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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哲学的重建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国家哲学注重建构的国家基本价值理念,可以简称为“国家理念”。国家哲学的非意识形态化,是现代国家的一个重要转向。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乃是一些不涉及国家道路选择的社会文化认同问题。今天中国的国家哲学,在精神上应该下落,落到法治的底线上,致力于建立一个自主的社会。这种状态,如果不及时进行救治,国家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状态。

中国今天最大的问题是重新让人心凝聚起来。今天我们国家有强大的形式存在,但是缺乏精神和灵魂。

《瞭望东方周刊》:您曾经发表过文章,探讨中国重建国家哲学的问题。那么什么是国家哲学?

任剑涛:国家哲学,源自现代国家的兴起,它是对国家的一般理念、基本制度以及日常政治秩序做出的整体规划,也即关于怎么提供一个总体政治组织的理论和一个总体的社会理论,简单地说,就是我们想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政治社会。马克思关于国家的产生、功能和消亡的思想,马克斯·韦伯的国家统治类型理论,都属于国家哲学范畴。

《瞭望东方周刊》:国家哲学和意识形态的区别是什么?

任剑涛:国家哲学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国家需要什么样的基本理念作为国家运作的共同精神基础。

国家哲学注重建构的国家基本价值理念,可以简称为“国家理念”。国家理念的形式性特点是强烈的中立性,它一般是超越意识形态、超越阶级,而为不同意识形态流派、阶级集团所共同接受的基本价值观念、制度框架和生活方式,强调公民在价值观念上最广泛的认同。这一认同,建立在公民的自我、理性判断基础上。这样,就会使国家的精神基础有整合的可能,在精神上不会是一盘散沙。它不是来自传统的阶级,也不是来自传统的主义话语,更不是来自于权力的施加,这三者相加就是意识形态的取向。就此而言,国家哲学和意识形态有明显的差异:意识形态具有很强的排斥性和包办性。

中国有一种表述叫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但是还不够。目前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共识性不够,换言之,是中立性不够。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应该学习现代国家的相应经验,尽量弱化意识形态特点,让秉持不同立场的公民,可以接受一个共同的国家哲学阐释的基本价值,从而最大限度地保证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

国家哲学的非意识形态化,是现代国家的一个重要转向。这个转向,在欧美国家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此前,这样的社会政治趋向已经非常显著。尤其是在经济领域中,文明资本主义替代野蛮资本主义,是19世纪社会主义运动的副产品。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人民资本主义”的兴起,人人掌握资本权力的重大转化浮现出来,当时保守的社会主义国家以阶级话语对其进行批判,断言那是资产阶级国家虚伪性的表现。但今天的观察与分析表明,当时资本主义国家正是靠这些改革,重新赢得了公民的国家认同。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我们在经济领域选择唯优是举,替代了传统的斯大林式的意识形态。邓小平非常准确地指出,市场既可以姓资也可以姓社,这就是一个中立性的表述。可以说经济改革是国家哲学上的有限突破,现实也证明了其效果。但在政治观念上,这种突破的难度超乎想象。今天的中国,主要还是以意识形态的话语来整合国家的精神世界。

《瞭望东方周刊》:但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内容来看,它并不比所谓自由平等的美国精神要差,甚至要求更高?

任剑涛: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话语,它可能对执政党的成员有强大的号召力和组织力,因为执政党的成员有各种机会接受这些意识形态话语的教育。组织外的广大公民没有接受政治灌输的组织机制,因此其感染力与号召力就大大下降。对于他们来说,有些话语太高、太远、太虚,很多时候轮不到他来做高度的判断。这使得国家精神没有办法深入社会底层,打入日常生活之中,因而使得国家的高端秩序和日常秩序在精神层面产生断裂。

《瞭望东方周刊》:现代国家哲学大致有什么特点呢?

