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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逃离路

时间:2022-01-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说逃离也不是什么夤夜翻墙而走,而是一个切实的计划。有期徒刑与无期徒刑,对罪犯精神上的作用,大抵与此相仿。陪同我们看房子的是学校人事处的一位副处长小杨。“山西大学是我的母校,我的底子……”从一九八九年到二○○○年,十一二年间,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几度冲刺几度折翅,都没能逃离山西。转眼间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我真的不知道,我没能逃离山西,是我的不幸

肯定全是自己的不好,比如明明生性浅薄见色心喜,却偏要装作一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怪样子;明明利欲熏心思官若渴,却偏要装作一副陶靖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丑态。到了公元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在生活了数年的这个城市里,我已到了艰于呼吸的地步,一连几个不眠之夜的思考之后,我决定逃离这个地方。

说全是我的不好,绝不是故作旷达的调侃,而是深深的自省与自责。说艰于呼吸并非不能呼吸,蜷缩了身子,再低的屋檐下也能生存。道理再明白不过,这个省会城市少说也生活着二百万的人口,不敢说人人安居乐业,至少表面看起来熙熙攘攘,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最强有力的反证是,在街头有本地的乞丐,在周边的煤矿里有外地的民工,他们不都在这儿日复一日地活着吗?说逃离也不是什么夤夜翻墙而走,而是一个切实的计划。主意一定,仿佛那勒在脖子上的绳索松开了不少,呼吸顿时顺畅了许多。有期徒刑与无期徒刑,对罪犯精神上的作用,大抵与此相仿。

再说我那切实的计划。

在这儿我是专业作家,这算是职务;职称呢,全称是一级文学创作员,将那个“员”字换成“家”字,再将“文学创”三字省略,就可说是一级作家了。一级作家是正高,若在研究机构,相当于研究员;若在高校,就相当于教授。不管是高了还是低了,相当于什么肯定不是什么。还有人说正高职称相当于干部的厅局级,太原市的市长不过是厅局级,只有疯子才会说一个一级作家相当于省会城市的市长。

若真是个教授,在高校之间调来调去,不是难事,作家可就没有这个方便了。先不说你山西的一个一级作家,到了别的省说不定连二级也够不上,就是够上了,哪儿的作家协会,也不会从外地调一个大爷进来供养着。本地的大爷们还今天闹房子、明天闹待遇,闹得领导不得安宁呢。再说,我空负着个一级作家的名头,实际上既没获过全国性的大奖,也没有写出过轰动一时的大作,充其量只能算个三流作家。别说是外地作协的领导了,换了我,也是宁愿调一个勤杂工进来给他作家的工资,也不愿调一个作家进来哪怕他情愿做勤杂工。

外地作协是不用想了,敢想的是外地的高等院校。北京、上海的高校都是虎踞龙盘,自然不敢想望,敢想望的是南方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一个门槛不怎么高的高等院校,比如高专之类。为什么是南方的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而不是北方的一个省会级的城市呢?在我的小心眼里,南方乃山清水秀之地,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地级市,足可以抵得过北方的一个省会市了。至于为什么选择高校而不选择研究机构,那是因为我当过十多年中学教员,喜欢教书这个行当,当教授可说是年轻时的梦想。研究机构的工作也是坐在家里的时候多,跟作家协会没有太大的差别。

要进高校,有本学术著作才好说话。你一个作家,在人家看来肯定是桀骜不驯那路货色,没人会要的。而一个在野的学者,听起来就可爱多了,盛世哪能让遗贤在野地里风吹日晒加雨淋。

写什么?我大学念的历史系,平日看书最爱看的也是学问方面的书,这事儿可难不倒我。跟前就有个做学问的朋友叫谢泳,跟他商量了几回,就定下了写《李健吾传》的方案。收集资料,编订年谱,一步一步,全是按做学问的路子做的。用了三四年时间,写出来了也要出版了。然而,又是这个谢泳,一句话就把我的兴头浇灭了,他说这几年高校的风气变了,调进的至少要硕士学历,博士更好,断不会因为一本书就聘一个在野之人当教授的。

