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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家庄忆旧记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对卞家庄的记忆,几乎全部来自一位初中同学和一位高中同学。来自卞家庄的记忆如果是百分之百,老邱留给我的超过百分之九十,长刚留下的则不到百分之十。九月,栾树在秋分前开了花,黄黄的,缀在树梢,举往半空,在卞家庄村东列队两行,呈现了好看的样儿。城南的卞家庄,房屋散乱,煤球一般,结了冰,卧在平日路西侧。老邱的梨园,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快乐的一部分,也是卞家庄最值得珍惜的一部分。

对卞家庄的记忆,几乎全部来自一位初中同学和一位高中同学。初中同学叫邱尔志,因为年长两岁,我叫他老邱,现在村委工作。高中同学叫李长刚,比我小点,就直呼长刚了。他读完博士留在了英国。高密一中毕业后三十年只见过一面,模样基本没变,还是白白胖胖,长着一双李白的眼。他见面时和在高中读书时差不多,对我一脸坏笑。高一我们同桌,每逢考试,他必须把物理、化学甚至数学题的答卷推到我面前,所以虽然放弃这几门功课的学习,每次我的考分却是不低。文理分科他读理科,我去了文科班,长刚的历史使命就此完成,脸上却得了坏笑的毛病。

来自卞家庄的记忆如果是百分之百,老邱留给我的超过百分之九十,长刚留下的则不到百分之十。记得高一过年时来到卞家庄,刚下过雪,村路狭窄、泥泞,泥巴粘在鞋底,绒毛胡子和嘴唇都结了冰。

村子很大,走过数条胡同,才找到长刚家,之后是喝酒,之后是大醉,混混沌沌,对卞家庄的记忆只剩下一片低矮房屋、飞扬的雪花和呼啸北风了。续接这份记忆的是老邱部队转业来村庄后,我读大学和工作期间,路过卞家庄,便去他家坐坐,但始终对卞家庄没有完整印象。那是段漫长的岁月,缓慢又艰涩,村庄固守着自己,几无变化。

九月,栾树在秋分前开了花,黄黄的,缀在树梢,举往半空,在卞家庄村东列队两行,呈现了好看的样儿。它们一边开一边落,树荫里下满了黄黄的米粒,树梢栾花掉落处,挂上红灯笼,串成串,是栾树的果壳,壳内塞了珠子,是栾树的籽。大概因为秋天了,日益见冷,需要追赶时间,栾树的花便匆忙着落,我在那儿仰面站了会儿,想给老邱打个电话,最后还是觉得这种小事不要麻烦领导,自己转一转也许更好。对这个陌生的村庄,我有许多熟悉的记忆,需要独自回味它。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再环绕一周,走过宽街窄巷,对卞家庄终于有了完整印象。一个巨大的村子,上千户人家,众多外来人租屋而居,做着小生意,过着琐碎生活。村子的建筑,从明初卞姓立村至今,六百余年,几乎没留下时代的影子,仿佛时间空空地转了过去,白白地旋转许多圈,既无留恋,也什么都没留下。村庄是完整的,可用整齐划一来形容,红瓦房排成排,列成队,看局部如看全部,也许因为太整齐太完整了,才产生了说不出的缺陷,缺少历史痕迹的缺陷。而那些完整,仅仅来自现在,而非过去。现在的完整覆盖不了也无法缝合过去的破碎和丧失。一座村庄如同一个人,最大的丧失除了将来,还有“过去”,一个仅仅活在“现在”的村或人,一定是苍白又手足无措的,这也让总想走进村落“寻根”的人茫然无助。

总在冬天回来故乡,因为春节喜欢寒冬光临这片土地。出车站,冷空气灌进脖子,顺着脊背走遍全身。风尘也是冷的,纷纷落下,像雪花,飘进高密县城。城南的卞家庄,房屋散乱,煤球一般,结了冰,卧在平日路西侧。二十多年前的我,顺着一条幽暗小道——如今的卞前街,寻找打听老邱的住处,经村内人指点,折往南行。村南不远,平日路边上,几棵萧瑟的白杨树下,几间红砖墙小屋,没有院落,孤立于村外。这是老邱新开的饭庄。