任剑涛:现代国家哲学有自己的结构特点:首先它是在国民人数上取得最大多数的认同的理念;其次是在秩序供给上贴近日常生活,是为兜底的价值观念;再次是在推行上借助国家权力与社会公众的理性磨合,拒斥国家权力对社会公众的强加。

国家哲学的形式化特征很明显:第一,它不是关于政治上大是大非的决断。第二,它与政治不是贴得太近,以至于成为一种剑拔弩张的政治尺度。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乃是一些不涉及国家道路选择的社会文化认同问题。第三,它不涉及制度设计是否合理的高层判断,只关涉普通公民是否安心、放心、舒心生活的问题。“我国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法律体系”,这和普通公民的关系在哪里?就在于,这些法律会不会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安心、放心、舒心的生活状态。

今天中国的国家哲学,在精神上应该下落,落到法治的底线上,致力于建立一个自主的社会。自主的社会,能够促使每个人自律。一个法治社会,主要是一个他律的社会。在法治之下,自律和他律可以互补,良政善治所需要的人心秩序和社会秩序,可以循此浮现出来。

一个国家,如果一天到晚谈论大是大非,长此以往必然造成凌空蹈虚的国家理念与日常生活的严重脱钩,人心秩序和社会秩序只会越来越混乱。在社会空间中,不能自主自治的公民,是没有自律能力的;在政治空间中,由国家权力提供的他律,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法治秩序自然无法建构起来。

人心的混乱,是最可怕的事实。中国今天最大的问题,是重新让人心凝聚起来。要凝聚人心,就要改变原来的话语方式,把国家哲学从云端拉下来,变成普通公民能够做出判断的常识性国家理念,如人人都懂的自尊、自主、关爱观念。国家哲学的话语太伟大、太崇高,只会造成普通公民与国家的疏远感。作为一个国家的公民,做到遵纪守法,就是一个好公民。只要大多数公民遵纪守法,国家就能得到良好的治理。

在这个意义上,国家哲学体现在精神层面的价值,应该是兜底价值而不是上限价值,着重点应当落在公民怎样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价值基点上。当下让人十分焦虑的是,作为正常人的价值,大家似乎都不信守了。像三聚氰胺、瘦肉精等事件频频发生,就是因为兜底的价值观念出了问题。

今天,中国人变成了一个焦躁的族群,国家运行的是焦躁的政治,整个社会也是一个焦躁的社会。这种状态,如果不及时进行救治,国家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状态。国家哲学的建构,应该起到一种安宁社会的作用,让公民们冷静下来,安守日常生活,改变心气浮躁的现状,致力于营造自己的生活世界,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国家哲学就高与就低的艺术性搭配中,就高,强调的是大是大非,尽力做高尚的人,强调合规的政治标准、道德标准;就低,重视日常善性,推动公民成为遵纪守法的人,强调的是建构社会政治秩序。一种国家哲学,如果仅仅就高不就低,就会造成统治权虚置的危险,国家会面临崩溃的威胁;而如果仅仅就低不就高,就会使一个社会嚣张跋扈、不知敬畏,也会造成权威的流逝、社会的溃败。对于一个执政党来讲,推动一个人成为好公民,与推动一个人成为好人,是不可偏废的两种功夫。

《瞭望东方周刊》:为何在此时提出建构国家哲学?

任剑涛:今天看国家哲学的重建,是到了一个选择的关头。这不是精英和少数人内部的选择,而是一个庞大的多元社会整体的选择。这个选择因市场经济的推动而兴起,经过三十多年的积累,现在已经到了不选择不行的时候。

在致力于建国的革命时代,革命党人告诉人们,它代表了国家发展的前途和未来,民众应当全心跟随,于是,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兴起、兴盛。这是特殊时期革命动员的一种机制。

到了和平建设时期,革命动员机制就不一定有效了。因为革命动员仰赖的危机意识,在和平时代已经不存在了。在和平建设时期,执政者的组织动员,必须诉诸每个公民的自觉、自愿。只要公民承认自己是政治体的成员,他就会参与政治体的集体行动,就会认同国家的方针政策。这就意味着,政治体必须是有利于个人利益、个人发展的联合机制。在这种情况下,就有必要建构国家哲学的分化性作用机制:革命理念可以继续用来号召执政党成员,利益观念可以用来整合公民成员。

