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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士铨诗歌简论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蒋士铨是清代文坛上享有盛名的诗人之一。[3]以此评价蒋士铨晚年的诗,亦无不妥之处。反映民生疾苦,是蒋士铨诗歌内容的主要方面。暴露官场的黑暗,揭露统治阶级骄奢淫逸,是蒋士铨诗歌具有人民性特征的又一重要方面。蒋士铨痛恨的就是这样一批官吏,他认为就是这些贪赃枉法、不学无术的官僚政客,败坏了国家的大事。

蒋士铨是清代文坛上享有盛名的诗人之一。他从十五岁学诗,用四十多年的心血,写下了二千五佰多首诗歌。这些诗,从思想内容看,反映了人民的疾苦,揭露了统治阶段的凶残,在一定范围内展示了清中期社会历史画面,真实地记录了诗人一生坎坷的经历和思想感情。在艺术上他继承了李白的浪漫主义和杜甫的现实主义精神,兼取苏黄,饱览百家,综合诸家之长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在诗歌形式上,他的格律诗远追唐,近效宋,既严谨又潇洒。他又善于向民歌学习,并融合宋词和元代散曲的格调,写了大量的“新体诗”。他自称这些诗为“今体诗”。在古体诗中,他除了能熟练运用七言、五言古风抒情叙事外,还写过近似词曲的九言、六言诗,对诗体的解放,起了一定的作用。

蒋士铨诗歌创作,大致经历三个阶段:青年时期,他求学壮游,对人生充满着昂扬向上的进取精神,对未来怀抱着直造青云的理想追求。因此他早期的诗、风格豪放飘逸,清新流畅。袁枚说他“摇笔措意,横出锐入,凡境为之一空。如神狮怒蹲,百兽慑伏;如长剑倚天,晨星乱飞;铁厚一寸,射而洞之;华岳万仞,驱而行之。”[1]壮年时期,他实现了“一飞仪虞廷”、“直造飞青上”的壮志,进士及弟,官任编修,复因惧谗而辞官归,寓居金陵,受聘讲学,六载于越,三载于扬,在人生道路经历大转折的时期,他既有人生得意的喜悦,又有世道坎坷的感慨,既有壮志难酬的痛苦,又有再振而起的雄图。这一时期,他深入接触了社会各个方面,了解官场的黑暗和人民的疾苦,因而诗风为之一变,有的沉郁雄浑,有的绮丽清新,有的含蓄蕴借。他学习杜甫、白居易所写的《京师乐府词》等诗,“运龙门纪传体于古乐府音节中,详明赅洽,仍自伸缩变化,则尤为独开生面,前无古人。”[2]晚年时期,他“感激再出山”,淹滞京中六年,忧愁增添了白发,疾病消磨了壮心,“致仕”与“退隐”的矛盾斗争,使他晚年的诗歌显得深沉怨切,而诗歌的表现手法更加熟练,格律更趋精严,风格婉曲细腻。有位河北上谷郡人读过蒋士铨填词后,曾书其感想于古江州(今九江市)之庾楼,说这些词“怨慕情深,低回欲绝,而故宫禾黍之怨恍缭绕于波涛浩渺间,有令人慷慨唏嘘不知涕之何从焉。”[3]以此评价蒋士铨晚年的诗,亦无不妥之处。

蒋士铨一生坎坷曲折,即使在京任官时期也是在很不得意的时光中挨过的。残酷的现实使他看到官场的腐朽,看到处于社会最低层人民的痛苦,看到所谓“乾隆盛世”光环中的阴影。因此,在文字狱遍布国中的时代。他没有胆怯,没有畏惧,而以诗为武器,将胸中的郁愤化作笔底惊雷,写下了不少现实主义的诗篇,具有人民性的特征。

