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情欲与浪漫主义

情欲与浪漫主义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此中男主角司马槱,乃太师文正司马光之侄。在这段文字中,张耒还只是隐约地提示司马槱之梦中得词,与苏小墓中幽魂可能相关。君欲与之语,遂飘然而去,君乃歘然而觉。道德规范下的传统社会,都推崇对感情的节制,家庭的观念也造成对情欲的压抑。这个梦中女子被据实到苏小小名下,并且是坟茔中那年轻貌美才情绝

李绅《真娘墓》诗前说到:“真娘墓,吴之妓人歌舞有名者,死葬于吴武丘寺前,吴中少年从其志也,墓多花草以蔽其上。嘉兴县前亦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这里吴妓人苏小小是否与钱塘苏小为同一人仍有疑问,但神奇的是她们共名为“苏小小”,后世文人们也来不及分辨其地域上的差别,而是在此共名下继续塑造苏小小的不朽才情,尤其在宋人的文字中有精彩的呈现。

宋张耒《柯山集》卷四十四“书司马槱事”载:

 

司马槱,陕人,太师文正之侄也。制举中第,调关中一幕官,行次里中。一日昼寝,恍惚间见一美妇人,衣冠甚古,入幌中,执版歌曰:“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燕子又将春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歌阕而去。槱因续成一曲:“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望断云行无去处,梦回明月春生浦。”后易杭州幕官,或云其官舍下乃苏小墓,而槱竟卒于官。

 

此中男主角司马槱,乃太师文正司马光之侄。在这段文字中,张耒还只是隐约地提示司马槱之梦中得词,与苏小墓中幽魂可能相关。而李献民《钱塘异梦》,就明白地附会到苏小小墓中幽魂上了:

 

贤良司马槱,陕州夏台人也。好学博艺,为世巨儒而飘逸之材尤为过人。元佑中应方正贤良科君,以第三人过阁中第,天下之士莫不想望其风采,君衣锦还乡,里人迎迓充塞道路,翌日君乃遍诣亲戚故旧,至于闾巷屠沽之辈莫不往谢。乡人以此知其大度。第一日在私第赐书阁下,昼寝,乃梦一美人,翠冠珠耳,玉佩罗裙,行步虚徐,颜色艳丽,徘徊阁下,顷谓君曰:“妾幼以姿色名冠天下,而身无所依,常以为恨,久欲托附君子,未敢而问,余俟他日,今辄有小词一阕寄《蝶恋花》,浼黩左右为君讴焉。”乃命板缓歌之唱讫,复为君曰:“君异日受王命,守官之所,乃妾之居也。当得会遇,幸无相忘。”君欲与之语,遂飘然而去,君乃歘然而觉。嗟异□之,因省其词,唯记其半,词曰:“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君爱其词旨幽凄,乃续其后云:“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朱唇,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趣,梦回明月生春浦。”君后常以此梦为念,及君赴阙,调官得余杭,幕客挐舟东下,及过钱塘,因忆曩昔梦中美人,自谓妾本钱塘江上住,今至于此,何所问耗,君意凄恻,乃为词以思之,词寄《河传》:“银河漾漾,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感离愁甚情,况春风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倚江楼,倍凄怆。”君讴之数四,意颇不怿,是夕君寝,复梦向之美人,喜谓君曰:“自别之后,暌阔千里,春风秋月,徒积悲伤,然感君不以微贱见疏,每承思念,加以新词见忆,足认君之于妾,亦以厚矣,则妾之于君,奉其帚,荐枕席,安可辞也。”君曰:“昔获相遇,不暇款曲,使我愁愤,今再辱过访,幸无遽去,愿接欢爱,以慰畴昔之心。”美人微笑曰:“此来妾亦愿与郎为偶,况时当谐矣。又何避焉?”乃相将就寝,虽高唐之遇,未易比也。及晓,乃留诗为别,诗曰:“长天书阔雁来尽,深院落花莺更多,发策决利君自尔,求田问舍我如何?”君曰:“吾方以少年中第,始食玉禄,将致身于公辅而后已,子何遽为此诗以劝吾之退也?”美人曰:“人之得失进退,寿夭贫富,莫不有命,君虽欲进,而奈命何,此非召,所知如妾与君遇,盖亦有缘,岂偶然哉?”美人告去,君乃觉焉。及抵余杭,每夕无闲,梦中必来,君遂与僚属言其道其本末,众谓之曰:“君公署之后有苏小墓君初梦之言言幼以姿色名冠天下又称君守官之所乃妾之居得非是乎?”坐客或谓君曰:“此诚佳梦吾虽愿之安可得也?”君为之一笑,君后剏一画舫,颇极工巧,每与僚属登舫游于江上,罇酒之闲,吟咏景物,终日而罢,常令舟卒守之。一日昏后,舟卒行于江上,复至岸,侧见一少年衣绿袍携一美人同赴画舫,卒遽往止之,则舫中火发,不可向迩,顷之画舫已没,卒急以报,比至公署,则君已暴亡矣。