其实,说起来,对革命理想的维持构成威胁的,常常不是革命党外的社会公众,而是革命党内部的挑战。比如党内极左派挑战党内改革派,指责后者严重偏离了马克思主义正轨。这样的挑战对执政党的调适,对其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是极为不利的。因为执政党无法完成现代转型,意味着它无法适应和平建国的现实需要,它与历史需要之间出现了难以弥合的罅隙。来自大众的挑战,大多是非政治性的,大众愿不愿意跟随国家哲学的主流,只是在与党内挑战合流的情况下,才真正构成为一种政治风险。

执政党面对的内外压力,一旦构成合力,就是致命的。因此,严格限定党内的路线之争、利益之争,不至于使其蔓延到整个社会,促使社会陷入相应的争执,种种内外压力就都是可以化解的。隔离权力内部分歧与社会公众歧见,是一种政治艺术。对执政党内部来讲,党内民主、权力分享、公正机制,是党内整合的几个支撑点;对社会公众而言,利益获得、公平分配和依法治国,是社会整合的必需。

《瞭望东方周刊》:在您看来,一个国家如何才能获得普通公民的认同?

任剑涛:一个国家能不能获得普通公民的认同,主要基于以下三点:其一,公民能不能得到可见的物质好处;其二,社会生活有没有获得制度保障;其三,精神生活有没有公民希望的自由度。如果三者皆具,那自然是最有利于国家稳定和发展的;如果三者俱失,国家迟早会面临崩溃的危险。

从物质上讲,经过三十多年改革开放的中国,已经制作了一个可供分配的庞大蛋糕。尽管分配公平还是个大问题,但从可供分配之物到公平分配之物,毕竟打通了一条道路。只要国家哲学往下落,回应公民分配更多和公平分配的要求,物质层面上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从制度层面看,国家需要将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落实为实际上的公民权利。人民是谁?不是执政党成员,也不是官宦集团,而是普通公民。作为政治正当性象征的人民,就是宪法所保护的公民,也就是选择官员时候的选民。在制度上保护人民利益,就是在行宪时保护公民利益,也就是选举时尊重选民的意志和愿望。

《瞭望东方周刊》:具体来说,如何退后?

任剑涛:国家哲学要解决的制度布局问题是日常性制度,跟日常生活有关的制度,比如基层社区怎么工作,基层权力结构怎么运作,权力在总体上怎么对待人民。

制度怎么关爱我?春节、地震、偶发性事件发生的时候关怀我,让我感激涕零,这些不解决问题。偶发性的关爱,是一时的道德冲动的产物。制度对人的关爱,应落在制度的日常运行中,表现在每一个掌握国家权力的公职人员身上。国家公权在日常运行中尊重公民,公权掌控者发自内心地敬重公民,是一个国家成功打掉权力傲慢后的必然结果。要通过一套法治和制度安排,提供“恭敬”的社会行政服务,而不只是简单通过政治的宏大布局,比如市政厅联署办公,这还是革命党的思维。公众真正需要的,是你效率高一些,程序妥当一些,我付出的成本小一些,你尊重我一些。这些要求是非常利益化、非常琐碎的。只要你把那些细皮碎毛的东西给处理好,把作为革命党不屑的琐碎的事情处理好。像强拆这些事情,就是因为法律层面的这些细碎的内容没有构建好,所以一个社会事件、行政事件有时候会上升为政治事件和国家事件。

