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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需回到诗性本身

时间:2022-01-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诗歌几千年来一直与道统的关系暧昧不清,进入商业社会后又与资本纠缠起来,当诗歌力图跟政治、商业撇开关系时,又陷入“私写作”的琐碎,这就是新诗无法摆脱彷徨和怀疑思潮的具体表现。至于她的诗,并没有特别的思想和艺术建树,更没有回答彷徨和怀疑思潮之中的问题,在思想批判性上甚至比不上喜好粗俗反讽的诗人徐乡愁。词句中表现出了审美思悟的影响力和穿透力,使之超出了宗教宣法的范畴,上升到诗性的高度。

据说毛泽东主席曾言:“现在的新诗还不能成形,没有人读,我反正不读新诗,除非给一百块大洋。这个工作,北京大学做了很多。我们来搞,可能找到几百万、成千万首的民歌。看民歌不用费很多的脑力,比看李白、杜甫的是舒服些。”此言目前为孤证,但此言确实辛辣地道出了新诗在普罗文学心目中的形象。

季羡林对新诗评价也不高。他说:“新诗还没找到自己的形式。既然叫诗,必有诗的形式。虽然目前的新诗在形式方面有无限的自由性,但是诗歌是带着枷锁的舞蹈。古今中外莫不如此。除掉枷锁,仅凭一点诗意——有时连诗意都没有,怎么能称之为诗呢?”他又云:“汉文是富于含蓄性和模糊性的语言,最适宜于诗歌创作,到了新诗,这些优点都不见了。总之,我认为,五四以后,在各种文体中,诗歌是最不成功的。”[7]

如果说古典诗词的弊病是其对自由意志的束缚,那么白话新诗的问题则是太过于自由,以至于由于无法划定边界而流于随意了。正如孙绍振所言:“形式是一种规范,是一种难度,要自由地驾驭,就要克服难度。艺术就是克服难度,克服了难度才有自由。难度是生命创造的,又用生命来克服从而获得驾驭和突破的自由。”[8]

20世纪初期的白话诗人关注的是白话新诗跟古典诗词的对峙,而当今诗坛则是三足鼎立,犹如三国对峙的形势:新诗探索和尝试的传统作为其中一支,就像蜀汉,仍挟昔日威势盛时之荣光,其实已式微。“私写作”则如曹魏,惹人唾骂却如日中天。“老干部体”,或曰“现代台阁体”“歌德体”,正像孙吴,不温不火,却延绵不绝、步步为营。2014年,连鲁迅文学奖都被“啸天诗”给攻下了。“私写作”和“老干部体”,实际上已在引领中国诗歌的潮流,尽管这种潮流走向让人绝望。

让人难过的是,如今诗歌在生活上偶尔掀起些“轰动”效应,往往多因为媒体炒作诗人的话题性,而非源于对诗歌本身魅力的欣赏。从下半身与垃圾诗派在新世纪前后的喧嚣,到汶川地震时王兆山的“纵做鬼,也幸福”,再到没出过一本有影响力的诗集也照样拿奖的周啸天,诗歌实际上已经沦为传媒的笑柄,只有在戏谑时才会拿出来示众。这或许并非传媒的错,而是因为诗歌界无法推出能镇得住读者的佳作。试看的几个当下诗派“代表作”:

我多么想,呵,坐在你腿上/因为我多么想呵/挑逗一位有妇之夫/你是别人的男朋友,别人的情人/你三十来岁,或者四十来岁。(尹丽川《挑逗》)

我呼吁/普天下女人的胸/划分为两种/以随便摸的/和不可以随便摸的。(沈浩波《牌女郎》)

我说到做到/不反悔。(赵丽华《我发誓从现在开始不搭理你了》)

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赵丽华《一个人来到田纳西》)

在后檐口蹲下来/手纸也跟着我蹲下来/这时候,我什么也不去想/两会是不是成功地召开了不去想/美国该不该打伊拉克不去想/人民是否小康了农民是否减负了/都统统不去想。(徐乡愁《拉屎是一种享受》)