老邱从部队转业,做了几年厨师,积攒了点银子,又借了点银子,买来砖头,垒了并不宽敞的小屋,开起饭店,算是有了自己的营生。推门入内,眼镜蒙了雾,摘下来,迷蒙中见屋内并无食客,只老邱一人坐于四方餐桌旁,抽烟,喝一杯茉莉花茶。多年不见,先是一愣,继而寒暄,握住玻璃杯暖手。抽完两根香烟,老邱起身,去了厨房,叮叮当当一阵锅勺声响,端出一盘炝花生,一盘蒜苔炒肉丝。蒜苔碧绿,像新从泥地摘的,那个年代于天寒地冻中并不多见。锡壶热了白酒,一人一小杯,小口呷酒,大口吃菜,一小时过去,身体暖了,出门道别。夕阳中回头,见老邱立在屋前,烟雾从肩膀两边上升,饭庄和他一同变小。而老邱向南望的过程,我趔趄前行的身影也越来越淡,直到在某个拐弯消失。那一年,我刚工作不久,时常惦念故乡的菜根香。

如今,老邱的饭庄挪进了村子,开在村内的宽马路边,空间大了,增加些单间。回故乡后,时常过来,喝茶、吃饭或静坐一会儿,依然并无太多话说。我知道老邱一直在坚持某种东西,而那些东西也一直跟随着他。我们在不同的轨道,走过了不同的人生。我们各自的过去,无需沟通,不用相认,只是记得。

往东过平日路,再过豪迈公司天然气加油站和新厂区,就遇见一片梨园。这里曾经有卞家庄的八百亩梨园,栽种的全部是黄金梨,如今所剩无几,因为工业不断拓展,需要占用土地。砍掉梨树,建设工厂,提高GDP,似乎比保留梨园具有更大更深远的历史意义。老邱的四亩梨园在厂区东边,还没被征用。每年四月中旬,“梨花开了”,老邱电话里说。于是,约上初中老师和几位同学,聚往他梨园的小屋。小屋简陋得一塌糊涂,只有两间,屋内除了水泥地面,再无别物,漂浮如梨园海面的古旧驳船,锈迹斑斑。

然而,这里是梨园,梨花开了。杏花落,梨花白,白在枝头和春天的原野,白在半空,有的肥,有的瘦,有的簇拥,有的单立,无一不是海上的一朵浪花,无一不美丽。我们追逐蜜蜂和蝴蝶,它们也追逐我们,脚踩绿草,穿行在梨树枝杈下,俯身在梨花的洁白中,往岁月的深处去,往快乐的内核里去,不想离开。邱家嫂子骑三轮,拉来马扎饭菜酒水。我们走进梨园深处,摆下菜席,打开啤酒,仰面梨花和蓝天。对,此时,只需畅饮。

而一旦到了九月,老邱再次打来电话:“梨子熟了。”我们再次来到梨园,采摘我们认为最好的黄金梨。老邱的梨园,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快乐的一部分,也是卞家庄最值得珍惜的一部分。

今年四月,下旬时,未接到老邱“梨花开了”的电话。难道今年的梨花没开?心怀疑虑,来到老邱的梨园,两间旧屋还在,隔着篱笆,粗大的梨树枝杈不见了,只剩光秃的树桩,零星短枝条,无精打采挂着几片叶子。问询得知,工厂将进一步拓展,土地需要征用,而老邱为了配合工作,率先提高觉悟,砍掉了四亩梨树树头,而这一带头作用,让我们失去了春来赏梨花的雅集之趣。

卞家庄,原处城南市郊,伴随城市的扩大,逐渐成为了城市的一部分,它明显的标志,并非来自居民生活方式的根本改变,而是土地一点点地丧失。村庄的居民,在失去土地的过程中,获得了现实利益的补偿。这种补偿短暂时间内看上去很丰厚,但在进一步融入城市的过程中,人们必然地将更加怀念起土地,因为在所有的可靠物中,只有土地没有尔虞我诈,恪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短暂的获得很幸运,但村庄居民本质上被卷入持续并恒久的失去。城市发展的阵痛除了让城市本身落下难愈的残疾,也冲击了城市周边的村庄,让它在得到的惊喜和失去的痛苦中不知所措。

老子说:“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在此,除去损益的辩证逻辑,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是损之者得到了更多,益之者失去了更多。老邱望着他的梨园,摇摇头:“可惜了这个梨园。”他点上烟,烟雾从他的两肩上升,他和梨园在我远去的背影后逐渐缩小,缩在城市的最小的角落。而我,也在他站立不动的凝视中,越来越淡,淡如暮春梨花,只剩一点点灰,一点点无。

也许,我们又同时想起了那盘蒜苔炒肉丝,隔着三十年的旧时光和一个村庄的变迁,隔着李长刚博士来自遥远异国的坏笑——我发动车子,车后繁华林立,栾花飘落,像涂抹了金黄颜色的雪。

201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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