《瞭望东方周刊》:还是要转变执政思维的问题。

任剑涛:是呀。日常制度建构,并不像我们动辄认定的那样会危及执政者的权威与地位。这是将制度干瘪化为“谁当政”的单一问题的必然设定。涉及国家前途命运、人类未来发展的高端制度,既是敲定之后很难撼动的巨观制度,又是制度建设中很少见的核心选项。一般说来,普通公民不关心这个巨观制度,也不关心制度的核心选项。他们关心的是国家权力是否尊重人,是否保护公民自由,是否对人滥施压力,是否让人觉得高度紧张。而国家权力则关心每个公民是否忠诚,但实际上,在国家运转的漫长过程中,这种忠诚判断并不是国家治理的关键问题。只有在国家发生动荡、遭遇危机的时候,公民的政治忠诚才发挥出关键的作用。一般来说,政治忠诚不是日常生活中令人警觉的重大问题。因此,谈论政治体制改革,需要坐实于日常政治生活,不需要太神秘、太庄严,以至于不敢启动政治体制改革。

基于国家哲学的日常用途,国家的统治和治理资源,就应当主要用于提高国家的统治和治理艺术。我们国家统治的艺术,还是不够精细,政治上靠举国体制,气势恢宏,用运动式的方法,诉诸群众运动。说起来,一个现代国家,在运行层面上应高度理性,从局部的、个别的、因时因地的、细致的角度,处理治国事务,而不是随处张扬宏大的政治气魄。

中国人似乎习惯了革命党推崇的群众运动、举国体制、战争经验,习惯了为政治收益而不计成本。确实,这样的体制可以帮助办成办好大事,这是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会、世博会亚运会的原因之所在。但奇怪的是,规模如此巨大的国家行动,中国可以做得那么漂亮,但拆迁这样的相对而言的小事却处理不好,甚至处理得很糟糕,以至于有人将之放到关涉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讨论。这是对国家治理大事与小事的非常奇怪的倒置。

造成这样的倒置,就是因为国家的制度功能落在了气势恢宏的大事上,严重忽视了与民众利益攸关的小事的有效处置。结果,小事引发了大愤怒,蕴积成国家治理的大问题。在现代国家中,公民们的愤怒,总是和自己的切身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国家如果不去处理公民的切身利益诉求,总是以集体主义张扬的“大河有水小河满”原则,让民众为国家利益让路,日积月累,便会将民众小小的不满积聚起来,变成大大的愤懑;把行政性不满,转变成政治性不满;把社会性不满,转变成国家性不满,最后造成本来尚算有效的国家哲学归于失效。

有些人老是觉得群体性事件就是要推翻社会秩序,这是一种误解,这些群众丝毫没有推翻社会秩序的任何意愿,更不要说政治意愿了。这么想,等于是让对手借助日常组织的空间来积聚反对自己的力量。所以,在统治问题不必要成为国家哲学日常制度体现时,应该尽量把群体性事件当成纯粹的个案处理。

就像前面所说的,国家权力本应作为个人、集体与国家意欲的中立调节者,并在国家制度的运行层面上,支持、运作、保障中立制度的高效运转,从而让公民对国家生发出一种认同感与忠诚感。

国家成功建构中立性制度,可以促使国家权力安心做好裁判的工作。一旦国家权力方面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而且对裁判和运动员的混合角色留恋不已,国家就很难得到良好治理。对一个革命党来说,裁判员与运动员的角色混淆不是问题。因为,革命党不过是人们的代表,他们绝对没有私人一己的利益,哪有必要将裁判员与运动员区分得那么清楚呢?反倒是混一的角色,才足以呈现官民一家亲的特质。这样的定位,在现代国家中是很难贯穿到底的。现代国家重视权力与权利的相对区隔,国家权力必须运行在一套法治和制度安排的平台上,必须恭敬地为社会服务,绝不能与民争利。

以革命党建国的政党,必须在建国任务完成以后,转变成执政党。这样的转变,关系到政党在超越不计代价的政治建国目标,进入精确计算的治国过程之后治国大业的成败。一般而言,革命党不屑处理日常琐事,而执政党则无多少大事可以处置。原因在于,革命党处在革命阶段的时候,没有多少可供支配的物质财富,绝对重要的事情就是夺取国家权力;而执政党一般是在制定好的宪法之下行使国家权力,一般需要处理的事务,都是关系到百姓日常的鸡毛蒜皮的事宜。两种定位的不同,显而易见。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就是要从擅长处理大事,转变为擅长处理日常事务。这对一个政党来讲,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变。