反映民生疾苦,是蒋士铨诗歌内容的主要方面。《京师乐府词》写于乾隆二十五年,共二十六首,一首一事。即事命题。诗中塑造了缝衣穷妇、街头泼水卒、值勤兵、打更卒、乞丐、官妓等下层市民的形象,构成了一幅王都难民图。如《缝穷妇》写出了迫于生计而顶风冒雪在街头为人缝补的妇女的悲惨命运,揭露了贫富不均的社会现实,饱含着诗人同情人民的疾苦的感情。《鸡毛房》写的是一群沿街乞食的乞丐,他们在“冰天雪地风如虎”的季节里,既无蔽体之衣,更无栖息之所,“黄昏万语乞三钱,鸡毛房中买一眠。”如果连“三钱”也乞不足,那就只好“柳木棺中长寝息”了。冻毙街头将是他们的必然归宿,这是对“极乐王都”的无情讽刺。

京城是这样,在广大的农村中,则是另一幅惨象。清初,顺治、康熙、雍正虽然在农业政策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改良措施,如扩大耕地面积,大力兴修水利,实行“摊丁入亩”的赋税政策,使农业生产有了较大的恢复和发展。但是,满汉官僚地主的土地兼并却在继续进行。到乾隆中期,这种兼并更加剧烈,差不多有将近一半以上的耕地面积已经被地主瓜分,大量的自耕农变成了佃户或耕丁。[4]一般佃农在生活上毫无保障。丰年尚不足温饱,一遇天灾人祸,就不得不忍受高利贷的剥削,甚至卖儿鬻女,流浪他乡。《饥民叹》记载的就是这种惨象;连绵淫雨,使得“田亩漂沉乡井改”,“迫使万姓为饥民”。他们“雨中行乞水中死,尸积河濡人满市。”《米贵》一诗则运用对比的手法,鲜明地展示了贫富不均的社会现实。一方面是“天目奔穷流,饥鸿泽中集”、“千钱米四斗、典鬻到裙帻”,一方面是“官厨酒肉臭,舞榭纱帏幂。富家餍盘餐,馀粒饱鸡鸭。”此诗的格调、思想与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相通之处。《飞蝗》写的是虫灾,那真是惊心动魄的画面:“雨压连畦烂,风闻隔县惊。黄云千亩阔,一夜尔铺平。”诗人深深地同情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人饥若已饥,谁解急其事?”“关心百姓无衣者,安得求它化作绵。”《杂感十九首》(其二)写的是一个丰收之年,人们喜气洋洋,准备趁丰收之余办婚事。然而催租逼债的却成群结队地找上门来了“租吏回怒嗔,杂坐柴荆下。一笑饱鸡豚,持钱满腰裤。”他们餍足了酒内,带着农民们半年的血汗走了,留下来的,仍然是贫穷和饥饿。

暴露官场的黑暗,揭露统治阶级骄奢淫逸,是蒋士铨诗歌具有人民性特征的又一重要方面。《拟古乐府》(其三)写了一个昏庸糊涂,只想搜括民脂民膏的官吏,“识牒一纸钱数百,十讼九年一二结”,即使治内发生了人命案,他也漠不关心,“闾胥里长报路毙,无钱报纸不能递。”蒋士铨痛恨的就是这样一批官吏,他认为就是这些贪赃枉法、不学无术的官僚政客,败坏了国家的大事。在《竹飗诗谕汪溶川同年》一诗中,他尖锐地质问:“孰窃田畴平?孰窥家室好?孰戕箧笥藏?孰作贫盎搅?猫懒久尸位,百物任偷剽。”竹飗是山间食笋之鼠,他把竹飗作为弱小者的代表同情,“以竹作稻梁,穴土长子孙”,“于人实无害。于物取殊少”,他对人们不加区别地责备竹飗鼠深表不平。他认为真正残害人民的是那些贪官污吏即“久尸其位”的“懒猫”,是他们凭借手中的权势,随心所欲地倾吞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八年以后,蒋士铨还写了一首《果子狸》的诗,与前一诗可说是姐妹篇,批判的锋芒却更犀利。开篇即写:“强者纷纷吞弱肉,鼠食松花鼯食竹”,接着尖锐指出:“君辈食禄多隐慝,跖行夷言资贪取。但能欺罔无不为,五能技巧夸鼷鼠。若将功罪记锱铢,血肉难辞膏鼎俎。”这两首诗应该联系起来看,竹鼯和果子狸的形象是同一的,它们吃的是竹笋和野果;虽然也是“无功窃食”,但毕竟只是“大嚼百花丛”,“于人实无害”,这类弱小者其实就是蒋士铨等一些官职卑微的文人的自我写照。而“懒猫”和“君辈”的形象也是同一的,它们行踪隐慝,暗地里无所不为,贪婪攫取的本领竟可以在“五技而穷”的鼯鼠面前夸耀。[5]这实际上就是那些窍居高位的贪官污吏的化身。对这些人怎么办呢?诗中说:“主人不之责,搜括但旁挠”,批判的矛头直指统治阶段的上层人物了。

