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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的可能

时间:2022-0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结束了大的战争后,中国依然面临着严酷的斗争形势。有了第一代从军人阎林和第二代从军人厉展、厉泉的成功案例,从军成了崖边人为下一代谋出路时倾注最大希望的路径。巴结武装部的领导是为了让孩子能顺利走向军营,巴结现役军官是希望孩子能在部队顺利成为士官。厉占虎在厉泉的帮助下,连续晋级士官。这种良好的关系,可能是促使厉有品下定决心将两个儿子都送进军营的动力。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此前,崖边已经随着通渭县城在8月6日迎来了和平解放

解放初几年,中国依然处在纷飞的战火中:美国在朝鲜动作;国民党以台湾为基地,余党仍在大陆与新政权作对;大陆深山老林、偏远山区的土匪不时出动扰民。在结束了大的战争后,中国依然面临着严酷的斗争形势。这个时候,当兵无疑有战死的可能。

1949年8月的一天,血气方刚的崖边青年阎林没有告诉母亲,悄悄翻过岳家山,告别岳家山堡子,走向了部队。他的母亲裴秀英当天下午才得知情况。村里人送来阎林换下的衣服,说你家儿子当兵去了。裴秀英闻听,当场蹲坐地面,好一阵子起不来。

通渭县当时隶属于天水地区管辖,阎林被招到天水后,由于识字,被地委截留。新政权急需各类识字人才,阎林被分配到公安部门工作。1950年朝鲜战争打响,阎林差点被编入志愿军,但他并没有前往朝鲜,也没有闻到前线的火药味。

阎林的同龄人当中很多人并不愿意去冒死从军,大家期待的是固守土地,固守崖边。整个石湾乡和阎林一道前去当兵的人只有十余个。

阎林在人生的关键时期,走出了充满冒险的一步。就是这一步,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阎林是我父亲兄弟中的老大,是我的大伯。

阎林通过当兵走出了崖边,他的其余几个弟弟都在崖边务农,他的父母也在崖边终老。他走出崖边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改变了自己子女的命运。

在中国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在旧社会,当兵是被人瞧不起的,当兵的都是一些没有文化,没有教养甚至是一些地痞流氓或社会上混不下去的人,他们不讲道德,不守纪律,被人痛恨。如同铁钉一样,不及刀枪重要。但在近代革命史上,特别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史上,保家卫国、服务人民的理念抬高了军人的崇高地位,从此“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阎林义无反顾地走出崖边,走向军营,绝对是共产党革命意识和民族解放崇高使命感召的结果。他来到军营没有上前线,只是个人运气好,但他从军的初衷充满不畏牺牲的精神。在后来模仿他的崖边人眼中,他通过当兵步入城市改变自身命运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诱惑。

进入改革开放年代,中国“告别革命”,有了和平预期。当兵成了农民走出村庄的一条可靠路径,成了众人追逐的梦想。很多人当兵完全是为了扭转个人命运,不再有更多的“国家意识”和“国家使命”。上过高中的70后崖边青年厉展和厉泉在1990年代前去当兵,他俩都留在了部队,并且都提干了。2013年,厉展是部队连级干部,厉泉是部队副营级干部。在贫瘠的崖边,在孤陋寡闻的崖边人心目中,这两个人俨然是“高级”军官。

在壁垒森严的户籍制度下,教育和从军是两条仅有的、合法的社会流动管道。从新中国建立到1995年,崖边一直没有人因教育而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这个管道不通的情况下,从军似乎成了实现社会流动的最佳途径。有了第一代从军人阎林和第二代从军人厉展、厉泉的成功案例,从军成了崖边人为下一代谋出路时倾注最大希望的路径。

希望儿子当兵的家长都能理解包容儿子学习不刻苦,望子成龙的心愿驱使他们深信学习太艰难了。当儿子的错过了利用学习改变未来的机会,做父亲的一定要为儿子再努力一把,扶持他们去当兵。大家都深信只要老子肯花钱,为部队首长送礼到位,儿子的事情就能得到解决。

