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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儿国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阳历某年,阴历壬寅年七月初三日,大河探险队一行三十人浩浩荡荡从坤甸港启航,烈日下,沿着卡布雅斯河溯流直上,七月十三日傍晚,历经种种波折和离散,全队硕果仅存的两名成员,克莉丝汀娜·房龙和永,一对异国姑侄,平安抵达航程终点峇都帝坂山。七月十五,月圆之日,攀登大河源头的山。二十五周的身孕。

回到小儿国

十天。阳历某年,阴历壬寅年七月初三日,大河探险队一行三十人浩浩荡荡从坤甸港启航,烈日下,沿着卡布雅斯河溯流直上,七月十三日傍晚,历经种种波折和离散,全队硕果仅存的两名成员,克莉丝汀娜·房龙和永,一对异国姑侄,平安抵达航程终点峇都帝坂山。对十五岁、生平初次离家出远门的少年永而言,十天何其沧桑。

三个任怨任劳、忠心耿耿的马当族舟子,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终于完成了姑侄俩有缘在浪·阿尔卡迪亚桃源村结识的好朋友——肯雅族长老、伟大的帕兮喇咿远行家,彭古鲁·伊波——交托给他们的任务:用一艘伊班长舟,从朝山入口处的普劳·普劳村,冒着一场赤道暴雨后骤起的山洪,一路蜿蜒溯河,花了四个昼夜,把两位客人送到婆罗洲的心脏,海拔两千公尺的中央分水岭。交卸任务之前,三人合力在峇都帝坂山腰的登山基地营,一口黑水潭旁,用就地取得的最好建材,为房龙小姐精心搭盖一幢挺宽敞、舒适、安全无虞的树屋(舵手约瑟夫口中的丛林小别墅),然后就分头消失在树林里。三枚魅影似的,他们先后隐没入那浓浓一团开始降临婆罗洲大地,无声无息,一古脑儿,笼罩住我们眼前这座光秃秃、赤裸裸石头山的紫色夜雾中。

我,少年永,伫立在树屋下目送这群好旅伴、好导师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

向导加隆·英干老人,腼腆地从行囊里取出他用独门配方炼制的药剂,小心翼翼,将他耳脖顶端那一头经过河水洗礼、变成一簇雪白的锅盖发,从发脚到脑勺,重新涂抹成一团漆黑,随即换上一条簇新鲜红缠腰布,鼓鼓地,包裹住他胯间两粒鹅蛋大的卵子,一脸肃然,向房龙小姐弓身道别,喜孜孜率先离开。年轻的舵手,油头粉面、上过教会学堂识讲英文的约瑟夫,使出老大一番功夫调理他的飞机头,只见他哭丧着脸,蹲在水潭边,拿着一罐凡士林抹抹梳梳,总算勉强满意了,这才换上他那套在忙碌紧凑的航程中,每夜必抽空洗涤、晾干的欧风休闲服。装扮停当,他小子勾过一只眼来,向房龙小姐抛送两个秋波,也一头钻进了潭畔林子里,倏忽不见影踪。我们的领航员篷篷,依旧耸着他那株粗短脖子上一颗光溜滚圆、青筋暴露的槟榔头,乜斜着一双灰暗呆滞、三不五时蓦地一睁、凶光骤然四射的死鲨鱼眼珠,一径闷声不响,满怀心事,只顾埋头干自己的不知啥活儿。忙完,他才回头向房龙小姐禀告:他必须连夜赶回浪·巴望达哈血湖村,寻找他的两个失踪的妹妹,“顺便办一件要紧事”。完事后,他会立刻兼程赶回峇都帝坂山基地营,与向导和舵手会合,在月圆后一两天,接我们姑侄俩下山。

抱着满肚子疑团,我挥别了篷篷,眼睁睁看着他爬上停泊在黑水潭中的“布龙·布图号”。轰然一声,他启动船尾的引擎,头也不回,鼓起两只膀子上那紧绷绷五彩斑斓的一排花样刺青,以十分圆熟的手法,陡地调转船头,在夜色掩护下一溜烟也似,驾长舟,独自朝向山下的村庄,鼓足马力扬长而去了。

水湄霎时只剩下我一个人。

可怜克丝婷,这一整天,她笑眯眯地端坐在一艘空敞无篷的独木舟上,活像个水上观音菩萨,在一群壮汉哼嗨唉哟哄抬下,一路溯河巡行,不住颠簸摇荡在激流中,早已被折腾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掉了,这当口,草草吃过晚餐,洗把脸漱个口就钻进树屋中安歇去了。毕竟是——说来残忍——三十八岁的女人喽。

七点钟,赤道线上的一丸子红日头,在大河口悬吊了老半天,晃晃荡荡,猛一沉,才终于完全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外。月亮将升未升。

我独自托腮坐在树屋梯口,仰望天河。

天河无恙。依旧像一条银光灿烂一泻万里的瀑布急流,哗喇喇水花飞溅,搭载着一窝子亿万千个,光着屁股打着赤脚戏水的小顽童,在你头顶上汹涌而过,热闹无比,从赤道东北方奔流向大南方,跨越婆罗洲夏夜大半个漆黑浩瀚的天空。

丫头,你瞧!那满天星靥靥闪耀下的一座石头山,赤条条的,就耸立在你眼前。这便是我们一路乘船追寻的目标。

七月初九暴雨后,连着好几天艳阳高照,天气大好,在三名舟子铆足全力咬紧牙根赶路下,我们终能在七月十三日,月圆前两天,抵达卡布雅斯河源头。明天一整日,我们将待在山腰基地营,养足精神和体力,后天一大早便展开徒步登顶的路程——就只我们两个人,我和姑妈克丝婷。