革命党的政治惯性是以政治吸纳行政。因此,“两个捕获”构成国家的基本结构特点:首先是政党捕获国家,其次是国家捕获社会。前者构成国家的实质结构,后者构成国家的垄断机制。革命党习惯于从行政上升到政治,并以之考虑国家治理的一切问题。在这样的国家结构中,将社会归并于国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对现代国家治理来讲,政党与国家的分流而行、国家与社会的相对区隔、政治与行政的边界划分,是国家顺畅运转的基本要求。承诺这一基本要求,国家就有可能实现善治;违逆这一基本要求,国家就可能陷入治理紊乱。

现代国家的治理,在精神上是就低展开,在制度上是就小行事,在日常生活上承认安心生活的状态是最好的状态。这对一个革命党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因为革命党总是想把所有人塑造成高尚的人,这个目标很神圣、很伟大,但基本上是难以做到的。因为千百年来人性的基本状态没有改变,都是高尚与卑琐皆具的活生生的人,绝对难以成为纯粹高尚的人。

《瞭望东方周刊》:这令我想起法国大革命中雅各宾党人的失败。

任剑涛:雅各宾党人是理想主义的人群。他们对法兰西民族整体上趋近崇高怀有极为淳朴的信念,但最后的结局是悲剧性的。雅各宾党人迫使法国人高尚起来,但在他们退出法国政治舞台以后,法国人的道德水准不仅没有提高,反而似乎明显降低了。从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来,历经革命的社会似乎都没有实现革命的预期状态,基本上都归于革命前的状态,甚至变得更为糟糕。倒是那些将革命控制在政治领域,建立起依法治国机制的国度,譬如英、美两个国家,确立起了较为稳定的人心与社会秩序。

苏联和中国可谓雅各宾党人的忠诚儿子。两国以高效的革命动员,建立起旨在敦风化俗的革命化社会,其在短时期内呈现的爆发性力量,确实无人可及。但革命党人掌权之后,不仅治国遭遇到德性化举步不前的难题,而且自身如何保持革命精神,也成了一大难题。于是,革命精神的保持,促成了革命的恶性循环。“革革过命的命”这样的革命恶性循环的命题之浮现,就是很好的证明。革命本是建国的一时手段,一旦常规化,革命就会丧失目标,变成恶性循环的否定,完全无法落实最初的革命目标。

一个理想主义的革命政党,一旦夺取了全国政权,如果不及时转变成执政党,就得一直顽强努力保持政党的理想主义绝不褪色,这是谈何容易的事情?对革命党来说,是否具有庞大的物质资源供其分配,是划分它秉持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的分水岭。在掌握政权也就等于掌握庞大物质资源的情况下,理想主义一定会淡化为现实主义。这是不可逆转的政党组织变迁过程。现在中国的一些极左理论家,认为自1978年以来,执政党就处于不断的修正主义变质状态,因此,必须恢复执政党的理想主义定位。这样的想象,明显脱离政党的实际生存环境。革命党一旦执政,就必须让渡原来的理想,让渡其刚性德性空间,“退后一步自然宽”,以这样的让渡,换取依法治国的稳定统治与治理。否则,国家很难建立起稳定的政治秩序。

一个清醒的执政党会认识到,公民不是严密组织起来的政党的成员,只要他们安心日常生活,就是这个国家日常秩序得到保障的最好标志。因此,千万不要用革命党的思维把所有公民都搅动起来,把每个公民都彻头彻尾、完完全全地政治化。理想主义的革命政党,总是有一种将公民彻底政治化的强烈冲动,力图将国家打造成高度政治化的建制。这是一种危险的冲动,因为,完全政治化的社会,乃是高度对抗的社会。这对建构稳定的政治秩序,明显是不利的。