有了从军热潮,征兵工作非常顺利。在石湾乡,几乎不用花费力气去动员,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当兵。在众多的报名者当中,选择谁去当兵,才是基层武装部操心的事。为了孩子顺利前往军营,很多家长挖空心思巴结基层武装部的人,有的不惜行贿送钱。在2000年至2010年的十年时间,巴结基层武装部的领导和部队现役军官是公开的秘密。巴结武装部的领导是为了让孩子能顺利走向军营,巴结现役军官是希望孩子能在部队顺利成为士官。

2000年,80后刚好到了服兵役的年龄,我的同龄人有很多张罗着当兵。1983年出生的王贵于2000年入伍。他能顺利入伍,据说他的二叔王应忠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王应忠在兰州搞货运,手头宽裕,也认识了一些人,为了王贵当兵,他曾在陇西巴结了一位在部队服役的现役军官,此人为王贵顺利入伍并转为士官发挥了一定作用。

王贵入伍当年,父亲因故去世,他的弟弟王强只有14岁。王贵在军营服役,他的母亲和弟弟在家中苦撑农事,生活很艰辛。王贵的弟弟王强不务学业,在岳坪小学难以毕业,被旁人讥笑已成了学校“校长”。王强在父亲去世后家中劳力不足的情况下,选择了休学,16岁就开始四处打工。

2010年,王贵利用当士官积攒的工资,在陕西某市购买了楼房,并顺利成婚。2012年,将母亲接到了陕西。同年,王贵还为弟弟支付了首付,也在当地购置了楼房,但王强常年打工,出手阔绰,没有很好地存钱,令王贵很气愤。

王贵利用当兵顺利走出崖边,并将母亲也接到城市生活,是方圆少见的孝道之举,深受乡邻赞誉。

1990年出生的崖边人厉占虎是依靠崖边籍现役军官厉泉成功走向军营并当上士官的人。2007年,在西北某部服役的厉泉奉命去江苏省征兵,他预留了一个名额。厉占虎在厉泉的帮助下,连续晋级士官。2013年已在当地安家落户,结婚生子。

为了让厉泉帮忙,厉占虎的父亲经常邀请厉泉的父亲厉强吃鸡喝酒,有时候还要给厉强帮忙干农活。

厉占虎父亲的成功做法成了大家争相效仿复制的样板。崖边村民厉有品有两个儿子,都被送进了军营。厉泉与厉有品同属厉氏,渊源上是一个祖先。厉泉当兵以后,很少回到崖边,但厉泉的父亲厉强和厉有品相互来往非常紧密。厉强所在的厉氏家族出了地主,在新时代逐渐败落。厉强一直都有复兴厉氏家业的期望。特别是儿子厉泉当兵出了名堂以后,他特别自豪。而厉有品略懂乡间红白事礼仪,偶尔会有人请他做红白事的总管。他在村中极力想成为道德权威人物,但一直不被人看好。此人圆滑世故,嗜酒成性,但经常耍赖。他和厉强都成了厉氏家族中的“出头鸟”,两人因而志趣接近。这种良好的关系,可能是促使厉有品下定决心将两个儿子都送进军营的动力。厉有品为了两个儿子当兵,摆了很多场酒席。从入伍请托,到后来为晋士官请托,几乎尽人皆知。

“老四走在前面,老五跟在后面,兄弟两人吃人家的肉,喝人家的酒,真的不像话。”知晓内情的人曾如是说。老四指的就是厉强,老五指的是厉强的弟弟。有一段时间,厉强被儿子厉泉接到了城里居住,厉强在过年时会回到崖边。更多需要巴结厉强的人都会在正月里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厉强。有人讥讽说:“每年正月,厉强来崖边是来‘领牲’的。”1正当厉有品为孩子当士官费尽心机的同时,崖边宋喜喜的大儿子宋武也到了当兵的年纪,宋喜喜也效仿厉有品,想尽一切办法巴结厉强。