向导加隆老人早就交待好:峇都帝坂山,从山腰直到山巅,一路净是大石头。但是,满山一座座迷宫样的石阵中,却有一条清晰可辨、蜿蜒通往峰顶的小径。那是世世代代前仆后继,抱着各种目的冒死攀登圣山的人,用一双双长满水泡的脚丫,在布龙大神当初开天辟地时,不知何故,遗留在婆罗洲心脏的这块巨石上,硬生生,一个足印接一个足印,历经不知几劫几代,合力踩出来的一条路。我们姑侄俩只要依循前人的足迹,埋头朝上直走,心无旁骛,蒙天上的父辛格朗·布龙/耶和华垂怜,必定可在日落之前平安登上山顶。

这样的终局,不正是这一路上我心中殷殷地、甚至处心积虑地期盼着的吗?七月十五,月圆之日,攀登大河源头的山。极目所见净是石头的山路上,只有一女一男一前一后紧紧相随的两个人,跫跫而行。克丝婷和永——相认于海角坤甸,结伴进入丛林秘境,从事这趟出生入死奇特旅程的异国姑侄——天地之大,这下子也就只有彼此可以互相倚靠了,真正的、毫无选择余地的,相依为命了。这种感觉挺好。登山前夕,我独自坐在基地营一幢树屋的梯口,双手托着腮帮,仰起脸庞,边眺望头顶上星河下这座光秃秃草木不生、乍看平淡无奇的石头山,边竖起耳朵,倾听着树屋中克丝婷那一阵接一阵,均匀地、沉沉地不断绽响,从那小小门洞口传出来的鼾息声,心中只觉得一片宁静澄明。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马利亚·安娘·安达嗨。

那个豆蔻年华肯雅族少女。长屋妇女们口中的“伊布·纳比·依萨”——每回在长屋回廊上迎面相遇,人们必须一躬身,举起右手掌,向她行崇高额手礼的“小圣母”。

丫头记得吧?七月七日七夕凌晨,少年永带领姑妈逃出红色城市新唐,路过一处名为“浪·阿尔卡迪亚”、风景清幽直可媲美武陵洞天的村庄时,在绿水塘畔,中午艳阳下初次遇见这位小圣母,往后在朝山的路途中,又有过数面之缘。

小马利亚,蓬头垢面一身邋遢,总是独自个抱着她的芭比娃娃新娘,打赤脚,游魂似的踯躅行走在大河畔。细条条一把腰肢,俏生生系着一袭花色小纱笼。纱笼口,一颗花苞样,绽露出一粒小小肚脐眼。十二岁的身子瘦骨伶仃,鼓鼓地,揣着颗柚子似的挺着个突兀隆起的肚腹。二十五周的身孕。西班牙老神父峇爸·皮德罗播的种。人说她怀的是天父的儿子,那第二度降临人间的救世主纳比·依萨(白种人嘴里的耶稣基督)。她就是圣婴的“伊布”——圣母:大河两岸妇人们虔诚顶礼膜拜,可孩儿们一看见就猛吐口水、呸呸呸竞相诅咒不休的“伊布·纳比·依萨”。

在那个来自分水岭另一边的少年、永的心目中,她只是个美丽、温柔,不知怎的跟他一见如故、好像前世亲人的肯雅族少女,马利亚·安娘·安达嗨。每次不期而遇,旅途中蓦然相逢,不论是在日正当中的村口绿水塘,或是在凄迷月色笼罩下的河畔树林,她总是凝起两只眼睛——那宛如两颗寒星,孤寂地,闪烁在破晓前婆罗洲漆黑天空中的一对眼瞳子——仰起她那瘦尖尖、充满焦虑神色的咖啡色小脸庞,定定瞅住少年永。两片苍冷的嘴唇,好久只管颤动着,仿佛想告诉他什么秘密,却终究没说出口。

满眼睛的话。

好久,只是眨啊眨地望着他。

一把及腰的小黑发,披散在她脖子下,肩膀后,时不时被骤起的河风撩起来,一朵飞蓬也似飘荡在日头下、月光中。

最后一次见到小圣母,是在七月初九正午,变天的时刻。

那当口,天顶一轮艳阳高挂。少年永和姑妈克丝婷携着行李,并肩伫立在普劳·普劳村码头栈桥上等船。突然天地一沉黯,峇都帝坂山巅雷霆大作。漫天电光飞窜闪烁下,马利亚·安娘抱着她的娃娃新娘,梦游似的悠悠晃晃沿着河畔小径一路走来,抬眼看看天色,呆了呆,驻足栈桥下,跂起双脚昂起脖子,回头朝向桥上睃望两眼,好似乍见亲人,眼一灿,喜孜孜伸出一只手朝他招起来:

——永,古晋来的小客人,终于又见到你!请你下桥来,让我跟你讲句话……我心里有个重要的秘密,得偷偷告诉你一个人……下桥来,到我身边陪我走一段路……永,从分水岭另一边来的哥哥,求求你下来听我讲句悄悄话……