正常的现代国家,要让公民从高度紧张的政治生活退到宽松的社会生活,进而退到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国家自身确定起守护秩序的法治责任,保证维持公民日常生活的安全感、尊重感。这样,国家就走出了非正常的革命状态,进入后革命的日常生活状态。

公民安于日常生活,自然会抱有一种保守心态。日常生活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它足以整合持不同价值主张、生活态度的公民生活仪态,从而形成自发的秩序。只要国家权力对公民的日常生活不是进逼得太紧,稍微给公民腾出一点活动空间,日常生活世界的自组织力量就会呈现出来。天安门广场曾经请回孔子塑像,有人将之解读为国家意识形态借助儒家用以整合社会秩序。这种解读也许过度了,但孔子确实是中国悠久传统中致力于维护日常生活秩序最重要的人,他将仁与礼结合起来,也就是将人际伦理与社会规范结合起来,这样整合出来的人心与社会秩序,自然是牢靠的。儒家从来不将国家的生死存亡当作需要疾言厉色地施加的政治任务,只是着力在日用人伦中下功夫。而恰恰是这样的进路,维护了中国上千年的古典秩序。这对当下国家哲学的重建,应当富有启迪。如果公民安于日常生活世界,对国家政治事务不太热心,国家有关方面千万不要将之看成在和政权对抗。如果真要这么看的话,那只能说是自寻烦恼。

《瞭望东方周刊》:如何看待中国的国家哲学的历史转变?

任剑涛:改革开放不仅启动了经济的疾速发展,也跟着启动了国家哲学的重构。这三十多年来执政理念的转变是积极的,中国共产党逐渐意识到要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国家哲学走出剑拔弩张的阶级斗争泥潭,走向温和统治、理性治理,促成和谐社会、均衡发展。比如社区自治这个概念的出现,尤其是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强调,社会管理是政府管理和基层自治相结合,说明决策层面已经意识到国家和社会的逻辑是不一样的,政治和行政的逻辑是不一样的。这是国家哲学重建的恰当进路。

但还有一些人总是想回到毛泽东时代好斗的革命哲学,一心撕裂中国社会,认为这样才是为国尽忠。新左派在审视中国问题上相对比较清醒,但是解决问题的方案还是不切实际的。中国三十多年的发展脉络表明,从革命党转变到执政党已经非常重要。今天再回以前的老路,等于断送中国的国家前程。诚然,市场经济发展至今,在经济总量巨大增长的同时,付出了资源的代价、环境的代价、人性的代价,但这些问题,不是倒退到“文化大革命”就可以解决的。一部世界现代发展史表明,任何不得已的回流,都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这对那些沉迷于过去的人,应有一个重要的警醒作用。

《瞭望东方周刊》:和谐社会、科学发展是国家哲学的良性转变,但现实情况是,还有某些方面和这些目标是有距离的,有时候甚至是背离的?

任剑涛:这就是重建国家哲学必要性的显现。我们国家的制度跟进远远落后于社会转变的速度。社会经过市场经济的刺激已经变成了竞争性社会,但执政党内还缺乏竞争因素,在管理上还是单纯依靠行政层级向下施加命令。

为了应对时局的巨大变化,执政党积极提出了以党内民主推动社会民主,进而与国家民主匹配的时代命题。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感的政治改革理念。但具体怎么推进和夯实三种民主形式,需要一个细致谋划和谨慎实施的过程。这个过程在精神层面就是国家哲学的重构过程。

诚如前面所说,国家哲学的重构,首先必须告别革命党的思维。从现代政党史尤其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政党史来看,经由革命登上执政舞台的革命党,最初实行的都是极其强硬的执政路线:在政党—国家意识形态上全面控制精神世界,在基本制度选择上追求纯而又纯的计划经济,在日常生活世界强力推行政党—国家认可的僵化生活方式。这样的执政方式,与社会需要渐行渐远,极不利于维持长治久安。一部政治史告诉人们,掌握国家权力的组织或个人,必须放下身段,努力学习,善于调整,与社会协调,才能长久维持其执政地位。