由于清统治者实行文化专制主义、大兴文字狱,蒋士铨对现实的批判与揭露只能采取较为隐晦的手法。即使是这样,也还免不了担惊受怕。他辞官归家的第二年,写了一首《渔市》,以隐喻的手法揭露了文字狱给广大知识分子带来的灾难。“既苦转鹭饕,复虞罾网密。……苍皇浮与沉,恐惧入还出。敢求濠梁乐,窃慕沧海逸。避饵饥且忍,畜池生莫必。……连樯饭舵楼,引类泣鱼骨。腥风拂我舟,砧血渍鳞乙。垂涎戒朵颐,鼓棹去宜疾。”泣鱼即泣已,也泣已之同类,难怪他在力拒某显宦的罗致之后,便匆匆忙忙地辞官,真是“鼓棹去宜疾”了。

由于政治上的不得意,生活上的贫寒,蒋士铨写了大量以咏史、抒怀为内容的诗。这些诗真实地反映了诗人的人生态度和思想变化过程。有对功名、前程的渴望,如“料理椒兰焚蕙帐,绿罗门外待朱轮”(《弹冠图》),有对壮志难酬的感叹,如“用世心犹热,谋身虑久空”(《消遣》),有时双亲妻儿的思念,“欲遣双鱼问消息,江河横隔几重津”(《感忆》)。或借咏史,或借咏物,或直抒胸臆,或触景伤情,曲折地表现了诗人对社会的褒贬和心灵中的痛苦。在这些诗中,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咏史诗。蒋士铨大半生飘泊南北,名山必登临,胜迹必观览,所谓“游履所至,不负古人也”(《游记》)。在游览过程中,创作了大量凭吊古人,寄寓情怀的诗歌。这些诗歌一部分是赞扬民族英雄江万里、文天祥、谢枋得、史可法等,[6]诗中凝聚了诗人对这些人的仰慕和崇拜。一部分是对历史上荒淫暴虐而至于亡国的君王的批判与谴责,如吴王夫差、秦始皇、项羽、唐玄宗等。诗人咏的是史,实际上却是以历代兴亡的历史借鉴来喻今,寓意十分深刻。

青年时代,他就写过《止水亭吊江文忠公万里》等诗。江万里是文天祥的老师,南宋时曾官左丞相,蒙古军进逼江南时任湖南安抚大使。不久,襄阳、樊阳相继陷落,他抱定为国殉身的决心,特在江西饶州(今波阳县)自己的府弟中凿一池,题曰“止水”,表示一旦元兵攻入饶州,就投池殉国,后果一门殉难。诗中热情歌颂了“国存与存亡与亡”的耿耿忠臣,并对他的“丰碑不存”表示极大的义愤。在满清政府对汉族知识分子还是歧视与控制的条件下,蒋士铨敢于这样大胆地颂扬江万里,其精神是可贵的。此外,他还不止一次地写诗悼念孤军奋战扬州,十日城破,慷慨就义的抗清英雄史可法。《梅花岭吊史阁部》《题史道邻阁部遗相》等诗,大胆肯定史可法“甘同马革自沉湘”,誓死不降清的精神,叹息他“须眉凛然社稷臣,生不逢时死得所”,赞扬他“梅花岭头冰雪魂,生死南枝最孤直。”在《岳鄂王墓》一诗中,他诅咒那些卖国贼臣的误国危民,慨叹岳飞的抗金大业未成。在《文信国琴》《题文信国遗像》等诗中,他赞美“出入万死身提戈”、“十载幽囚就柴市”的文天祥,倾吐了诗人的一腔悲愤。“乡人谁复继前贤,一拜须眉一流涕”,诗人和文天祥同是江西人,因而他在缅怀古人的深情中,还隐隐露出了继承前贤遗志的决心和壮志难酬的悲哀。直到晚年,他还写了以文天祥、谢枋得志存恢复,以身许国为内容的杂剧,并名之为《冬青树》,可见其仰慕之深。