那声声召唤和央求,好像某种咒语,绵绵不绝飘忽风中,随着河上那毕毕剥剥爆炒栗子般、开始降落的豆大雨珠,不住传送到栈桥上来。

永拔腿,就要冒着大雨跑下阶梯,直奔到栈桥下河畔小径上来,跟小马利亚见面,却被他的姑妈从背后伸出两条胳臂,死命拦腰一把抱住。

最后,马利亚·安娘转过身子独自走了。一步一回头。依旧是满眼睛的话语,望着永,想说出口却始终没说出来。

——唉。

只听得沉沉一声叹息。她走了,一手提着纱笼摆子一手搂住芭比新娘,迈出两只光脚丫,使劲一甩腰下湿湫湫沾满雨点的长发梢,沿着河畔小径,自顾自走下去了。她仰起脸庞迎着风雨,朝向大河尽头一簇白色鬼影般,悄没声,漂浮在漫天雨雾中的石头山,沉甸甸地昂挺着她肚脐下那个圆鼓鼓、日渐胀大的肚子。转眼间,她的整个形影全都隐没入晌午时分那遮天蔽地,哗喇哗喇越下越大,直欲吞噬整条大河的赤道暴雨中。

普劳·普劳村码头一别,往后,直到今天七月十三日,我们姑侄乘舟抵达峇都帝坂,就再也不曾见到她了。可是一路上,在这条绵延数百公里,蜿蜒贯穿婆罗洲心脏丛林,上溯中央分水岭,直达大河源头的荒凉航道中,我心里老觉得马利亚·安娘——怀胎的“伊布·纳比·依萨”——穿着她那条不知多少天没洗涤、下摆沾满黄泥巴的小纱笼,打赤脚,光着两只细瘦的膀子,搂住她那个饱经风吹日晒,面容越发憔悴,一头蓬鬈的红发日愈枯萎的芭比娃娃新娘,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只管跟住我们这艘溯流而上的“布龙·布图号”长舟。就这样,沿着大河畔,小马利亚一路追随——引领——我和克丝婷来到航程的终点峇都帝坂。

但她一直没露脸,尽管我心里知道有时,甚至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就藏身在左近——近得让我听得见她的鼻息,闻嗅得到,哦,她胸口散发出的一股青涩的、微微刺鼻的汗腥气和乳酸味——悄悄在旁观察我,嘴唇不住一翕一张,默默地急切地召唤我:

——古晋来的小哥哥,永,请你下船来,我心里有个重要的秘密要告诉你……

秘密。她到底想向我透露什么讯息呢?那份急切和焦虑。那种近乎死缠活赖、牛皮糖一样的黏劲儿……

而今登山前夕,我独坐山腰基地营中,托着腮凝着眼,瞭望山下一片黯沉沉树影娑娑的婆罗洲旷野,和那银光闪闪,点点鹭鸶飞翔,好似一条遗落在丛林中的巨大项链,蜿蜒穿梭星河下、夜雾里的卡布雅斯河。宁静的夜。空寂无声的河流。眺望着,心里惦念着,我脑海中就浮现起马利亚·安娘穿着一袭小花纱笼,飘飘荡荡,孤单单踯躅行走在大河畔的纤细身影。心头陡地一酸,眼眶蓦地一红,我禁不住就流下两行眼泪来。

心里好想、好想再见一次这个素昧平生,仅仅在这趟少年暑假之旅中,偶然地有过数面之缘、匆匆交谈过几句话的肯雅族少女。面对面。眼睛看着眼睛。就像两个孩提时分离,几年后忽然重逢相见的小兄妹,或是某种最、最亲的人。

悬念。丫头,那是很奇妙、很甜美动人但有时也是非常糟糕、非常难熬的一种状况和感觉:有件事或有个人,老是挂在你心头,让你时时刻刻,一个劲地,发痴似的只管在心里想着惦着。你那颗心就像一枚上紧发条的钟摆,滴答滴答无休无止,永远晃荡在半虚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心无旁骛,镇日里一心一意牵挂着那个如今不知流落何方,别来不知是否平安,是否无恙的人……悬念。

这会儿,天刚落黑,我托腮坐在山腰一口黑水潭旁一间树屋的木梯口,呆呆地,谛听着屋里姑妈的鼾声,眺望着星空下的一条白色大河,心里只是一个劲地、痴痴地思念马利亚·安娘和她的洋娃娃。

就在这当口,我听见树丛中传出沉沉一声叹息。

——唉。

瞧!马利亚抱着洋娃娃,一脸沉静,打着赤脚,不就站在水潭对岸一滩皎洁的星光里,凝着眼眸望着我?腰间胀鼓鼓地系着小小一条花纱笼,脏兮兮飘荡在河风中。

我蹦地跳起身来,从梯口跑下树屋,在水潭边站住。两个人,隔着浩瀚天河下那亮晶晶一泓黑水,眼看眼对望着。她那两只乌黑眼眸,点漆般眨啊眨,不住闪烁在满山谷泛漾的星光和水光中。

眼圈一红,我强忍住那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卷起上衣提起裤脚,步入潭中,蹦蹦溅溅地涉水走向潭心,伫立在及胸的水里,昂起脖子凝起眼睛,借着满天星光细细打量这个别来——但愿——无恙的小圣母。

她依旧披着一头及腰黑发丝。她那张原本铜棕色,如今经历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被婆罗洲夏季毒日头曝晒成一团黧黑的小瓜子脸庞,这会儿,在星河映照下,霎时变得水白!她依旧穿着一件小红衫,下身系着一条花色小纱笼,鼓鼓地袒露出那坐落在肚腹中央,挺青嫩的、好似一粒花苞的肚脐眼。她脚踝上污泥斑斑的纱笼摆子,拖曳在地,不时被山风撩起,绽露出她那两只长满水泡、这几天不知赶了多少路的脚丫。

