同裕染坊的老板,但他从不过问店里的事务,只在每年的年底和两位管事先生结一次账。去年缘缘堂落成后,他从上海回石门湾定居,每天在新居楼下西间的书房里写字作画。有时候下半昼,他也偶尔到染坊来坐坐,跟两位先生谈谈天。

章桂已记不清怎么一来,就跟丰子恺熟了。这也许就是缘吧。在缘缘堂结识丰子恺,不是缘也是缘了。丰子恺说过,“无论何事,都是大大小小的缘所凑合的”。那么,天下人事概括起来就是一个缘字了。所以,我更愿意把缘缘堂的“缘缘”二字诠释为缘乘以缘。丰子恺似乎很喜欢章桂;章桂也感到丰子恺很随和,没有一点点架子。章桂就叫丰子恺慈伯。

章桂得了许可,下半昼染店清闲的时候,便去缘缘堂看丰子恺写字作画。熟了之后,他还帮忙搭个手,比如扶一扶宣纸,比如点一根烟,续一杯茶水;有时候还帮助磨墨。磨墨是有讲究的,要不轻不重,匀而不溅。邻人也有来看作画的,有时也帮着磨墨,但不当丰子恺的意;他就让章桂磨,说章桂磨得好。有一天,章桂面对满橱满橱的书,露出贪婪的样子。丰子恺就说:“要看哪本,你自己拿好了。”于是从那天开始,章桂就隔三差五来借书。借了书,晚上在油灯底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这样,一两个月下来,他们就非常熟悉了。

【同期声】

此堂成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形式朴素,不事雕斫而高大轩敞。正南向三开间,中央铺方大砖,供养弘一法师所书《大智度论·十喻赞》,西室铺地板为书房,陈列书籍数千卷。东室为饮食间,内通平屋之间为厨房,储藏室,及工友的居室。前楼正寝为我与两儿女的卧室,亦有书数千卷,西间为佛堂,四壁皆经书,东间及后楼皆家人卧室。

——丰子恺:《还我缘缘堂》

1934年8月,已持续三个多月滴雨未下了。每天,火球一样的太阳总是准时挂在天上,干蓝干蓝的天空少有云彩,你就是泼一桶水上去,也会立刻被吸干了。河浜里早已无水,河底龟裂,长出了黑绿的荒草,只有大运河尚有一线细流。为了解救干渴的禾苗,运河两岸的农民只好拼命向运河索水。从石门湾到崇德县城一段十八里河床,两岸架起有七百五十六架水车,吱吱呀呀的车水声日夜不停。大运河就好比一支羸弱的手臂,水车就好比扎在这手臂上抽血的针管,那么多的针管,用不了多久,血就会被抽干的。但是不抽又怎么办呢?

丰子恺那年正好要送三个女儿去省城杭州投考,来去都打这运河里过。这情景他曾亲身感受,因而以此为题材写了两篇文章,作了几幅画。两篇文章,一篇叫《肉腿》,一篇叫《送考》;几幅画中最有名的一幅叫《云霓》。文章和画反映了民生的痛苦,寄托了作者深深的同情。

在如此严重的旱情下,章桂自然想到了家里。但是父亲不让他回去,说你刚刚学生意,只管在染坊当好你的着袜长年。后来据说虽然这么大的旱灾,五泾、八泉一带靠几个大的漾潭,水源还是比较充足的。农民们用水车驳水车的办法,将漾潭的水车到河里,再将河里的水车到浜汊里,最后从浜汊将水车进田里。章桂说,真是奇了,那一年许许多多地方颗粒无收,五泾、八泉一带却收成不坏。章桂体会到着袜长年的好处了,而且慈伯又对他这么好,他工作就更加勤快了。

丰子恺杭州送考回来不久去了一趟莫干山。莫干山是著名的避暑圣地,丰子恺去莫干山主要不是避暑,而是去看望在那里做家庭教师的三姐丰满。就在这期间,有一天缘缘堂来了两位不速之客。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名叫戴葆鎏,是驻瑞士的公使,妻子当时只知姓顾,后来才知道叫顾娱春。戴先生穿一套藕白色西装,戴一副没边近视镜,温文尔雅。娱春夫人穿的是淡绿浅花短袖旗袍,奶白高跟鞋,小巧的鼻梁上同样架一副没边近视镜。她笑吟吟的,显得妩媚婉约。他们是趁回国述职的空隙,专程从上海来石门湾拜访丰子恺的。这天是章桂接待他们的。

章桂对两位贵客说:“真是不巧了,丰先生去莫干山了。”

戴葆鎏不免有些失望,说:“真是太遗憾了。”

戴夫人说:“要是事先约一下就好了。”

戴葆鎏说:“不是时间很紧么。——真是太不凑巧了。”

章桂就安慰他们说:“要不二位住下来等等?估计丰先生明后天也该回来了。”

戴葆鎏说:“回国时间有限,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恐怕不便耽搁了。——没关系,我们参观参观丰先生的书斋也总算没白来一趟。”

于是章桂就陪他们夫妇在缘缘堂各处转了一圈。客人的兴趣主要在墙上挂着的字画,每一幅他们都看得很仔细,尤其对书房西墙上的两副对联更是赞不绝口。这两副对联,一副是弘一法师的作品:“直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另一副是丰子恺自己的作品,是王荆公胞妹长安县君的诗联:“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戴氏夫妇赞叹说:“真是意思好,字也好。绝了!”

戴葆鎏又在书房北门下停住了脚步。关着的北门上,图钉钉了一幅丰子恺的近作《云霓》,是还未装裱的。这幅画既写实又象征,尤其那只停在水车竹竿上的小鸟,一动不动盯着两个踏水车的农夫,非常触动人心。

戴葆鎏望着这幅画有点挪不动脚步了。章桂看出客人的心思,想了想,就把这幅画取了下来,送到客人手里,说:“戴先生喜欢,我替丰先生送给先生作个纪念吧。”

戴葆鎏显然喜出望外,说:“可以么?”

章桂连连说:“可以,可以。”

送走客人以后,有闲人埋怨章桂说:“你个小孩,自说三道[3],你慈伯回来一顿骂是免不了了。”

章桂笑笑说:“我挨骂同你不搭界。”

其实他心里有数,慈伯是绝不会为一张画责备他的。就在平时,镇上人来求画,慈伯差不多都是有求必应的;章桂还替人求他画过一幅呢。

果然,丰子恺从莫干山回来,知道了这件事,非但不责怪章桂,还称赞他做得对。丰子恺说:“人家不远万里从国外回来,喜欢我的画,理应送他。”

戴葆鎏后来从瑞士致信丰子恺,专为赠画一事表示道谢。为此,丰子恺更加高兴,他对章桂也更加喜爱了。

【同期声】

戴葆鎏夫人顾娱春女士从上海寄来洋书两册……装潢极佳,在物质精神贫乏的广西宜山视之,更觉精美绝伦……对于葆鎏、娱春二君之盛意,吾甚感谢。

——丰子恺:《教师日记》

【注释】

[1]长年,即长工。

[2]着袜长年,意思是做学徒、当店员。学徒、店员,类似长年的身份,只是不用赤脚下田,日晒雨淋。

[3]自说三道,即自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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