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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刘家庄的两条路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高密的西刘家庄村南有一条东西柏油宽马路,从大牟家镇驻地直达西边的胶东村,我站在那儿,往北望,有两条路到达西刘。两条西刘家庄不同时代的路,在同一平面上,共存于我眼前,像抓住卷轴的两边,缓慢地拉开。西刘家庄村内几乎尽是水泥路,村外全是泥土路,让泥土路去说吧越来越被验证是对的。说西刘家庄的大街小巷都铺了水泥路并不准确,村西、村南和村北还有几条泥沙路,隐约着旧时光。

人不能迈动双腿,于同一时刻同时走两条路,无论正着走反着走抑或一正一反地走。村庄可不可以?理论上似乎可以。因为一个村庄,总会由不同的方向,分出多条道路,或曲或直地通往外界。换个说法是,总会有多条道路,从不同的方位,同时抵达村庄。其实,此假设不可能成立。因为村庄不会走动。准确说,村庄压根不需要道路,不管多少条,无论宽窄曲直,都是多余。在路上行走的,无非是经过村庄的人和他们驱使的动物与工具,且每一次、每一时刻,只能走一条路。另一条路摆在那儿,要尝试走走,只可在另一时刻。所以,人能力的范围局限于:面前两条路,你必须通过排他性选择而获得唯一通行的路径,且不能计较后果的对错。

高密的西刘家庄村南有一条东西柏油宽马路,从大牟家镇驻地直达西边的胶东村,我站在那儿,往北望,有两条路到达西刘。一条通村东,路口黑色石碑阴刻“西刘家庄”四字。水泥的路面,过留有狭窄入口的路障,几乎一溜烟地去往村子。水泥泛着灰白光和附着隐隐的车痕,被分列两边的白杨树一挤,就瘦削下来并利索了许多。

另一条路通西刘村西,过石碑西行约两百米,除了笔直度相似,最大的不同是此路为泥土路,两行白杨也比村东水泥路旁的高大一些,望过去,越接近村庄越密集。泥土路除树干的阴影,便是较深的辙痕。若在雨后,人行其上,脚底会黏上厚重的泥巴,板车牛车轧过,泥浆泛起,甩出老远。相比之下,进村出村的人,若无必须,当会选择村东的水泥路,原因恐怕不仅仅是水泥路比泥土路年轻一些。

两条西刘家庄不同时代的路,在同一平面上,共存于我眼前,像抓住卷轴的两边,缓慢地拉开。村南展现的是麦苗,正由黄变绿,有水波纹的起伏。村中则房屋凸起,三角形屋顶,铺了红瓦,点缀着隆起并高于屋顶的树木。树枝挥舞的风和看起来用相同比例勾兑的阳光,让屋顶红得有深有浅,有厚有薄。而村北,马蹄形的底部,此刻也展开了,被村中房屋挡住,看不到。但此时此刻我面临的难题是:该放弃哪一条进村的路?

走水泥路,让泥土路去说吧。西刘家庄村内几乎尽是水泥路,村外全是泥土路,让泥土路去说吧越来越被验证是对的。可是走着走着,越来越走到了泥土路上去,只是站在贴近村东的水泥路往村内也就是往西看一眼,瞧见整齐的胡同,胡同内排列的南屋,亮堂堂的门楼,门楼垂挂的红灯笼。只要看够一条胡同,就等于看够了所有胡同。看够当然指的是看不出不同,看不出不同便不需要多看,多看了等于没看,多看还不如少看甚至不看。于是我扭头,往村子外面的田野瞅。

这样说对西刘家庄有点不公,因此要做些补充。说西刘家庄的大街小巷都铺了水泥路并不准确,村西、村南和村北还有几条泥沙路,隐约着旧时光。若在雨中——当然是既下到水泥路胡同也下到泥沙路胡同的雨——雨水多起来,聚成股,开始流淌,从胡同淌去村内主干道排水沟,再从排水沟汇进村南沿的湾,湾里也落满雨点,像群鱼呼吸、柳枝点头。而那泥沙胡同的水更清纯一些,摇晃着绿草和早枯的树叶,水流经过鼓起的几块卵石,先是塌陷,再形成几道凹凸的白棱,肉眼的感觉是流水的速度不仅快了,而且跳跃,这是今日村庄的稀罕风景,汩汩着,好些人只能用记忆蹲着看。

当然不能忘了补充居村中的立村槐和村西的几间旧屋旁的两棵老楸树。越过屋顶,老远望见立村槐支楞的枯枝。此槐植于清朝嘉庆年间,顶部冠枝多枯,主干虽已中空,依然需多人环抱。它新枝不绝,顽强地活着,活在西刘村委会院墙西侧,聚精会神又心明眼亮地注视村庄东西和南北水泥主干道,似乎它的枝条,用任何一根都可以抚摸这个立于明朝中期的村落,任何一片叶子都会落进孩子们你追我赶的笑声,只要有阴凉,就能把老人们的坐姿调整到最适宜的方位。但更多的枝条,向上猛翘,望向极远处,只是没人说得清它到底望到了多远,看见过什么。任何事,它都装着,却是不说,像远行已久的故人,忽然回来,沉吟着,然后点头微笑。