她整个人,她的发式和穿扮、她的两只漆黑眼瞳、她怀里仰卧着的芭比娃娃新娘,还有她那一脸子沉静安详的神色,跟我在浪·阿尔卡迪亚村绿水塘畔初见她时,简直一模一样。豆蔻年华。爱美、爱收集金发娃娃的十二岁婆罗洲长屋少女。她那铜棕色的身子,依旧是那样的窈窕纤细,瘦骨伶仃,只是——只是她肚脐眼儿下凸隆起的那一团肉瘤,才几天没见,就变得越发肿大,更加的浑圆光润了。而她脸上的风霜似乎也增添了不少。

——苦了你了!马利亚·安娘。

——没什么。不打紧。

——你抱着你的芭比娃娃,从你的家,浪·阿尔卡迪亚长屋出发,花了五天时间,独自沿着大河一路走到这里……

——我……心里有话要跟你讲。

——你跟我说过,你有个重要的秘密要告诉我。

——古晋来的哥哥,你莫站在水中,请你渡到这边岸上来,我把这个秘密偷偷讲给你一个人听,不让你姑妈听见。

我毫不迟疑立刻脱掉上衣,折好了,顶在脑勺上,冒着山中那冷溘溘教人直打牙战的寒气,半涉水行走,半游泳,渡过那最深处达到我下巴的黑水潭,来到了马利亚·安娘身边。这下,我和她就真的面对面、眼睛看着眼睛,站在一块儿了。我听到了她的呼吸,闻到了她身上如雨后的蓬草,蓊郁地幽幽地散发出的一股汗酸。我那颗牵牵挂挂,好似一枚钟摆悬吊在半空中、晃荡多日的心,登时安定下来。马利亚叹口气,把一只手伸进她上身那件小红衫的袖口,縩綷半晌,抽出那条皱成一团、掖在她胳肢窝里的白手帕,递到我手中,叫我赶紧把身体擦干,重新穿上衣服。星光下,只见她两只清澈无尘的黑眼瞳子,仿佛点上烛火般,熠亮熠亮。马利亚直看着我把自己打理停当了,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柔声说:

——哥哥,今晚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现在住的地方吗?你千里迢迢,冒着大太阳和一场热带暴雨,赶了好几天的路,就是要回到这个地方吗?

——别问。到时就知道了。你只要跟着我走就是,永。

——好!我跟你走,马利亚·安娘。

我用力点头。悄悄回首,望了望水潭对面我姑妈克丝婷住的那间树屋。黯沉沉,悄没声息。一盏煤油风灯摇荡闪烁在屋檐下。马利亚早已迈出脚步。猛一掉头,我拔脚追上马利亚,不再回头,铁了心,尾随这个孤零零抱着洋娃娃,打赤脚踽踽行走,风中甩着一肩蓬飞的长发丝,摇曳着腰间一条脏兮兮小花纱笼的肯雅族少女,一步一步探索着,朝向潭畔林中那幽暗深邃、宛如洞天地府的山坳子走去。

在那满山谷回荡的风声和水声中,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顶着天上一条随着夜深愈加灿烂喧哗的银河,只顾低着头,踩着脚下那茅草丛生的小径,默默行走了许久。

石头山就耸立在我们身旁。光溜溜的石壁反射着月光。我停下脚步昂起脖子,踮着两只脚呆呆眺望山巅。山顶礧礧巉岩,银河下白碜碜阴森森,蓦一看,好像我五岁上幼儿园时,在一册欧洲童话绘本中,看到的那座有如妖灵般不住蛊祟我,害我整整一学期不敢睡觉,甚至不敢阖眼打盹的城堡:壮丽、死寂,耸立云霄中,用上万根巨大的白骨打造而成,隐藏着无数秘密和冤魂的白色城堡。

——唉。

马利亚在前头走着走着,忽然又叹口气。

——这座山,就是你和你姑妈准备攀登的山吗?

——后天。七月十五,月圆时。

——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峇都帝坂。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峇都,石头。峇都帝坂就是大石头。

——那是大神辛格朗·布龙当年开天辟地时,特地留下的一块石头,以见证他的存在。

——你知道山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部落中的老人说,山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就只有石头。一颗颗光溜溜的、有大有小的各式各样的石头。

——有人上去过吗?

——有啊。但是,上去的人都没有回来。

——为什么他们要留在山上呢?不是说山上只有石头吗?

——不知道。就是不想回来。

——我的好朋友纳尔逊·西菲利斯·毕嗨,他也这样讲过喔。

——这个纳尔逊,他是谁?他是好人吗?

——旅途中认识的一个达雅克族青年。我跟他见过几次面,说真的,我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很诚实。唉。

——永,你知道,我们肯雅族有个古老的传说吗?

——马利亚·安娘,你说的是哪一个传说?