蒋士铨生活的时代,正是大一统的清帝国由盛转衰时期,而这时的民族矛盾也已降居于次要的地位。因此,他虽然歌颂历史上的复国英雄和具民族气节的志士,耿耿不能忘怀宋灭于金、元,明灭于清的历史教训,但是并不反清,相反,他对清王朝倒是很愿效忠的。他推崇申韩的变法王安石的改革,他总结历史上的教训,目的在于揭出社会的弊病,以供当政者借鉴。这与他所处的特定的历史条件、与诗人的世界观的矛盾是密切相关的。

《读始皇本纪》四首无情地嘲笑了秦始皇愚昧和暴虐:“既欲求神仙,如何穿冢穴?”“苟能得长生,神仙亦尽诛”,“生游阿房宫,死游骊山墓。行乐到魂魄,膏灯照泉路。”《响屧廊》借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馆娃宫响屧廊一事,揭示了统治阶级荒淫无道、醉生梦死而招致灭亡的历史教训。《杨太真双鱼镜》咏的是物,但是“千秋金鉴录何轻,鼙鼓渔阳动地惊”,见物思古,“安史之乱”造成了中国历史上五百多年的大动荡,大分裂,这个教训难道还会轻吗?在乾隆皇帝不惜民财多次东巡南游的年代里,蒋士铨反复地以诗咏史,希望统治者以史为鉴,其讽谏之意,是十分明显的。

蒋士铨还有为数甚多的山水纪游诗,这些诗清新壮拔,气势磅礴,写景状物,出神入化,反映了诗人对祖国山河的无限热爱,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名宦谁能乐山水,诗人我或惭龙虎”、“行年三十气淋漓,谈笑轻他尺寸基”(《再过河口天池庵题壁》)“磊落作壮游,不知行路难”这些诗句,读之使人感情激奋,意气昂然。值得注意的是《牵舟》一首:

轮国万斛舟,突兀百丈强。牵于逆水中,

如蚁缘丘陵。忝然负 者,肩腹伛偻承。

孑孑饥寒躯,日暄淫雨蒸。嘘呵邪许词,

一唱群声应。扣舷我何逸,相习意悯矜。

长绳划然断,倒退难遽升。劳者已颠蹶,

逸者何所凭。悟兹倚伏理,庶几为我惩。

这首诗写于乾隆二十九年,蒋士铨辞官航行在归家的路上。诗的前部分写的是牵夫的疾苦,体现了诗人的深切同情,后半在自责的基础上转到对“长绳划然断”这一细节的描写,诗人从“绳断”的情形中,悟出了祸福倚伏的道理,形象地表明了统治阶段的享乐是建筑在老百姓的痛苦身上的,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拖着“国家”这条船,才能在逆水中前进。而一旦这根维系宝座的“长绳划然断”,那高高在上的“逸者”便无所凭依。诗人的目的并非自责,而在于暗暗警告当政者,“驭民”当有个限度,超过了这个限度,使得“劳者已颠蹶”,那么危机就会出现了。