 

在此,众人以艳羡的口吻谈及司马槱梦中能诗能词的女主角,且提出其与司马槱公署之后的苏小小墓的关系,至何薳《春渚纪闻》更直接题为《司马才仲遇苏小》,确切地成就南齐的倩女幽魂与宋朝多情文人的浪漫传奇。

此段情事在宋代以来流播甚广,如《诗话总龟》、《诗人玉屑》、《陈学士吟窗杂录》等均有相关记录。《醉翁谈录》著录《钱塘佳梦》一目,元钟嗣成《录鬼簿》记载白朴有剧作《司马槱诗酒蝶恋花苏小小钱塘梦》。《元本题评西厢记》下“附录新增”部分有《钱塘梦》(49)

以现存文献看,仍以《云斋广录》记载最详,本文前节所述诗歌中《苏小歌》中人物多重面貌的联想,已被收缩到文人与女子的情事上。她闯入司马槱(宋人)的梦中,填了一首宋代甚为流行的幽凄小词:花开花落、年光流逝都与她无关,透露了她幽幽隐隐的寂寞韶光。“飘逸之才”尤为过人的司马槱也很会意,所续之下半阙用了据传为唐代杜秋娘所作的《金缕衣》典故: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50)

 

“唱彻”《黄金缕》(51),这强调爱惜时光,莫要错过青春年华的诗句,不正是《苏小歌》中那女子对青春和爱情邀约的心情呈现么?“檀板朱唇”、“梦断行云无觅处”,有隐约的情欲意味。然而女子邀不到爱情,词作终以女子继续着寂寞孤清的凉夜为结。其幽怨的词情与罗隐《江南行》的气氛很近似,但这个梦中女子后来的故事发展消解了罗隐诗作中蕴含的政治隐喻,而转向情欲寂寞的叙述。

该女子当晚主动来会司马槱,“互诉思念之情,乃相将就寝,虽高唐之遇,未易比也”,并留诗为别。接下来竟“每夕无间,梦中必来”。这样的男女交往,在唐传奇中有许多描述。解释传奇中为何男女交往总是在诗酒或歌舞之后产生情欲,可能是文人希冀通过诗艺获得政治功名的隐喻;也可能单纯是基于性压抑的补偿心理。第二种解释更容易被普遍接受。道德规范下的传统社会,都推崇对感情的节制,家庭的观念也造成对情欲的压抑。因此文人一进入非正统的小说笔记中,性情便不能自抑地放浪于文字。司马槱情事被文人津津乐道,可视为补偿心理的表征:最初的情事敷衍者感受到在规范生活下情欲的压抑,甚至可能地,他也感受到当时女子对情欲的需求。