与社会协调的国家统治或治理模式,必须拒斥简单粗暴的、以政治吸纳行政的作派,而要致力于精细行政,俾使社会各个阶层的利益和愿望得到相对妥善的安顿。切忌将国家精细治理的行政管理变成涉及国家生死存亡的政治判断。从中国执政党的演变主流来看,它是一个学习型组织,逐渐变得游刃有余,变得具有弹性。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执政党逐渐承认一个与国家相对独立的社会建制,这就是国家趋近中立的象征,是一种明显的政治进步。执政党正在学会区分政党、国家和社会的不同意识形态形式,从而可能在各自的领域中分别发挥其作用。这对中国的持续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

国家哲学的重建,乃是一种让步哲学的重建。在治国的高超艺术中,不是时时处处挺在最前沿的就是最强大的。国家如人,自然人体一直坚挺,那是挺不住的,挺的时间太长,必然会崩溃。略作退让,让执政党之外的组织和个人各自管理自己的事情,国家定会治理得更好。退让,当然不是一退到底、一泻千里,什么都撒手,什么都不管,更不是拱手让出政权,放弃执掌国家权力的机会。国家对让步哲学的建构,是一种极为精妙的国家哲学的艺术建构,目的在于增强社会对国家的凝聚感和认同感。这符合政治学的开山鼻祖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治国就是艺术。在任何国家中,日常政治都不涉及通过暴力推翻或者建立政权的问题,仅仅涉及权力的有效运转与认同程度。须知,革命政治始终是非常态政治,那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决断;日常政治才是高超的政治艺术,才涉及不同选项之间的精准选择问题。

《瞭望东方周刊》:那国家哲学的提出本身是不是也有一种一统天下的意思呢?

任剑涛:国家哲学之谓国家哲学,当然需要整合天下秩序。这里的一统天下,需要区分和解释。一统天下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结成“天下”的成员都认同的,即经由商议且为大家践行的天下一统;一种是大家内心拒绝的,靠权力强加的一统天下。一个国家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国家,自然有一个一统天下的需要,否则国家就会处在精神上高度涣散的状态,瓦解国家的力量会将国家推向极其危险的境地。但这个一统的理念,只能依靠公民与国家的磨合,是公民的一种自我选择。至于国家权力,必须履行保护公民安全生活、维护公民基本利益、保障人们自由思想的责任。

《瞭望东方周刊》:从这些年执政党提出的理念来看,有一些已经具备了您所说的多数人认同的国家哲学理念的特征,如“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等,但是公众反响好像并不强烈?

任剑涛:之所以造成这一结果,大致是因为国家哲学的理念与实践之间客观存在的距离:一个国家哲学理念的提出,需要有与此理念相匹配的制度,进而需要制度的有效运行,人们最后才会表态赞同或反对。“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的理念,都是现代国家哲学的理念,但从制度上坐实这样的理念,让其落地生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还需要一个比较长时间的推进过程。因此,人们无法在理念提出的当下,就欢呼雀跃、积极响应、无条件赞美。这是一种正常的社会反应方式。

“权为民所赋”是一种现代权力观。这是一种必须付诸制度建设才能坐实的权力观。这样的权力观,不是关于权力的道德认知,而是关于权力的刚性规定。对于一个掌握公权的人来讲,必须接受“权为民所赋”的现代理念,并且在权力的实施中,完全做到公权公用。否则,就应当褫夺他的权力。

落实“权为民所赋”,应该强调人民对权力的制约,权力制衡、以权制权,是必需的制度建构条件。假如拒绝了权力分离制衡制度,就很难落实人民赋权的理念。

对中国来讲,要落实“权为民所赋”,还需要改变长期流行的权力绩效观念。改革开放以来,一方面,国家权力方面逐渐坐实到以经济绩效证明执政正当性的平台上,经济增长令世人瞩目;但另一方面,带血带泪的GDP,成为中国持续发展的严重问题。加之权钱勾结、腐败丛生,分配不公、贫富分化,生态破坏、污染严重,国家带动的发展模式,逐渐呈现出力不能支的疲态,而且催生了国家与社会的疏离。无论国家出台什么政策,社会都抱以不信任的态度;无论领导主张什么举措,哪怕是发自内心的,公众都认为是在做秀。这对中国的持续发展显然是极其不利的。

