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平房与弯街

许勤超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虽来到了繁华的城市工作，可始终是一个游走在城市和乡村夹缝中的人。

初到城中工作，是在烟台的一个大学教书。居住在校园一角的一个平房里，我感到非常的惬意。因为不用整天爬楼梯，也没有机会闻楼道里充斥的油烟味。住在高高的楼房里标志着在这个大学校园里你是一个有地位和身份的人，而那些新来者只能住在校园最偏僻角落的平房里。常常听到一些年轻教师抱怨：房屋陈旧，过廊狭窄，连个自行车都放不下，更可恶的是房子后面就是田地和村庄，晚上总有蚊子造访。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我觉得贴近大地和自然，心里更加踏实；远离繁华与尊贵，生活在本真的状态，这应该是一种更加自然的状态。每每吃罢晚饭，我总爱独自到村中散步，走在街道上，看着镌刻着历史记忆的一排排的平房，感到特别宁静。不时会看到一些小卖部，里面有香烟、冰糖和香油的气息，淳朴的村民还会跟我打招呼。因为口音不同，还因为我是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的人，他们都把我当成满腹经纶的年轻学者。在村民看来，能在大学混饭吃，至少也得是研究生水平，他们对大学教师有一种莫名的尊敬。我也常和村民们聊天，谈大学的那些事，也听他们谈村中的陈年旧事，诸如抗日战争时村民如何在炕头上挖洞掩护抗日子弟兵等有趣的故事。他们以自己村有光荣的战争历史而骄傲。这是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和我所在的大学只有一墙之隔。虽然它也属于城市的一部分，可我感觉，在生活方式上，它和偏远的乡村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每当暮霭降临时，总能看到袅袅炊烟从村民家的房顶升起，使村庄显得更加宁静祥和。

在大学教书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我每周要上20多节课。因为在大学里也分先来后到。新来的教师年轻有活力，系领导自然就给你分配很多课，而且那些课都是被认为不太重要的课。不但课时多，课头也很多，唯一感到慰藉的是课上多了收入也会多一些，虽然不会像想象的那么多，可对于初来乍到口袋空空的年轻教师来说，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一天下来，我总感到精疲力竭。看到校园内的宏伟建筑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而校外的平房和弯弯的街道却成了我想去的地方。那里没有读书声，没有夹着课本急匆匆走向教室的教师，更没有拿着油条和豆浆奔向教室的学生，那里永远有悠闲自得的老人和不时哭叫的婴儿，永远有潺潺的流水伴随着几只山羊的叫声，于是那里就成了我向往的地方。走在街道上，抚摸着长满青苔的石墙，仿佛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我也感觉不到累了。我从一条街道走进另一条街道，最后走到了村的尽头，面前出现一条几百米长的峡谷。峡谷只有20米深，既不陡峭也不险峻，常常看到谷底有小孩在玩耍。山上的泉水汇聚到谷底，使那里成了一个澄明的世界。夏天，村中的一些小孩会一丝不挂地在水边嬉戏。峡谷对面就是桃树林，再往上走就是到处是石块的山坡。山坡上长满了青青的松树。松树虽然没那么高大，生命力却很强。据村民们说，这满山遍野的松树，已经在那里生长了很多年，它们给山冈增加了神秘和活力。它们的枝丫成了村民们烧水做饭的燃料，松子也成了村民犒劳远方来客的土特产。我就受到过村民的犒劳。起初我还不太习惯松油的味道，可渐渐地我就咀嚼出了它的芬芳。一粒粒的松子捧在手上，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我要慢慢地品味。我品出了村民的淳朴，品出了泥土的气息，品出了大山的慷慨和自由生长的快活。每当陶醉在松油的味道中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仰望山顶。那里一定没有垃圾和苍蝇，没有灯光和汽油；那里一定是清新芬芳的世界；那里一定是萤火虫欢乐的海洋。

后来，我离开那个地方来到了青岛。青岛更加繁华，可这一切离我甚远，我居住的地方还是临着弯弯的街道和一排排的平房。不过，这次我住进了楼房，楼房虽然只有6层，可也说明身份发生了变化，因为这标志着我身在现代化的文明丛林中了。可我总感到有点窒息，总感到生命的空间在一天天萎缩。于是我和初到城市一样，总爱到旁边的村庄散步。这是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村庄，同样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和大山下，据说已有500年的历史了。走在街道上，抚摸着青石砌成的房墙，我的思想就会摆脱现代的烦扰而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到天真纯朴和自然的怀抱。正当我闻着泥土的气息走在街道上时，村民们说这里马上要拆迁了，穿村而过的山谷要填平，清清的河水要改为地下暗流，一座座20多层的高楼将在这里拔地而起，一个现代化的小区将取代昔日陈旧的平房和弯弯的街道。我有点失望，可现代化的车轮谁能够阻挡？在失望之余，我又想到了初到烟台时漫步在城市边缘乡村的弯弯街道。那里变化了吗？我要赶在它变化之前去重温一下昔日的安谧。我急忙给昔日的同事打电话，说西方复活节的时候我要到那里看一看。朋友笑了，他说那个村庄和山坡的松林早已成了现代文明的小区，楼房都接近了山顶，一些富人住在靠近山顶的别墅里。我问，山顶上还有萤火虫吗？它们是我们和自然亲近的信使，是我们真诚的朋友。朋友说我太痴迷昔日的信使，它们早已从山顶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我无言以对，挂掉电话，茫然四顾，陷入沉思。是啊，城市在一天天变大，绿色在一天天减少，平房消失了，弯弯的街道也不存在了，历史也就离我们远去了。没有了历史的记忆，人们会变得越来越大胆，人们的欲望将会把现代文明建立在摧毁传统和原始之上，自然、历史都将会逐渐地消失。这样的现代化和城市化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问一问低矮的平房和弯弯的街道，我们会得到答案。

可是，承载着历史和纯朴的平房、弯弯的街道正在从我们的眼前消失，我们无力阻止，除了叹息和留恋，还有什么办法？是我们不适应新的文明，还是新的文明充满劣迹？现代化本身也许没有错，可我们却以牺牲自然和抛弃历史为代价，这就不能不令人担忧。英国小说家和诗人希莱尔·贝洛克(Hilaire Belloc)在他的一篇游记中曾这样写道：“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拆除那些既给我欢乐也不碍他人生活的弯街？一些国家稍微比别国富一些，就天天在首都和大城市里拆来拆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肯定地说，能够修建商业所需的、作为现代都市生命线的宽阔通衢，而不损坏两边的历史和人文的所有陈迹，就应该足够了。因为，值得一提的是，弯街以一种活生生的方式，塞满了人生的经历，反映出人们的祸福穷通：这是一块分界的标志，那是一条溪流的古道；这是一个是百年前某个动物穿过田野时留下的踪迹，那是古老的防线；还有一个家族的始祖降生的地方……”作者最后写道：“地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使人类永远地建造笔直的街道。按常理，对未来的迷人景象作出美好的预言或让人们感到安慰都是不好的。”（There is no power on earth that can make man build Straight Streets for long. It is a bad thing， as a general rule， to prophesy good or to make men feel comfortable with the vision of a pleasant future.）在希莱尔·贝洛克看来，古老的弯街并不令人厌倦，每一条弯街都有个性，都有自己的灵魂。因为，曲线往往是自然的象征，而直线是人工的象征。在自然和人工之间，我们该怎样取舍；在历史和现代之间，我们该怎样平衡，这都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

（原载《青岛科技大学报》第67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