故事能得以自然展开的是,当司马槱真正来到钱塘时,他真的记起梦里的寂寞女子,并认真地写词怀思,可见他特别的痴情。这个梦中女子被据实到苏小小名下,并且是坟茔中那年轻貌美才情绝佳的鬼魂。结局是人们看到一美少年携一美人进入司马槱的私人游船,随即游船神秘销毁,而同时司马槱在家暴亡。对此明代田汝成撰《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六“香奁艳语”也有如下记载:

 

宋时司马槱才仲初在洛下,昼寝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曰:“妾本钱唐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后五年才仲以苏子瞻荐应制举中等,遂为钱唐幕官,为秦少章道其事,少章为续其后词云:“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顷之,复梦美姝迎笑曰:“夙愿谐矣。”遂与同寝,自是每夕必来,才仲为同寀谈之,咸曰:“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得无妖乎?”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游舫舣泊河塘,柁工遽见才仲携一丽人登舟,即前喏之,声断火起舟尾。仓忙走报其衙则才仲死,而家人已恸哭矣。(52)

 

则知后来的继续传播中,携美女登舟的美少年被视为司马槱。即司马槱的年轻灵魂出壳与苏小小的鬼魂一起消失(或遨游)于西湖。这个故事的演化,有几个值得注意之处:

第一:故事的敷衍者把苏小小妖魔化了,司马槱受她蛊惑而死。西哲曾指出:“在中国人那里,巩固地确立了这样一种信仰、学说、公理,即似乎死人的鬼魂与活人保持着最密切的接触,其密切的程度差不多跟活人彼此的接触一样……这种交往既是福之源,也是祸之根,因而鬼魂实际上支配着活人的命运。”(53)笔者认为,这种思维是苏小小幽魂情事成立的心理基础。在这则故事的广泛流传中,人们相信司马才仲是因交好苏小小的幽魂致疾而死,从对面显示了古人对放任情欲、未遵从正统夫妻规范行为之不安心理,是一种“红颜祸水”思想的外化。

中国古代正统的文化中,从传说中商朝的妲姬开始,便有许多红颜被妖魔化叙述为祸水。值得注意的是,在司马槱情事上,无论原创者还是后来的传播者,在交代司马槱之死以后没有多加一句评价。一向喜欢在故事中传达一些人生教训及忠告的杂传笔记,在关于苏小小的传说中都没有教训忠告。这是否提醒我们去思考,古代文学语境中同时存在反驳“红颜祸水论”的一脉?

回望古代诗文中的其它女子形象,息夫人、绿珠、杨玉环等,历史中她们都被指责为导致国亡家破的女子。但许多的诗文却充满同情惋惜的笔触,从来不乏给她们理解甚至真情的文字。更早更明显的例证就是西施。事实上,西施对吴国是祸水,但文化史却更多把她定位为爱国者;文人热衷塑造的是她与越国功臣范蠡的真挚爱情,却极少考虑吴王夫差的损失,许多戏曲甚至还将夫差塑造成阻碍美好爱情的坏人。

第二,故事的创造者和后来接受者,既认为司马槱是被苏小小之妖魂害死,却又以一个美少年形象附会司马槱,并以美少年与美人同时遨游(消失)于西湖上去附会司马槱与苏小小之鬼魂。这种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因鬼魅之情而死,似乎时人对司马槱沉迷情欲有谴责心理;但这种情感却在死后得到成全,神仙眷侣一向都是人们对幸福爱情的说法,司马槱与苏小小成为西湖上的神仙眷侣,则在故事敷衍者(传播者)等众人心中,美与情欲的地位又何等至高无上。

此中折射出正统德行与自然情感的矛盾。汉儒以下,正统家庭中的女子的教养日益规范刻板,相传班昭的《女诫》宣扬“卑弱第一……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后又有《女论语》“立身章”标举“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训·慎言章》要求“一语一默,从容中道,以合于坤静之体”,个人的感情,尤其是欢愉之情,限制流露,这显然背离人的自然性情。