那就考个博士吧。那几年我一直订阅《光明日报》,一天忽然看到一篇文章,是中国社科院的党委书记翁杰明先生写的,说他们那儿怎样加强博士生的培养,便给这位翁先生写了封信,说我多大了,什么学历,什么职称,想考他们那儿的博士生,问还有些什么条件。不久翁先生回信说,按国家规定考生年龄的上限为四十五岁,考虑到你的情况较为特殊,可以不受此条件的限制,但外语是必须考的,可在英、日、俄三语中任选一种。这个回信让我大喜过望,说干就干,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去本市解放路书店买回了几本俄语语法书,当即就嘞嘞地念了起来。初中高中学了六年俄语,自认为一旦捡起来,功夫下够,考试过关不是难事。与此同时我打听清了,社科院现代文学的博导是张恩和先生,就计划什么时候去了北京上张府拜谒,烧烧冷灶,给未来的导师留下个“张”门立雪的好印象。这是一九九六年春天的事儿。

念俄语太费时间,没过多久就放弃了,不死心的仍是去个门槛不怎么高的普通高校。我就不信我这么大的本事,连蒙带骗去不了一个差点的大学。曾应了一次重庆师范学院的聘,给人家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若一朝聘了我,就组建一个现代文学研究室,不出数年,贵校的现代文学研究事业必巍巍然雄踞全国前列,北大、复旦怕都要瞠乎其后了。人家没有信这号鬼话,只是客气地说,欢迎韩先生有时间来敝校一游。

也是意兴阑珊再加上恼怒不已,也是想引起各地高校注意,中国的野地里还有这样一个遗贤没有起用,我曾专门写了篇文章,叫《我的教授梦》,刊登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的《中华读书报》上。这一招果然灵验。不久便收到无锡教育学院中文系主任王咏枫先生的来信,说他们学校很快要改名为江南大学,问我可愿意来无锡任教。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不就是一个又大又圆馅儿又香的!

几次书信往返之后,二○○○年春天便与妻子去了一趟无锡,可以说是应聘,也可以说是考察。学校待我们真是诚心,连预备的房子都让我们看了,就在太湖边上,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三室两厅,还是二楼。陪同我们看房子的是学校人事处的一位副处长小杨。大概看着我怎么也不像个教授,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总想套出点什么。

“韩先生一定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吧?”

“没有。我们那儿像我这样的水平是不够格的,比我强的车载斗量!”

“韩先生一定跟原单位的领导关系不错吧?”

“谁当领导我都把他们当国家主席一样地尊敬,人家怎样看我可就不知道了。”

“韩先生学问这么好,怎么不去山西大学当个教授呀?山西大学可比我们这么个教育学院强多啦。”

“山西大学是我的母校,我的底子……”本来想说“我的底子他们全知道,也就绝不会要我”,一想这不是说漏了嘴吗?马上改为“是在那儿打下的,再回去没啥意思”。

“韩先生现在还是《山西文学》的主编,要是来了我们学校,刊物怎么办呀?”

“我这个主编只是挂个名儿,当不当无所谓。”

晚上回到宾馆,跟妻子细细商议,觉得这个学校还是不太理想,一是学校规模太小,甚至比不上我上高中的那所中学气派;二是看了教授们备课的地方,在一个大房间里,跟中学的教研室差不了多少。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来呢?第二天见了王主任和杨副处长,他们问我的感受如何,我说很好,回去后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回来之后,再也没提这回事。

从一九八九年到二○○○年,十一二年间,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几度冲刺几度折翅,都没能逃离山西。转眼间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我真的不知道,我没能逃离山西,是我的不幸还是山西的不幸。如今我就像当年的苏三同志,走在出了洪洞县的路上,叫一声过往的君子们呀,请你告诉我!

二○○七年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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