此外,蒋士铨还有不少以议论为主的诗,用于题册、题画等方面。自从盛唐杜甫开辟了以诗论诗,以诗论艺术的道路后,不少文人竞相仿效学习,经过韩愈的发展,到宋代而大盛,至清朝则已成为诗坛的一时风尚。蒋士铨的议论诗主要是学习杜甫,虽然他爱国忧民的思想深度,艺术语言的朴素亲切不及杜甫,但其说理之精辟,语言之简洁,议论中又兼抒自己爱憎之情,或以形象来寄寓褒贬等方面,确也深得杜诗工力。在艺术上他非常推崇郑板桥、罗两峰,为他们的字、画题了大量的诗,分析评价他们的艺术风格,探讨其表现手法。如《题郑板桥画兰送陈望亭太守》《题两峰画屏》十六首,《题罗两峰画“鬼趣图”八首》等。他高度赞扬郑板桥,说他的书画是“别辟临池路一条”。他对“展足裂地维,放手破天械,”在艺术上不“束缚规矩中”的罗聘也极端推崇,对他的作品爱不释手,“如玩索靖碑,寝食俱可废”,甚至“求益同买菜”。蒋士铨对书画音乐戏曲都有着广泛的爱好,而这又反过来有助于他的诗歌艺术的提高。

蒋士铨的诗歌创作活动,是在他的诗歌理论指导下进行的。他的诗论散见于他的诗文中。蒋士铨的艺术思想基本倾向是偏于儒家入世主义艺术观的,他遵循孔子论诗的“兴、观、群、怨”的现实主义原则,自觉地学习杜甫、白居易、韩愈的诗歌,把史家“直笔”,屈原之“气节”看作诗歌创作的根基,敢于讽刺和鞭挞腐朽的官僚制度,抒发自己忧国忧民的悲愤之情。

蒋士铨诗歌理论的形成,与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一样,也有一个发展过程。开始,他主张写诗要善于学习古人,“文辞比稼穑,艰苦成美好。又如毫末树,岂易到合抱”。[7]诗歌创作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要下苦功夫学习,积学以储宝,功到自然成。在儒家“兴观群怨”的诗论影响下,他的艺术思想逐步形成,“九河倒泻入胸膈,吞吐湖海凌韩苏。江山助人长奇气,吏治化汝为真儒”。(《送熊肖石南归》)“千钧笔力气嶙峋,一代文章侍从臣”。(《题荆公集后》)正因为诗人把写诗与成为“侍从臣”、“真儒”联系在一起,所以,就必然要求诗歌创作具备“诗教”的功能,为移风易俗,宣传伦理道德服务。在创作实践中,他的讽刺,鞭挞,赞美,歌颂,都是以这个基本观点为依据的。后来,他又提倡诗主“性情”的理论,主张“不依傍古人”而直抒胸臆。“创调别唐宋,格律焉能圉”、(《倪鸿宝》)十分重视诗人的个性和独创性。康雍乾时期,清代诗坛有许多流派,王士祯的“神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影响都极大,袁枚分析和批判了“神韵派”和“格调派”的是非功过,提出了“性灵说”,重视诗的“性情”。蒋士铨是袁枚的挚友,自然深受其影响。不过,蒋士铨同袁枚反对“温柔敦厚”的诗教的观点又有不同之处,他力图把儒家“兴观群怨”的诗论与“性灵说”统一起来,在重视“诗教”的前提下发挥诗人的个性和独创性。

“一字苍生系,残缣浩气凭,何人速官谤,甘负读书灯”,(《题茅鹿门训子书卷后》)蒋士铨把诗歌创作与“苍生”联系在一起,他以“稷契”自许,不愿做为艺术而艺术的“雕虫篆刻人”。在他看来,贫困坎坷的人生道路,是孕育诗人气质的先决条件,“岩岩气象杂悲歌,浩气难平未肯磨。自古风骚皆郁勃,人生不得意时多。”(《读昌黎诗》)这种诗歌理论与韩愈的“不平则鸣”及欧阳修“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8]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正因为如此,蒋士铨强调诗歌创作的现实性和战斗性,用诗来抒发自己胸中的“郁勃”之气,表现人民内心的悲吟。《饥民叹》《果子狸》《缝穷妇》等诗篇就是这种思想主导下创作出来的。