古今中外的文献都能说明人性有对爱与美的自然需求,如《诗经》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传神刻画。不过这种现实对情感的规范与压制,更造成人心对情爱与美的强烈欲望,如马尔库塞在《审美之维》所指出的:“由于美与爱欲领域相关,它就表达着快乐原则。因此,美反抗控制人的占支配地位的现实原则,艺术作品倾述着解放的语言,激发那种把死亡和毁灭从属于生存意志的自由想象。这就是审美肯定中的解放因素。……成功的艺术作品,使对荣耀时刻的追忆获得永恒。艺术作品的美,遂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它把它本身与现实的秩序对立起来。在它的这种非压抑的秩序中,即使诅咒都是以爱欲的名义发布的。它的出现在完美和宁静那短暂的一刻,即出现于‘美的时刻’,它把捉住不停的运动和骚动,它不断地执著于去做那些为延续生存所必需做的事。”(54)司马槱情事正是这种情爱与美的自由想象,在艺术领域的解放。因此可以理解,在宋明理学最强调女子规范中道之美的同时,苏小小故事却最集中地趋向情欲与艺术的创造。

事实上,这种正统规范与艺术情欲的矛盾统一心理,在以往有关婚姻爱情的叙述中也能见到。前文已说过,文人都娶一符合正统规范的妻子,但总是在文学作品中塑造能吟诗作对、能歌善舞的女子形象。可以说,对比起文人笔下大量的红颜知己,妻子的角色在中国古代诗文中几乎是缺席的。晚明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其妻与其妾董小宛之比例,无论从感情还是笔墨上,都是悬殊的。直到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妻子才是作者专一的伴侣。但要知道,沈复笔下妻子芸同样是一个对艺术有极高鉴赏力的人,她追随丈夫游山玩水,性情与古代诗文中的苏小小并无二致。

宋代的笔记杂传,敷衍了苏小小墓中幽魂与同时代真实文人司马槱的浪漫传奇。《苏小歌》那短短二十字的热情邀约,化成宋人甚为喜欢的小词,并且真的在几年之后等得痴情的才子,最终成为一对最为无拘无束的幽魂同游西湖之上。

在这一传奇中,人鬼之情事被当作“佳梦”而艳羡赞叹,可以说,鬼才与艳情,都被特别的彰显。其根本原因,与正统规范对于情欲的抑制,逆反地促成爱欲与艺术这一孪生结构对文人更强烈的诱惑相关。在宋代以来文化结构越发成熟的知识层中,在私人的言谈笔记中,对于女子才情的欣赏,能够越出原有的社会规范的制约。明代冯梦龙的《情史类略》卷九情幻类“司马才仲”条曰:

 

国朝弘治初,于景瞻自都归杭,邀马浩澜同游西湖,泊舟第三桥。景瞻曰:“不到西湖二十年矣,山川如故,风景不殊,子当赋之。”浩澜乃作诗。翌日,召箕仙问曰:“‘捧瑶觞,南国佳人,一双玉手。’此句久未有对。”即书曰:“趺宝座,西方大佛,丈六金身。”箕运如飞,复成一律。后书云:“钱塘苏小小和马先生昨日湖桥首倡。”二公相顾若失,莫测所以。

情史氏曰:“然则古今有才情者,勿问男女,皆不死也。

 

情史氏最后这一句类似赞词的话,正表达了文人对女子才情的礼赞心理。在现实中,红颜被目为祸水,人的爱与美被压制;在文艺作品中,红颜却是文人的知己,爱与美的自由地盘大大超过规范的制约。王岗在《浪漫情感与宗教精神——晚明文学与文学思潮》一书中指出,《情史类略》体现了晚明思想文化运动中“崇尚个人、主观和自然,尤其是崇尚情感”(55)的浪漫主义。笔者认为,这种浪漫主义,早已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土壤中萌芽,至少从宋人讲述的苏小小开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