这几首诗来自不同派别,但都可被归为“私写作”的范畴。一从道德论的角度评判这些当下诗歌,其实意义不大,二若从思想史的角度来分析,倒是能思考出不少时代动因。罗小凤所提到的20世纪末以来这种躲避崇高的“零度写作”“个人化写作”之类“崇俗”“崇私”或曰“祛魅”的诗歌倾向,实际上仍然是进入现代社会后涌出的彷徨和怀疑思潮,在延续了数百年之后在当代的变异。诗歌几千年来一直与道统的关系暧昧不清,进入商业社会后又与资本纠缠起来,当诗歌力图跟政治、商业撇开关系时,又陷入“私写作”的琐碎,这就是新诗无法摆脱彷徨和怀疑思潮的具体表现。旧的意识形态无法真正批判,原本新的意识形态转眼又变成旧的,而且在许多方面比旧的更变本加厉。让人无所适从,于是干脆采取犬儒主义的逃避态度。

可以说,当下的不少诗歌不仅没有在“感觉”上更进一步,而且在“哲理和情感内涵”更却步了。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中期,有“余秀华诗歌现象”。但我觉得她的爆红更多的与她的身体状况有关,大家欣赏的是她身残志坚的精神风范。至于她的诗,并没有特别的思想和艺术建树,更没有回答彷徨和怀疑思潮之中的问题,在思想批判性上甚至比不上喜好粗俗反讽的诗人徐乡愁。

诗者,关键在于能够具有“一触即觉”和“由妙而悟”的品质。能让后人记住的诗歌,基本都具有这些特征。所谓“一触即觉”和“由妙而悟”,顾名思义即该诗歌具有较佳的可感外观,能向读者顺畅传达包蕴于词句之中的较为深刻的哲理和情感内涵,进而帮助读者妙悟万象,上升到更为高远的审美之境。

这样的诗例不胜枚举,俯拾皆是。历代的有: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诺终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志存高远)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傲骨铮铮)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批判社会不公)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稳心待变)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顽强韧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爱深沉)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淡然处之)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家国情怀)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壮怀激烈)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民间立场)

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悦目三两枝。(知音难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相爱容易相处难)

……

当代的如: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面对不争故国的痛苦)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淡然的离别哀愁)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空寂的意境)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对乡土的深切之爱)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永不屈服的高贵品质)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认为代表了“对美好的憧憬和追求”。虽然这首诗实际流露出的是死亡意识)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直面人生的惨痛)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坚定信仰,开创未来)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对家国分离的乡愁感)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无畏风雨的气度)

……

这些当代诗歌中的诗句之所以能被人牢牢记住,在于其能直接从“感觉”切入“哲理和情感内涵”。

这方面颇有意思,且亦可视为典型的案例有“汪国真现象”。今日学界多对汪国真不以为然,批评其诗文过于浅俗,然而学界却没能意识到这个现象背后,其实包含着极为深刻的思想史意味:既然汪国真诗文过于浅俗难当大任,为何却整整影响了一代人的青春?这就是时代思潮在个别人物现象上的具体反映。

中国文人为何对佛经情有独钟,而对后进入中国的基督教《圣经》往往兴味索然。其实很大程度上源于这些文本的呈现风貌,至于其中所关涉的宗教旨意反而并没有那么重要。佛经翻译的繁盛时期恰与诗歌的高峰时期同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佛经于是同样成为唐代留给后人的文学精华之一,而《圣经》的翻译高峰恰好在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的阶段,半文半白,汉化程度较低,更谈不上审美化、诗意化,其到目前的中译文本都达不到佛经的扼要、凝练和通达。

佛经已经经过充分的诗化,洋溢于其中的是对生命审美之叹悟。短句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长句如“一切诸佛,无量无边。风触其身,安和调适。复吹林树,飘华成聚。种种色光,遍满佛土。随色次第,而不杂乱。柔软光洁,如兜罗绵。……是人命终,如佛色相,种种庄严,生宝刹中,速得闻法,永不退转。自身威光,超于日月。其心洁白,犹如雪山。清净如水,洗诸尘垢”(《无量寿经》)。