“诗以性情深”。诗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同个人的性格、爱好、兴趣、学术修养和生活经历等方面密切相关。诗人认为:鲜明的个性是诗的生命力的表现。情感是构成艺术美的要素之一,诗的形象只有铸入诗人的情感的“血液”,才能激发人的心灵,引起读者的共鸣。蒋士铨提出“诗以性情深”的理念,所强调的就是诗的个性和情感问题。他说:“性灵独到删常语,比兴兼存见国风”(《怀袁叔纶》)“文章本性情,不在面目同,李、杜、韩、欧、苏,异曲原同工,君子各有真,流露在句中,气质出天禀,旨趣根心胸”。(《文字四首》)他把《诗经》的《国风》作为诗美的最高标准,重视“比兴”手法,认为诗人的个性,情感根于“心胸”,在创作时是自然“流露”在诗中的,而这个性与情感必须“真”。

蒋士铨所谓的“真”,是艺术的真实,是与艺术的“神似”密切相关的“真实”;“奇趣生象外,细审乃逼真”(《乞罗两峰画屏》)形象、意境是诗的重要构成因素,“真”是蕴含于这形象、意境之中的。蒋士铨的山水诗、咏物诗创造了不同风姿的形象与意境,有的壮美,有的优美,有的熔壮美和优美为一炉。诗人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来写、追求艺术的“神似”,所以,“奇趣”能生于“象外”,“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有限的描写中展示无限的境界。蒋士铨是一位有高度的艺术鉴赏力和表现力的诗人,他论诗、论画、论书法篆刻,把“风”、“神”、“气”、“韵”作为美学标准,既重视艺术的创作规律,认为“百千万变合规矩”,又反对谨守规矩不知变化的做法,认为“束缚规矩中,所守亦已隘”。他要求诗人、艺术家“放手破天械”,“万卷重开笔有神”,“笔藏化机”,创造具备“风神气韵”的美学特征的艺术形象。在《乞罗两峰画屏》《题祝枝山画卷为龚悟生司马作》《赠井坐》《乞方竹楼画杂花屏风》《文字》《题郑板桥画兰送陈望亭太守》等诗中,反复阐述了这种讲究美的意境、“真”的内容与“神似”的理论。

蒋士铨为了开拓诗歌创作的新路,不仅在艺术实践中作了辛勤的探索,而且在理论上也作了认真的总结。他反对模仿抄袭,主张在继承中创新。在清代诗坛辨论唐宋诗优劣的情况下,他大胆地提出两个观点:(一)“寄言善学者,唐宋皆吾师”。(二)“创调别唐宋,格律焉能圉”。在他看来,诗歌创作“若无新变”,就“不能代雄”。只有继承前人诗歌创作的优良传统,重视自己所处的时代特征,开创“别开生面”的新诗风,才能使诗歌的长流永不枯竭。在《辩诗》中,他系统地阐述了自己求“变”的美学思想:

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沿袭,焉用雷同谋。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奈何愚贱子,唐宋分藩离。哆口崇唐音,羊皮冒虎皮。习为廓落语,死气蒸伏尸。撑架陈气象,桎梏充威仪。……李杜若生晚,亦自易规矩,寄言善学者,唐宋皆吾师。

此诗强调了“通变”规律的重要意义,讽刺了只知模仿抄袭的作者。杜甫认为诗人要“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9]赵翼认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10]蒋士铨《辩诗》阐述的就是这种艺术思想。他上窥风骚,旁及汉魏乐府,以陶潜、王维、李白、杜甫、韩愈、苏东坡之诗为借鉴,近学郑板桥,袁枚,赵翼的长处,兼工各体,推陈出新。他的这种“通变”的艺术思想,对清代诗歌理论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开辟了一条新路。