《瞭望东方周刊》:政府信用问题已经成为当下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任剑涛:所以中国需要建立一种中立性的国家哲学,借此弥合理论与实践、国家与社会之间的裂痕,即从负面遏制这两种裂痕的恶性发展。如果任由它们恶性发展,重建国家哲学基本上就没有空间了。

建立中立性的国家哲学,必须营造健康的时政批评环境。国家必须创造条件,促使公民理性批评、有效监督政府。温家宝总理曾在“两会”上说,要创造条件让人民批评政府、监督政府。现在有些地方政府机构在传递信息时存在自恋偏好,总是报喜不报忧,以为这样显示了权威,不知道这样做会被社会拒绝,结果你的权力就是在自娱自乐。社会对政治加以大拒绝,这才是权力最大的危险。执政党对此应该具有高度的危险认知,反思为什么民众对政府如此的不信任。要知道,国家没有权威,社会没有认同,就必然丧失政治秩序,这是一物之两面。

一个国家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败下阵来,从精神导因上看,输就输在国家哲学缺乏凝聚性。苏联的崩溃,是因为整个国家哲学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早就对国人没有感染力了,国家在精神上早已崩溃,有型国家体系的崩溃只是早晚的事情。晚清政府,早就匮缺整合四万万人国家认同的精神理念,国家处在神散而形聚的危机状态。这时的国家,表面上好像很强大,但只要外力一来,就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摧毁掉了。原因很简单,国家缺乏认同。

政治精神世界垮了,国家也就垮了。国家的崩溃,有权力层面和权利层面这两种构成面。政治秩序崩溃和社会秩序崩溃,是大不一样的。政治秩序崩溃而社会秩序未崩溃,国家的重建会是一件相对容易完成的事情;社会秩序崩溃而政治秩序不崩溃,国家权力也还可以整合社会,重建秩序;政治秩序与社会秩序同时崩溃,国家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动荡之中。这也说明了当下中国重新构建共识和凝聚力是多么必要和紧迫。

《瞭望东方周刊》:中国今天是否有推进改革、重建国家哲学的共识存在呢?

任剑涛:共识总是有形无形中都存在的,只是它们发挥的国家整合作用大小不同罢了。从国家哲学的视角看,共识之谓共识,主要是官方与民间的共识,这对国家的持续发展至关重要。当然存在官方各部门之间的共识、民间不同团体之间的共识、不同政治流派之间的共识等多种共识形式,不过比较起来,官民共识对国家哲学发挥整合作用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涉及国家权力与社会各界理性合作的问题,涉及政治秩序与社会秩序的相互支撑问题。由于官方是掌握权力的一方,因此,政党—国家意识形态的表达强度非常显著,社会的表达空间相对狭小。国家有必要提供社会必需的言论空间,让社会意志得以顺畅地表达出来。在这一基础上,国家与社会展开的合作,才会有明显的成效。

《瞭望东方周刊》:政治体制改革和国家哲学的重构是什么关系?

任剑涛:政治体制改革一直是中国改革的热门话题。但这个热门话题,还远没有成为人们着手解决的热门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官方和公众,一旦谈论政治体制改革,往往陷于“相互吓唬”的状态。政治体制改革经常被认为事关国家前途命运(其实不是这样的),导致连它的基础性工作都未能有效展开。

政治体制改革的基础性工作之一,就是建构新的国家哲学。可以说,不是以政治体制改革来促成新的国家哲学,而是以新的国家哲学引导政治体制改革。

【注释】

[1]本文系2011年2月回答《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芦垚提问的记录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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