——峇都帝坂山脚有五个大湖……

——知道!我和我姑妈在浪·阿尔卡迪亚村作客时,长老彭古鲁·伊波给我们讲过。

——好。你现在讲给我听。

我驻足山径上,透过树木枝桠,望着山脚一穹窿星光下,点点鹭鸶飞翔的旷野,和那一条银炼般穿梭其间的河流,思索片刻,努力回想那天傍晚的情景:一盏晕黄煤油灯下,长屋大堂中,白头苍苍满面风霜的老猎头勇士、传奇的“帕兮喇咿”远行家,盘足坐在筵席上,一边啜饮伊班烧刀子阿辣革酒,一边用黑炭条在地板上画地图,满脸严肃,向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荷兰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和她的支那侄儿,永,讲述一则与创世同时诞生,流传到今天,族人们仍然深信不疑的千古传说。

——峇都帝坂山脚有五个大湖,供往生者的魂灵居住:善终者,死后前往位于平原中央的湖泊“阿波拉甘”定居,过着和生前同样衣食不缺、无灾无病的生活……为部族征战阵亡者,英魂一缕飘向圣山西边的“巴望达哈”,血水之湖,那儿有众多年轻貌美、死于难产的妇女,任由他挑选为妻……溺水死亡者,灵魂被遣送到极南之地,进入冥河下方的地底湖“巴里玛迭伊”,终日守望在河中,等待路过的长舟翻覆,以便接收船上的财货和妇女……夭折的婴灵自成一族,聚居在圣山东方的“登由拉鹿”湖畔,过着无忧无虑、有如乐园般的日子,因为这些尚未出生或年纪还小的孩子,根本不识人生的愁苦……死于自杀的人,最为族人所不齿,因此下场也最凄惨,永世被囚禁于圣山北边终年荒冷的“巴望·玛迭伊木翁”,自戕者之湖,每天以野果、生河龟肉和未去糠皮的西谷米充饥……

马利亚终于转过头来,星河照耀下只见她一脸笑靥如花。

——可以啦。永,我问你,峇都帝坂山下往生者居住的这五个湖,你心里最思慕、最想探访的是哪一个?

——巴望达哈。血湖。难产的妇女们死后魂归之处。她们的魂灵化为一只只白色的、纯净的、自由自在飞翔天地间的鹭鸶。

——嗯。你为什么特别钟爱这个地方?

——因为我曾认识一个年轻的、苦命的民答那峨女人……

——我知道!她名叫英玛·阿依曼。

——哦,马利亚,原来你一路跟随阿依曼,而她却一路跟随我和克丝婷搭乘的船。

——所以,那天晚上我也来到浪·巴望达哈血湖村。在那儿,我遇见你的母亲——莫害怕!我遇见的是你母亲的生魂。她因为思念你,从分水岭另一边的古晋城,飘越过来,见你一面。那时,我还看见你的姑妈克丝婷小姐……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马利亚·安娘,谢谢你。

那晚,在午夜时分白簇簇成群鹭鸶飞舞的浪·巴望达哈甘榜,血湖中,我与阿依曼赤身露体,面对面,共浴在一条弥漫橄榄油香的粉红纱笼内。心神恍惚间,猛抬头一看。天顶一瓢明月下,只见湖畔水湄上站着三个女人,一前一中一后,组成一个奇诡而美丽的纵队:披着蓝睡袍的克丝婷、抱着洋娃娃的小圣母马利亚·安娘,还有我那十天没见,一下子头发又增添好多白丝的亲娘。三张温柔、美丽而憔悴的脸庞,浸沐在满村子溶溶月色中,齐齐朝向湖心,怔怔瞅着我。那好久好久悄没声、伫立在湖滨一滩摇曳椰影中的三枚身影,宛如一帧姊妹合照,永恒、静止,逐渐溶入椰林背后,甘榜村庄上空,那一条星光灿烂子夜时分热闹无比的银河中……

——唉。

马利亚的一声沉沉叹息,把我的魂从白鹭鸶湖中一条粉红纱笼内,召唤了回来。

——你的第一个愿望已经达成啦。血水之湖,你去过了。你心里第二个想探访的湖,是哪一个呢?

——登由拉鹿。

——登由·拉鹿。小儿之国。圣山脚下绿水湖畔,胎死腹中的婴儿和早夭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那里没有大人,半个都没有。

——那不正是你独自一人,打赤脚顶着大太阳走了好多天的路,一心想去的地方吗?马利亚·安娘,那是你和你肚子里那个孩子真正的、最后的家。

——是的,永。我想在那儿把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脸飞红,马利亚那两只苍冷、憔悴的腮帮,蓦地绽开出了一双春花似的笑靥来。

天地豁然一亮。

月升。

那车轮般大的一颗、过两天即将圆满的月亮,这会儿二更时分,姗姗地从石头山背后探出了脸庞。十二岁的马利亚,瘦骨伶仃满脸风霜,穿着一条邋遢小纱笼,骄傲地昂挺着二十六周的身孕,背着光,孤单单伫立在婆罗洲山野一条荒凉小径上。高挂山巅的月亮,明灿灿地直往她的后脑勺子照射下来。她那张削瘦清丽的小瓜子脸,浮现在一圈浑白的光晕之中,霎时,五官模糊成一团,只看得清楚两只漆黑眼瞳子,不住眨啊眨,还有她脖子后那黑色小瀑布似的,直直地,往她腰肢上披泻下来的一把沾着斑斑风尘的发丝。

——登由·拉鹿。一个全都是小孩子、没有半个大人的国度。我要把我肚子里的娃娃,贝比·纳比·依萨,天父的儿子,带到那儿去好好生下来……

梦呓似的呢呢喃喃,马利亚仰起脸庞望着永,不住诉说。忽然脸色又是一红。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腩,伸手猛一扯,拉下纱笼,剥露出肚脐眼儿来,随即伸出右手一把攫住我的左手腕,拉到她身边,将我的手心按在她肚皮上,覆盖住那柚子般大的一颗圆鼓鼓,突兀地、刺眼地隆肿起的棕色肉瘤。

——感觉到了吗?他的心脏在跳动呢。贝比·纳比·依萨。他快出生了!