词句中表现出了审美思悟的影响力和穿透力,使之超出了宗教宣法的范畴,上升到诗性的高度。在静谧中缓缓念起,那一字一顿的词音仿若拾阶而上的天籁。

优秀的艺术作品都非常细腻,比如戏剧当中,水袖看似不经意的一甩,实际上包含着对力度控制的恰到好处,对情感表达分寸的细致拿捏,以及与音师节奏之间的配合的天衣无缝。诗歌亦如此,一书而就的诗词不是没有,经典的亦不少,但终非写诗的常态。大师都有几易其稿之需,尚未炉火纯青的青年诗人就更应慎重对待自己诗作的淬炼,避免浅俗、口语化的词汇出现。

“声音”者,实为二词。“声”之悦耳者,谓之“音”。不是所有的“声”都能成为“音”的。同样,诗歌作为文字之精萃,乃是心中发出声音之精华。不是所有的言语都能为诗的,诗人的职责就是将日常话语提炼为诗。如果想到什么就表达什么,他就不是一位诗人,而是普通的言说者。

语言是通往表述他所睹认知世界的途径。每个人的语言风貌就是他认知世界的风貌。诗歌写作既是一种情感的舒展,也是一种追问。追问的深度取决于追问者本身积淀的厚度。所以读诗实际上是“读人”,在阅读中体悟写诗者视阈之宽窄,经验之多寡,情思之轻重。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相隔“清且浅”却“默默不得语”。这短短四行字里,潜藏着多少一言难尽的无奈。言之未尽处,恰是思之展开时。诗歌之魅力也就自此处生发。抒情,不是如暴雨倾盆一样让情绪肆意倾泻出来,而是如高山仰止,让人一望即感受到其中蕴涵的巨大力量,但这其中的力道却不是力泻而竭的。在审美中,蓄势待发往往比声嘶力竭更有力量感。拿诗歌来嚎叫的新锐诗人,不是勇敢,而是浅薄,因为太年轻,所以蓄不住势。

正如音乐有高潮也有前奏,“感觉”只是诗歌的前奏,而“哲理和情感内涵”才是诗歌的高潮。“感觉”被调动起来了,那么接下来“情”归何处,“思”归何处?“感觉”是功能性的,处于诗歌结构的表层,而“哲理内涵”才是隐匿在文本深处的关键。而诗言“感觉”之失误,恰恰在于其在最关键的地方止步了,导致我们听到了有吸引人的崭新前奏,接着却沉寂下来了的乐章。“哲理内涵”作为统摄中国诗歌数千年的深层结构,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越了“言志”还是“缘情”的具体纠结。

诗歌从不远离公众世界,新诗从创立开始就一直在挣扎着前进,但历经20世纪二三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两个高峰时期,仍然无法确定自身的定位,再加之屋漏偏逢连夜雨,遇到21世纪诗歌等传统文体边缘化的打击。目前之颓势,表明新诗仍然找不到自己的核心特征和核心竞争力,而且是愈发找不到了。这是新诗的遗憾,也是历史的遗憾。

无须讳言,写出一手好诗不但需要写作者的苦修,更需要几分天赋。缺少个人的灵性,仅凭爱好和激情是无法创作出在诗歌史上能留下脚印之佳作的。缺少了“巧妇”,上好的大米煮成饭也少点别致的韵味。而现在诗歌创作最大的困境,就是写作队伍中爱好者所占比例越来越大,而有天赋、有灵性者则越来越少,这不能不让人忧思。

优秀的诗作,如同沙中金粒,不会为时间河流的冲刷所淘汰,反而会在岁月的淘洗下更加耀眼。只有挟时代之风雷,具备深刻的哲理内涵和情感意蕴,选词落笔更细腻、凝练,新诗在21世纪才有可能再攀上新的高峰。

【注释】

[1]夏建中.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文化研究的历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125.

[2]郭绍虞.村歌俚谣在文艺上的价值[J].歌谣,1933,1(12).

[3]金克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J].新诗,1937,1(4).

[4]刘半农.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J].新青年,1917,3(5).

[5]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56.

[6]梁宗岱.谈诗[J].人间世,1935(15).

[7]老愚编,季羡林著.坏人是不会改好的[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22.

[8]孙绍振,孙彦君.文学文本解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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