蒋士铨以他丰富的诗歌诗作,实践了他的美学思想。他的诗风格独具而又纷繁多采。过去人们评论蒋诗,也总爱把袁枚、赵翼放在一起谈论。《铅山县志·蒋心余传》称:“钱塘袁枚、阳湖赵翼先后与士铨同馆、彼此心相契、名亦相埒,时有袁蒋赵之称。然云菘(赵翼字)自谓第三人;子才(袁枚字)固笼罩一切,而文章出于气节,至今犹景仰藏园。”正因为蒋士铨写诗“出于气节”,发诸心胸,才使他的诗歌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连袁枚也深为景仰。

风格的独特和多样是蒋诗最鲜明的特色。他一生“嶔崎磊落”、“以古丈夫自励”,形成了他诗歌豪放沉雄的主要风格。阮元说他“当其意气触发,如雷奋地,如风挟土,如熊咆虎嗥,鲸吞鳌掷,山负海涵,莫可穷诘”,虽略嫌过誉,却一矢中的。他青壮年时写的一些山水纪游诗,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作。如《十八滩》:

前滩髑突奔长洪,后滩诰屈趋黄公,

狂波数里势一折,积铁四立山重重。

……

辊雷轰轰动地轴,却驾大艑驰长风。

连樯疾上破逆浪,峭壁横塞惊途穷。

……

大笑往来失阻碍,一泻千里开心胸。

读着这样的诗句,我们仿佛看见,诗人驾着一叶扁舟,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江河中大笑往来,破浪前进。这气魄,真不亚于李白的《蜀道难》,苏东坡的《念奴娇》。在妙高台上,他“纵目青天下”,向往着“仙槎如可借,我欲泛沧溟”。登上“绝顶轮囷不可上,危蹬百级高盘旋”的从姑山,只觉得“脚底群山自罗拜,眼中直欲无人烟。”在游览中,他忘怀不了事业:“临风欲拓钱王弩,一射潮头十丈山”(《登城隍山》)“壮心愁跋涉,射虎意飞腾”(《晓泛》)直到晚年,他犹壮心不已,“乞我黄獐三斗血,为君重唱少年行”(《射猎图》)这些豪迈的诗句,信笔挥洒,发自肺腑,给人以勇气,给人以力量,是诗人认真学习李白、苏东坡、黄庭坚的结果。同时与诗人的壮游生活是分不开的。

仕途的坎坷,生计的窘迫,使他中、晚年的诗歌一变而为沉郁。沉郁不可强求,它是以生活为基础的。作为一种沉郁的风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虽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喷薄而出,只能曲折地透露。清统治者对汉族知识分子的疑惧心理,康雍乾时期残酷的文字狱,是造成蒋士铨诗歌沉郁风格的社会原因,而诗人“嵚崎磊落”的性格、对社会的担忧、壮志难酬的苦闷,则是其主观原因。他中晚年的诗多慷慨悲凉,充满抑塞磊落之气。如:“卧听儿曹鸣镝声,尚有雄心暗倾泻”(《听射示儿辈》)“底须更动凌云想,起拍阑干酹酒痕”(《宴金山江天阁题壁》),但“暗倾泻”也罢,“起拍阑干”也罢,雄心壮志是无法实现了,难言的苦闷,只好借酒来浇,但一樽薄酒,又怎能消除深沉的忧虑,面对着傲霜斗雪的梅花,诗人只能发出“横斜堪一笑,何补朔风天”(《梅花》)的叹息。“梦中曾倚修文案,长叹声中泪如倾”。诗人只好放声大哭了,这类诗以情动人,风格凄恻宛转、深切悲凉,揭示了诗人心中的无限痛苦。

蒋士铨是个多才的作家,袁枚把他和苏东坡并称,说:“蒋君心余,奇才也”,决不是没有根据的。阮元评其诗曰:“古诗胜于近体,七古又胜于五古,苍苍莽莽,不主故常。如昆阳夜战,雷雨交作;又如洞庭君吹笛,海立云垂,实足开拓心胸,推倒豪杰。”(《蒋心余先生传》),他的五古和七古,确实是意境清新壮拔,语言通俗晓畅,姿态纷繁,别具一格。