而一旦走进村西的旧屋,从它们必然倒塌和衰败的命运中,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个村庄或那个村庄,不再是某个个体或局部,而是整个村庄在时间深处浓缩,缩为一点光斑。我躲在远处,通过时光的视孔观察,像卢克莱修观察世界那样:“我任何时候观看这个世界都会有同样的惊讶,我静观世界时往往会觉得是第一次看它。”第一次总是新的,不是因熟视无睹而让每天见到的崇高的景象被忽视,而是在物我之中行走,在新旧之间自由往返,像从这条泥土路转入那条水泥路,像同时并行于两条路却不丧失彼此,像无数次又永远如第一次“抬头望望那明洁晴朗的天,和它所包容的一切东西”,比如遥望四处流浪却光彩熠熠的星辰。

即使我做不到,也愿意在它废弃的院落中稍作停留,手扶陈旧欲朽的木门,看倒塌的西墙旁伫立成双的老楸树,它们老了吗?不,它们正年轻,它们望向田野,那儿麦苗青青;它们还望向村庄,那儿炊烟袅袅。我们也相互凝望,头顶蓝天,脚踩大地,中间白云浮动,间或几声鸟鸣。

我只能选择一条路,沿着村东的水泥路,经过村庄,偶尔看一眼村内,更多时间窜去了村外。走水泥路,让泥土路去说吧,出乎预料地演化为更多时间在走泥土路。从村庄的外围,由东面到北面,由北面到西面,一会儿踩踏着高密西北乡特有的黏性土壤辗转搜寻,一会儿冲进村内水泥路,查看猛然发现的相同中的不同,仿佛从明朝往现在走,又仿佛从现在走去明朝,这是一条路还是两条路?难道我是在验证康德的“真理或假象并不在被直观的对象里面,而是在被思维的对象的判断里面”吗?

那真理,那天上的唯一真理,地上可曾有过?看来康德也是个忽悠,用玄奥的逻辑忽悠。在村东的田野,那里先是一大片场院用地,我数自南往北有多少大湾,有几个湾有水,有几个没水;我数拐下水泥路的泥土小径,有几条通往场湾,有几条通往麦田和养殖场,有几条还去了桃园;我数看院房,有几间是泥坯垛成,几间用了红砖,几间用了灰砖,几间还完整,几间要坍塌。当我沿着一条大沟走到村北,走进西北角叫葫芦头的洼地,停在一丛断了腰身的芦苇中时,忽然发现需要重数,因为我误入了数字的假象,而不是进入用思维判断的对象之中。

难道由于混乱和错误我获得了真理?

当我终于走上村西的泥土路,由泥土路的北端往南,走到通往大牟家镇的东西柏油路,回想怎样站在那儿选择进村的路,才知道无论怎样选择,无论先走哪一条,都会经历和看到相同的风景,所不同的无非是用终点交换起点,或用起点交换终点。无论怎么走,都是一只马蹄印。

这么说,这一切的重点,是行走本身却不是观察沿途的风景,我不过是被那些风景,无论新的旧的、完整的破损的,耽搁了些时间,中途数不清的弯曲的探索和追寻,似乎一下丧失了看到它们时显现的意义,那些所见不过是一个村庄的表象或康德命名的直观的对象。

这么说,西刘家庄是不是只需要保留一条路就可以完成一个人的进出?至少可以废掉通往村西的泥土路?泥土路上走到一半,便会清楚这个判断和假设的错误之处。因为西刘家村人,即便一年只走一次,也必须走这条路,不为进村也不为出村,而是若想去往村庄西南角坟地的羊肠小道必须经由这条白杨树高耸的泥土大路。它就像一个人的一生,必然在此地完成。

人在不同阶段,看上去总在不同的路上走。其实无论怎么走,只要连通了,其状大都接近“U”形。从起点开始,走出些直直的、曲折的路后,逐渐往终点靠近。起点与终点之间,总有段距离,有的开口大点,有的小点,几乎难以重叠,但我们无法判断是两点重叠完美还是两点距离较远完美。每个人对他自己的两点终有最终的判断,旁人无权指手画脚评论什么。如果起点为故乡,终点呢?是否可以认为是无限接近却终于不能抵达的另一个故乡?

只要迈开双腿,走自己的路,泥土路也好,水泥路也罢,故乡,便是一个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能碰触的不过是它的相似物或虚幻的假象。

西刘家庄村北不远,马蹄印的底部,高铁线路经过那儿,路基正抓紧修筑。用不了多久,便可通车。那不是我们行走的路,但我们可以埋头阳光充足的车厢,读一条微信或闭目养神,不需费力,轻松向前,比疾走迅捷,恍如飞行。

20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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