挺奇异神秘的一股血流,热烘烘,噗突噗突不住跳动,从马利亚冰凉的肚脐孔中传送出来,直渗入我的手掌心,沿着我的胳臂滔滔奔流而上,灌注入我的胸腔。双腿陡的一软,扑通,我在马利亚纱笼摆子底下那两颗小巧、赤裸的脚踝子前,跪下来了,抖簌簌地伸出双手,一轮又一轮,只管不停地摩挲孤苦伶仃的小圣母马利亚·安娘的肚腹。

两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仰起脸来,望着月光下马利亚那张水白的小脸子,心一绞痛,使劲咬了咬牙:

——好!我陪伴你去登由·拉鹿湖。

——就你和我?永和马利亚·安娘?

——是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永和小安娘。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就在这当口,我听到山风传送来克丝婷的呼唤声:

——永,你在哪里?姑妈在找你……你别丢下克丝婷独自一人在峇都帝坂山呀……你不可以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就这样说走就走了……我害怕呀……永,永,你这个古怪的孩子到底又躲到哪里去了?姑妈四处找你啊……

声声凄凉呼唤,带着一股深沉的莫名的恐惧,剃刀般,割破山坳里幢幢树影,从黑夜中传出,伴随那满山摇响的木叶声和四下呜吟的流水声,阴魂不散似的不断追蹑过来,一句一句直刺入我的耳鼓。

一盏煤油风灯浮现在树林中。黄橙橙的一团光芒,闪闪忽忽,一步一步逐渐逼临。

——永,永!我们两个说好要一起攀登峇都帝坂山!你不可以先跟别人走……你不可以抛弃带你一路走来的克丝婷,你的姑妈,不,你前世的母亲……

马利亚竖耳听了听,脸一沉,两只黑眼瞳子飕地一冷,扭头,伸手拉起纱笼摆子,一古脑儿掖到腰眼上,左手攫住我的衣袖右手搂住洋娃娃,拔起双脚来,甩起发梢,拖着我沿着山壁下那条茅草丛生的小径,一溜烟,朝向山坳深处直奔进去了。

我回头望。

那盏灯,伴着克丝婷的呼唤,逐渐隐没在黑沉沉树林中,一拐弯就完全看不见了。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我只觉得月下眼前的一片光影,倏亮倏灭,走马灯也似不停交替流转,一路上,耳畔只听得木叶萧萧,风声峭急。山谷中四处绽响的流水声,哗喇喇轰隆隆,在这将近午夜时分,雪融般越发噪闹嘹亮起来。奔跑中猛一抬头望。月亮早已升到中天上。一蓬子清光,白灿灿好像一大桶雪水,直直对准山径上两个手拉手,慌慌急急,鬼赶似的不停奔跑喘气的少年男女,陡地当头浇泼下来。

夜深了。克丝婷凄楚的呼唤声,好似一只断线的纸鸢,飘飘荡荡逐渐远去了。

奔跑中马利亚煞住脚步,汗湫湫,站在月光下一片浩瀚萧瑟的茅草原中央。她松开我的手,举起一只手掌来,边拍心口,边喘气。

——快到喽,哥哥。

——登由·拉鹿湖就要到了?小安娘。

马利亚使劲点了个头,抬起下巴睁大眼睛,定定瞅住我。月亮直直照射她的脸庞。汗水淋漓。那水白白两只腮帮上,春花样绽开了两朵娇艳的红霞。点漆般的一双瞳子,映着月光,狡黠地不住眨啊眨,好似两个泼水嬉闹的小顽童呢。就这样,我和笑盈盈湿漉漉披着一肩乌黑发梢的马利亚·安娘,面对面,眼睛看着眼睛,站在中天硕大的一轮皎白丰腴、即将圆满的月亮底下,像两个午夜偷偷溜出各自的家,结伴嬉戏追逐在旷野中的男女,憋着嘴,忍着笑,一边拍着心窝一边不住咻咻喘气。

骨碌。骨碌。马利亚怀里的洋娃娃忽然转动起两粒眼珠。

我用力揉揉眼皮,把头伸到马利亚胸前,凑上眼睛,细细端详这个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陪伴小圣母,一路走到大河源头的芭比新娘:脏兮兮一身黄泥巴、一袭雪白绉纱蕾丝长裙、一头蓬卷的红发、一张鲜明的东西方混血脸孔。月光下笑吟吟,她只管睁着两只茶褐色吊梢眼眸,睨着我。这副神色和装扮,就像古晋城巴刹夜市中,那一纵队又一纵队浩浩荡荡排列在地摊上,在华人摊主吆喝下,竞相绽开笑靥,齐齐抛送媚眼,招徕一团又一团日本观光客的仿冒美国芭比——出自甘榜妇女的巧手,一个只要沙币十五块钱(约日币一千圆)的娃娃新娘。惨白的摊灯映照一张张稚气而冶艳的脸孔:过度立体的五官,过度鲜红的嘴唇,甜美的笑靥中带着一股阴森肃杀的妖气。

两粒茶褐眼珠子骨碌,骨碌。

本能地,我缩起肩膀蹬蹬倒退两步,悄悄打个冷哆嗦。

剥啄!马利亚噘起嘴唇,在芭比娃娃新娘雪白的额头上,使劲地亲吻一下,随即仰起脸来睨睇着我,笑眯眯地咧开了她嘴里两排皎洁的小白牙:

——她的名字叫克莉丝汀妮妮·安娘·安达嗨。基督的女儿、肯雅族的小公主。我要带她去登由·拉鹿湖,跟我们两个人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永远住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日子。一家子四口人,多好呢。唉。