侬影孤如双港塔,郎身远似喻坊船;

三十六湾团转路,湾湾相望不团园。

《鄱阳竹枝》

酒旗低卷绿荷香,柳屿花汀互掩藏。

鱼引游人戏莲叶,四周穿到镜中央。

《李园高咏楼销夏》其二

半夜移灯上画船,残星明灭尚分悬,

一声长笛穿桥过,吹散垂杨万缕烟。

《李园高咏楼销夏》其十一

这些诗清新恬淡,意境优美,诗情画意,洋溢其中。诗的意境是一种美,这些意境优美的诗,与上面那些意境壮美的诗一样,都是诗人所创造的艺术美。它是诗人认真学习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细心观察生活的结果,可惜这种诗在诗集中并不太多。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岁暮到家》

低丛大叶翠离离,白玉搔头放几枝?

分付凉风勤约束,不宜开到十分时。

《题王石谷画册·玉簪》

这些诗婉曲细腻:情感逼真自然。“不敢叹风尘”两句传神地写出了诗人母子之间爱恋的情深。后一首则宛转地表现了诗人惜花爱花怕花开早的心情,因为花开十分,凋谢就开始了。

蒋士铨还有不少诗写得艳丽工巧。“载酒船依宫树绿,踏青人爱画楼红”(《偕袁简斋前辈登清凉山》),酒绿灯红,构成绮丽的色调。“见惯风光题句懒,习归魂梦到家先”(《自杭州赴润州涂次口号》),“落絮几团惊宿蝶,游丝千尺系飞鸢”(《风日》),“岸树青回知节改,帘衣朝卷验寒轻”(《依依》)这些诗句对仗既工巧,意境也很清新。还有一些诗写得潇洒自然:“秋云漠漠雨绵绵,一夜湖东水拍天。隔岸红衣摇落尽,浪花堆满寺门前。”(《秋日过浮州寺》)秋雨绵绵的季节,诗人荡舟鄱湖,经过浮州寺,只见一夜秋风,把对岸的红花吹落净尽,水波荡澜漾,把落花推送到寺门前。全诗不加一点修饰,写景抒情极真切自然。

蒋士铨认为他的诗到“五十岁”,始“不依傍古人而为我之诗矣”,从风格的形成和发展来说,这倒不是虚言。我们认为,蒋士铨诗的风格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经验的增添而日趋成熟的。从总的倾向看,他的诗多呈宋调,兼取苏黄,在追求一种豪放与瘦硬相结合的诗风。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诗局限于某一方面,生活本身的无比丰富的内容和绚丽多姿的色彩,是他追求风格多样化的客观基础,他也善于根据所写题材的不同而因势利导,对不同的反是非曲直对象采用不同的笔调来描写。因此,就造成了具有不同特色的诗风。在一个基调上追求风格的多样化,的确是蒋士铨诗歌的一大特色。

(原载《上饶师专学报》1981年第4期。本次收入有删改。)

【注释】

[1]见袁枚《忠雅堂诗集·序》。

[2]见《铅山县志》卷十五《蒋心余传》。

[3]见《忠雅堂文集》。

[4]参阅剪伯赞:《历史问题论丛》,第124页。

[5]见荀子《劝学》:“鼯鼠五技而穷”。五技:相传这种鼠能飞、能缘、能游、能穴、能走。

[6]谢枋得(公元1226—1289年),字君直,号叠山,江西弋阳人。宝祐四年与文天祥同科进士。德祐元年为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率兵抗元。城陷后,流亡建阳,以卖卜教书度日。后元朝逼其出仕,福建参政魏天佑强制送往大都,乃绝食而死。有《叠山集》。

[7]见《忠雅堂诗集·王淡人雨中见过出桧门先生诗卷相示,淡人作五言一首见寄,次韵奉答》。

[8]见韩念:《送孟东野序》与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

[9]杜甫《论诗六绝句》。

[10]赵翼《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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