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园主人元韵）

鸟啼铃语[3]梦常萦，闲立花阴盼嫩晴[4]。

怵目[5]飞红[6]随蝶舞，关心茸碧[7]绕阶生。

天于绝代[8]偏多妒，时至将离[9]倍有情。

最是令人愁不解，四檐疏雨送秋声。

剧怜[10]常逐柳绵[11]飘，金屋何时贮阿娇？[12]

微雨欲来勤插棘，熏风[13]有意不鸣条。

莫教夕照催长笛，且踏春阳过板桥。

祗恐新秋归塞雁[14]，兰艭[15]载酒浆轻摇。

细雨轻寒二月时，不缘红豆始相思。

堕裀[16]印屐[17]增惆怅，插竹编篱好护持。

慰我素心[18]香袭袖，撩人蓝尾[19]酒盈卮[20]。

奈何无赖[21]春风至，深院荼䕷[22]已满枝。

繁英绕甸竞呈妍，叶底闲看蛱蝶眠。

室外独留滋卉[23]地，年来幸得养花天。

文禽[24]共惜春将去，秀野欣逢[25]红欲然[26]。

戏仿唐宫护佳种[27]，金铃轻绾[28]赤阑[29]边。

【注释】

[1] 此诗作于1901年4月。据周作人的日记和回忆文章，此诗为兄弟二人合作。林步青，湖南长沙人，寓居上海时，以“藏春园主人”之名在《海上文社日录》刊出《惜花诗》并征集唱和。周作人看到后写了《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园主人元韵）》，并于1901年春节期间（约2月间）交给鲁迅，鲁迅将它带回南京学校，作了大幅度修改后，于1901年4月14日家信中寄还周作人。周作人日记收录此诗时，署名为“汉真将军后裔”，题上眉批说明为“都六先生原本，戛剑生删改、圈点，悉遵戛剑生改本。”“汉真将军”是指汉朝名将周亚夫，汉文帝称他为真将军。周氏兄弟戏称自己是“汉真将军后裔”，表示要尚武。此处周作人署名“汉真将军后裔”，表明此诗是兄弟俩合作写成的。

又据周作人日记抄录时作的眉批说明，全诗三十二句，经鲁迅删改后，只有八句是周作人写的，故周作人在《关于鲁迅》等文中一再称它是鲁迅的作品。“都六先生”为周作人早年自取的别号。本诗的写作过程可参看周作人《鲁迅的故家·园的内外·惜花诗》、《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旧日记里的鲁迅·辛丑二》和《周作人日记》。此诗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附录二。

[2] 湘州：指今湖南长沙。

[3] 铃语：指风吹动铃铛引起的响铃声。

[4] 嫩晴：初晴。

[5] 怵目：触目惊心。

[6] 飞红：落红，指飘落的花瓣。

[7] 茸碧：指初生的嫩草。

[8] 绝代：绝代佳人，诗中又指花中之王。

[9] 将离：将要离别，又指芍药，晋代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芍药一名可离，故相别以赠之。”此为双关用法。

[10] 剧怜：非常怜惜。

[11] 柳绵：柳絮。

[12] 金屋何时贮阿娇：阿娇系汉武帝陈皇后小名。据班固《汉武故事》：汉武帝幼时，长公主戏问他：“阿娇好不？”他回答：“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诗中此处以阿娇喻花，因珍视“剧怜”花而要以金屋藏之而不使飘零。

[13] 熏风：东南风。

[14] 塞雁：塞外（从北方）飞来的大雁。

[15] 兰艭（shuāng）：艭，小船。兰艭，用兰木制成的小船。

[16] 堕裀（yīn）：裀，褥子。堕裀，花落在地上如褥子一般。

[17] 印屐（jī）：屐，木制的鞋子。印屐，留下木屐印，指践踏。

[18] 素心：指一种兰花，名素心兰，为兰中上品。

[19] 蓝尾：指一种芍药花，名蓝尾春。据《清异录》：“桑维翰曰：‘唐末文人有谓芍药为婪尾春者，婪尾酒乃最后之盃（bēi），芍药殿春，亦得是名。”

[20] 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酒杯。

[21] 无赖：淘气，顽皮。

[22] 荼䕷（tú mí）：花名，也作“酴醾”，落叶小灌木，花白色，有香气。因花开时在夏初，此时春花已尽，故古人有“开到荼䕷花事了”（宋王淇《春暮游小园》）之说法。

[23] 滋卉：滋养花卉。

[24] 文禽：有花纹的禽鸟。

[25] 欣逢：高兴地遇到。

[26] 红欲然：花红得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然”同“燃”。

[27] 戏仿唐宫护佳种：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唐宁王李宪“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

[28] 绾（wǎn）：系住。

[29] 赤阑：红色栏杆。

【赏析】

由鲁迅先生为主写作的此七律四首组诗，紧紧围绕爱花、惜花、护花的主题，表达了赏花的闲情逸致，为鲁迅一生中创作的旧体诗中难得的表达闲情逸致的诗作之一（虽然是应其弟周作人之请）。