马利亚抬头望着月亮又幽幽叹出一口气。

我咬着牙,打个寒噤,悄悄转过身子拔起脚跟,打算一溜风逃回黑水潭畔的树屋。可是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冤魂般,克丝婷的呼唤锲而不舍,风中一声声,穿透满山谷海潮也似汹涌摇曳的茅草,凄凉地焦急地,在一盏忽亮忽灭的煤油风灯带领之下,又一路追踪而来:永,快回来!姑妈在找你呀……别抛下克丝婷一个人在峇都帝坂山……我们两个说好,一起登山一起回来,要死也要死在一块,永永永……

天顶的月亮白皎皎的一瓢,当头泼照下来,洒在马利亚瘦伶伶的小身子上。

脸一扬,马利亚挑起眉梢睁起眼睛,回头朝向呼唤声来处,瞪一眼。月光下她脸上的神色刹那变得冰尸样僵冷。

——走吧!古晋来的小客人,我们去登由·拉鹿湖。

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爪,钳子一般牢牢箍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就牵着我的手,抱着肯雅小公主,一头闯入杂树丛中茅草窝里黑魆魆一条荒烟小径,朝向山坳口,直直奔去。

跑啊跑啊。耳畔只听得虫声唧唧,眼前但见幢幢树影摇荡,乍看好似成群山魈鬼魅午夜啸聚,婆娑起舞。半人高的茅草窝里,点点磷光闪烁,四下散置着一摊摊风化的白骨。那一颗颗髑髅头齤笑嘻嘻,绽露出嘴洞中白碜碜两排大白牙,看来比婆罗洲人的牙齿粗大、坚硬。马利亚说,那是私入秘境硬闯禁地,结果被囚困在山坳中,那绿色流沙般茫茫无际一片浩瀚的茅草原里,望着圣山,想着远方的家人,活活渴死的白人探险家们的遗骸。我回头望去。克丝婷手里那盏风灯,明明灭灭,晕黄的一圈儿,伴着她那啜泣般一声哽噎一声的呼唤,兀自飘荡在林子里,尾随我和马利亚不舍……

——哥哥,我们到家啦。

马利亚陡地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一眼,笑了。她那只牢牢握住我的手腕子、牵着我一路奔跑的手,猛一紧,竖起小指尖,悄悄抠了抠我的手掌心。脸一红,她将我的手拉到她身上,羞答答,让我摸摸她那包裹在腰间一袭花纱笼内、柚子般滚圆的肚腹。她凝眼瞅着我。星河下的一双幽黑瞳子,眨啊眨地闪烁着两朵晶莹的泪花。

——永,瞧,那儿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家。登由·拉鹿湖。我们肯雅族古老传说中,峇都帝坂圣山下神秘快乐的小儿国。

林中小路尽头,山坳口,天地豁然一片开朗。

月下,只见一汪湖水清碧。

猛然遭受电殛似的,我整个人被眼前这幅景象震慑住了:一群孩童,不,好大一窝子成百上千个孩童,三四岁到八九岁,大多拥有棕色皮肤,男男女女全都裸着身子,光着小屁股,精赤条条,啸聚在这午夜时分一穹窿墨蓝天空下,好似满湖嬉戏的小水妖,蹦蹦溅溅嘁嘁喳喳,鼓噪着,互相追逐打闹泼水,以各种各样天真烂漫的方式和动作,率性地,无拘无束地,戏耍在婆罗洲心脏深山里,这一座天池也似的,荡漾在明月下,闪烁着蕊蕊星光和波光的原始礁湖中。

——来!哥哥,我带你到村子里看看。

马利亚牵起我的手,带领那目眩神迷如醉如痴、宛如身在梦游中的我——在旅途终点,与荷兰姑妈分离了的支那少年永——借着天顶投射下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踩着山坳口一道生满青苔的石梯子,沿着峡谷中一条溪流,往湖畔村庄走下去。

甘榜中月色皎皎,篷、篷、篷不断传出舂米声。

恍惚间,永仿佛又回到了旅途中经过的浪·阿尔卡迪亚桃源村。这会儿,他正走向长屋大门,驻足在村前小河上那一口天然的大水塘畔。瞧:

绿汪汪一泓塘水,簇亮簇亮,飞溅在河畔一蓬浓荫下。河中横卧着一棵大栗树。这株浑身长满老疖瘤、三人差可合抱的古树,被不知几世前的一场大洪水给冲倒,连根拔起,如今孤零零搁浅在水湄,可兀自生机勃勃,树顶一丛枝叶依旧亭亭如盖,每年一到阳历八月,婆罗洲夏季来临,就会冒出一树花冠似的嫩白新芽来。仿佛天工造物,它那粗大笔挺的躯干从河岸突起,直直伸向河心,拦腰一把截断河水。树身横亘在三十米宽的河面上,构成一道天然的拦水坝,年深日久,就在坝上方蓄出了一座深可及肩的游泳池。对天生爱水,打学会爬行起,便日日与水为伍的肯雅儿童来说,树身上那四下怒张,如同一丛鹿角般,长出的五六十根光滑结实的枝桠,就是全世界最高级最天然、弹性和蹦力十足的跳水板。夏日炎炎,子夜时分一轮明月下,这整株河中大树,上上下下爬满成群光着屁股的顽童,兜啊晃,炫宝似地争相摇荡他们肚脐眼儿下那小泥鳅似的,光溜溜,一只只棕色小阳具。从河岸望去,乍一看,这幅光景简直就像成百头婆罗洲野生猕猴,不知被哪位神仙施法,一古脑儿剥光毛皮,浑身精赤条条,四下乱蹦乱跳,公然在圣山脚下大闹天池!