杀鸡宰羊,设席摆宴,赠送猪腿、食用油(这是贫穷的崖边最厚重的礼物)。另外,孩子进了军营,家长还要为了孩子晋级士官准备2万至3万元,让现役军官去部队打点关节。

2007年,崖边人正在为宋武进军营祝贺时,厉有品的大儿子复员回来了。村人挖苦厉有品说,当兵复员的也应该祝贺。

过了两年,厉有品的二儿子和宋喜喜的儿子陆续都回到了崖边。一切希望化作了泡影,让厉有品和宋喜喜深感耻辱。

宋喜喜在儿子复员后抱怨说:“厉强的儿子力不从心,把孩子的事情耽误了,自己后悔请托厉强,当时应该去找陇西的另一位现役军官帮忙。”

阎双贵是我的堂兄,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阎东红在2009年被他送进军营。为了儿子当兵,他想了不少的法子。阎东红念书不得力,也是小学无法毕业的“校长”级学生。他为了参军,连初中毕业证都是托人伪造的。像这样的人从军资格都是不够的,但阎双贵打点好了方方面面的关节,顺利让阎东红进入了军营。

进入军营只是实现梦想的第一步,进军营的目的是为了当士官。阎双贵依然循着厉有品、宋喜喜的办法走上了巴结厉强的路子。在崖边,厉氏与阎氏有着很深的矛盾。阎双贵的投机行为不被我们家族中人看好,但阎双贵痴心不改。

厉泉常年在军营,很少回崖边,崖边人想找他也找不到,大家托付的事情只能由其父厉强转达。有一次,阎双贵为了巴结厉泉的父亲厉强,专门杀了一只羊。阎双贵还邀请我的父亲作陪,阎双贵没有文化,但对识字人敬重,加上我二哥阎海鹏是崖边的第一个大学生,已在体制内供职,他请我父亲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据我父亲讲,同去的人里面,还有厉强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他们兄弟三人一同接受阎双贵的请客,好吃好喝后答应为阎东红的士官之路做铺垫。

除此之外,阎双贵还给厉强给过食用油、猪腿等物品。厉强接受请客送礼的做法不一定得到了儿子厉泉的默认,毕竟厉泉在军营忙碌。而所有央求厉泉帮忙的讯息,人们都希望厉强向儿子转达。最不可思议的是,厉泉服役的部队在西北某部,而崖边走出去当兵的孩子有的在新疆、有的在福建、有的在北京,厉泉只是一个级别较低的军官,就算他要为老乡帮忙,也没那么大的能量。如果真的能帮得上忙的话,老乡为老乡谋出路在传统经验里比比皆是,只要不违法乱纪,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2010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士兵服役条例》做了修订,新条例新增士官可以“从军队院校毕业的士官学员中任命”。这一改变,对于崖边低学历层次出身的义务兵而言,想晋升为士官更是难上加难。

2011年,阎东红退伍,未能如愿以偿成为士官。阎双贵为厉强所做的一切进贡付之东流。

2012年正月,父亲杀猪,请来了阎双贵和别的村民帮忙。厉强的哥哥看到我和二哥都回到了家中,知道会有酒喝,便主动来帮忙。活干完吃饭时,阎双贵和厉强的哥哥喝醉了,开始对骂。阎双贵借机发泄了一通对厉强的不满。阎双贵为了阎东红当士官的事情,曾用心巴结厉强,但儿子没有成为士官,令他心中怀有屈辱,他把不满发泄在了厉强的哥哥身上,这事显得驴唇不对马嘴。

崖边地贫民穷,但很多人都嗜酒如命,这是一个很大的恶习。一旦喝醉,很多人会借着酒劲吵闹打架,非常糟糕。我的母亲非常担心两人打起来,一再要求我去劝架,我按兵未动,阎双贵和厉强哥哥都知趣地离开了。

阎东红虽然没有成为士官,但获得好几万元的安置费。给农村户籍的退伍军人发放补贴,是前所未有的。从厉有品、宋喜喜到阎双贵,接连失败的教训严重打击了崖边人的从军热情。

阎东红是崖边从军热潮的终点。2012年之后,石湾乡武装部已明显感觉到了征兵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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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意思是厉强把自己奉若神灵,吃拿卡要、索贿受贿,接受崖边请托者的敬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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