第一首诗，主要表达了作者爱花惜花的感情。首句“鸟啼铃语梦常萦，闲立花阴盼嫩晴”写出了爱花的极致之情。诗人于梦中都萦回着鸟啼和铃铛的响声，担心风会吹碎了花瓣，鸟会啄食了花蕊，更担心雨会打折了花枝，所以爱花人常在花阴下久立，盼天快睛，能让花在阳光下尽情开放。次句“怵目飞红随蝶舞，关心茸碧绕阶生”，意为红色的花瓣随着蛱蝶飞舞堕落，是多么的触目惊心。那落红跌落在台阶四周的嫩草之上，草青花红，诗人由怜花而爱及青草，因此希望人们不要踏足草地，更不要踏碎落红。诗之三、四两句作无可奈何的感叹：老天爷偏要妒忌那绝色的花朵，使它早早凋谢，幸而在春尽夏至之际，春花遭妒开尽，而那芍药花却仍然热情绽放。但是，随着时序的迁移，当四檐秋雨滴落之时，秋天又将尽了，冬天将至，百花又将凋零开尽，真是让爱花人忧愁不解。

第二首诗主要写护花赏花之情。因为常常担心花红常随柳絮飘飞堕落，所以想到最好像汉武帝一样用筑金屋来藏娇的方式来围护花儿，而每当微雨欲来时，就赶紧绕庭插棘作篱笆，使花儿少受外来侵害，同时也希望东南风能体会诗人的爱花之心，有意放慢风速而不使花吹落。末二句写要珍惜花期，得抓紧时间赏花。不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吹着长笛，让笛声催落了群花，更不应该在北雁南飞、新秋将至，花儿快凋谢之时，才想起赏花；而应该乘着春阳，走过板桥，划着兰舟，载着美酒，去赏遍群花。这首诗写了护花的殷勤和珍惜光阴，抓紧赏花的心情。

在第三首诗中，诗人写道，当早春二月，细雨轻寒的时候，我并不因为红豆相思的缘故，才开始思念起春花来。我的思花之情，早已随着细雨弥漫开来了；而每当花儿堕落在草茵之上，看到有人无情地将木屐印留在像花褥子似的地上时，看到踏碎的残红，只能徒增惆怅，因此还是只能用插竹子编篱笆围护的方法，小心护持了。幸好，还有那香气袭人的素心兰和撩人的芍药花可以安慰我因花遭摧残而受伤的心灵，可以就着美酒赏花。无奈，春意已浓，在无赖春风的劲吹之下，荼䕷花已盛开满枝，夏天又到了，花事已尽，真令人惆怅更甚！诗中以不缘红豆相思而思花，写出爱花人思花情之深，而“素心”、“蓝尾”运用双关手法，活用成典，可见诗人的才华。

第四首诗写养花护花的乐趣。当仲春之时，繁花盛开在田野草甸，竞相呈妍，还有那蛱蝶在花间叶底眠睡，看着那美景，真要庆幸自己的庭院内还有让花生长的田地，自己还有养花弄花的闲暇光阴了。在秀丽的田野上看到那鲜红欲燃的花儿，连鸳鸯鸟儿都要叹惜春将去，花将谢，这时怎能不效仿当年唐宫护花的故事，在红色的栏杆边系上金铃，不让鸟儿来啄食花朵。此诗的“效仿唐宫护佳种，金铃轻绾赤阑边”，又与组诗首句“鸟啼铃语梦常萦”同出一个典故，首尾呼应。

鲁迅的这组《惜花四律》诗，以爱花、护花、惜花为主题，分章叠咏，主题明确，四首诗末尾皆以写景语结句，情融于景，回味无穷。全诗用典自然浑融，且多用双关手法，如“绝代”、“将离”、“素心”、“蓝尾”等词，既用字面意义，又用典故，显示了青年鲁迅的杰出才华和扎实的古典文学根底。作为律诗，对仗工整，作为步别人诗韵的和诗，用韵娴熟，这都体现了作者的才华。周作人认为，这组七律诗，颇有些佳句，如“天于绝代偏多妒，时至将离倍有情”、“ 莫教夕照催长笛，且踏春阳过板桥”、“慰我素心香袭袖，撩人蓝尾酒盈卮”，都很流丽。^[1]这是很中肯的。

此四律是“步湘州藏春园主人元韵”而作的，兹不嫌烦琐，根据周作人日记，将林步青的原诗移录如下，供对照：

原唱

湘州藏春主人

夜来风雨苦相萦，早起欣看画阁晴。

软白轻黄无限思，嫣红柔绿可怜生。

浅深秀媚如含恨，浓淡丰姿若有情。

鹦鹉帘前能解事，呼童灌溉报声声。

东皇酝酿半开时，彳亍行来有所思。

清影月移犹爱护，修芽风动费扶持。

参天壅汉窥云壑，大地阳春泛酒卮。

属付小鬟须着意，莫教偷折最新技。

枝头簇簇暗香飘，小雨如酥分外娇。

休使狂蜂伤嫩蕊，不教浪蝶绕柔条。

青埃碧汉三千界，绿意红情廿四桥。

愿祝十分春永驻，封姱珍重莫轻摇。

千红万紫各争妍，好鸟瞒人叶底眠。

精卫亦难填恨海。娲皇不肯补情天。

金铃深护羸憔悴，玉树征歌自适然。

三十六宫春日丽，满城风雨艳无边。

【注释】

[1]《鲁迅的故家·园的内外·惜花诗》，收入鲁迅博物馆等选编：《鲁迅回忆录》中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