年纪稍大、水性特好的娃儿(其中一半是女生呢)自成一队,正准备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跳水比赛。十五名选手,男女混合编组,个个披着头发裸着身子,一排集合在河畔老树根下,抖擞着四肢暖身。忽地,只听得一声清亮的唿哨,带头大哥(不过是个年纪约莫十岁,顶着一颗瘌痢头,吸嗦着两行黄鼻涕,顾盼睥睨,一脸痞子相的男孩)一声令下,娃儿们齐齐拔起腿来,蹿上树身,沿着笔直的树干一路奔向塘中央,猛然煞住脚步,四下迸散,争相攀登树腰那几十根毛竹般粗、朝向河面伸展的枝桠,直爬到顶端,驻足,挺腰,昂耸起他/她们那在月光洒照下,一条一条乌鳅鳅亮晶晶,十分结实好看的小身子,陡地纵身,以最自然最优雅的海豚跃水姿势,飞腾上天,在头顶那银光点点的一穹窿星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完美、迷人的弧形,扑通扑通,倒栽葱似的纷纷坠落入绿水塘中,霎时间全都隐没不见了。好久好久,一颗接一颗地,河面上四处冒出了湿漉漉的小头颅来,男男女女总共十五颗头,半颗也没短少。带头大哥撮起嘴唇,发出一声唿哨,宣布九岁组跳水比赛圆满成功。接下来有请八岁组选手,总共十八名各就各位。赛毕的娃儿们爬上河岸,挺起腰杆子,昂凸起肚腹上那红噗噗一粒小肚脐眼儿,鼓着腮帮,喷吐出一泡水,随即摇头甩发,摔掉满头滴答滴答一蕊蕊灿亮的水珠,眯眼格格直笑。

小河口,蔚蓝大湖上,那一窝子戏水的男娃和女娃们,光着一条条身子,溅溅蹦蹦地,只顾追奔逐北四下打起水仗,在这午夜已过、将近四更的时刻,兀自嬉闹在那一条倒映在峇都帝坂山下的登由·拉鹿湖,随着夜深,星光越发灿烂的婆罗洲天河中。

水月一瓢,斜挂椰林梢。

马利亚和永并肩伫立小河边。两个人都看得痴了。

——唉。哥哥。

悠悠一声叹息和呼唤。马利亚伸出骨嶙嶙一条胳臂,踮起双脚来,挺着浑圆的肚子,指着湖畔叆叆椰林中,小小甘榜里,那一幢幢掩映在月光下、好似积木般小巧缤纷的高脚屋:

——那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冒着酷暑天,沿着大河在丛林里赶了好多天的路,才回到的家。永远的家喔!我们两人带着我肚子里的娃娃,在村中盖一间高脚屋,从此,我们一家三口厮守在一起,在登由·拉鹿湖畔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说好不好呢?永。

——好!马利亚·安娘。

——可是,你必须先死掉,变成一条幽魂,像我一样。像湖中那些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玩水的孩子们一样——唉,哥哥。

又一声沉沉的叹息。马利亚将一只手伸到腰后,插入纱笼内,窸窸窣窣摸索半天,掏出了那用黄藤条系在腰上的一把阿纳克小山刀,面对着我,跂起双脚,抖簌簌地举起手臂来。刀身反射着月光,白雪雪猛一灿亮。眼睛一花,我在马利亚那两只长满水泡的光脚丫子前面,直挺挺跪下来,朝向刀尖昂起脖子。马利亚垂下了头,满眼悲悯,瞅着我那张浸沐在月光中的脸庞,凝视好半晌,一咬牙,使劲甩掉她腮帮上汗湫湫、湿答答两绺散乱发丝,手一伸,就将刀尖直直抵住了我的咽喉:

——你真的愿意死吗?永。

——马利亚,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小河畔,石梯顶端黑沉沉的山坳口,木叶娑娑,风中只见晕黄晕黄一盏煤油灯,兀自飘荡摇曳,四下里觅觅寻寻。

——永,回来哟!姑妈在找你呀……莫忘了你和克丝婷订下的生死约……永,你是个早产儿,你妈妈只怀你八个月就把你生下来了……不打紧……你前世的母亲克莉丝汀娜·房龙,就帮你今生的母亲一个忙,用她自己的肚子再怀你一个月,带领你登上大河源头那座神秘的石头山,让你再诞生一次,变成一个足月的、身心健健康康的男孩子……永,难道就在登山前夕,你忘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吗?

我一动不动,只顾直条条跪在地上一滩皎白的月光中,仰起脸庞挺起胸膛,面对马利亚手里一把尖刀,紧紧闭上眼睛。蓦地,心中一阵酸楚,我觉得自己的眼眶中热烘烘地,迸出了两团盈满的泪水来。

好久好久,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克丝婷那凄凉的、风里四处飘荡寻觅的呼唤声中,我终于听见马利亚·安娘认命似的,哽噎着,幽幽叹息出了一声来:

——唉,你去吧!跟你姑妈走。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离开克丝婷。你放心不下她。但我也知道早晚有一天,等你完成了你必须完成的人生旅程,你会回到登由·拉鹿湖。这里是你的家。现在你走吧!哥哥保重!你姑妈又再呼唤你了。我会带着我即将出生的孩子,在湖畔村中盖一间高脚屋住下来,天天等你回家——无论多久。

眼睛一眩,月光下,我看见一蓬血花红滟滟在我脸前绽放开来。

少年永终于找到他的家。好累,可心里好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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