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奇特·古雅·沉酣

■贺犁丁

细读孙遇宜先生《黄田漫草》中两百多首诗词，逐渐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鲜明的十六个大字：内容深邃、构思奇特、遣词古雅、意境沉酣。

先读两首爱情诗。《初恋》云：“黄洋界是宋东墙，邻女诗笺颂鹞扬。怎奈青衿多懵懂，无琴月下演西厢。”《七夕》云：“无穷亢旱老双星，少女谁家尚守宫。碧落银河空寂寞，金风玉露惜朦胧。时装满眼多机巧，火箭飞船没鹊功。倡议情人应有节，伤心今夜古今同。”

这两首诗都写得时空辽阔，构思奇特，高古典雅，意境沉酣。它们引用的典源，一个是《登徒子好色赋》里，邻女凭东墙窥视宋玉的虚构，一个是《西厢记》故事，还有一个是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的民间神话故事。一句一典，以典故构建全诗，从中脱胎出现代意义来。据说，《初恋》是纪实，学生时代的作者，串联到井冈山发生了美丽的初恋。一个女生偷偷地塞给他一首诗，其中有云：“你是一只勇猛的雄鹰……”，而诗句又源自当时特别流行的藏族民歌，这会怎样地激发少男少女的青春萌动呵，黄洋界自然留下了永远的记忆！但毕竟是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懵懂所致，它介于友谊与爱情之间。张生琴挑莺莺，这里的“无琴”，既是写实，也是谐音。初恋无疾而终，中年的诗人写此诗时仍觉得无限惆怅。言在外而意在中。这种奇特的意象组合，很有点扑朔迷离。《七夕》也是借古说今，诗人身在农村，特别关注气候对农事的影响，“无穷亢旱”捎带一句，立即回到主题，连牛郎织女也被急老了。守宫即壁虎，晋张华《博物志》里说，用朱砂养之，捣碎点女人肢体，久不消失，有房事则灭。这里是调侃年轻人新的性爱观念，反衬牛郎织女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将典故的意符“双星”、“守宫”和音符“七夕”、“银河”、“鹊”等构建全诗，则不仅是类比法，更反衬当今时代的进步。今天的漂亮时装，善织的织女也无法做出来；航天事业这么发达，还用得着鹊儿架桥吗？将古代神话和现代科技交织在一起，这种奇特的构思，在辽阔的时空中，显得浪漫而扑朔迷离。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这两首诗则是借古意而抒今意，由爱情而揭示出时代特征，显示出诗的内容深邃、意境沉酣也。

在遣词造句上，“宋东墙”、“无穷亢旱”、“没鹊功”等意象组合也非常奇特，谁会想到，“宋东墙”是东邻的女孩向宋玉暗送秋波呢？“无穷亢旱”、“没鹊功”这些高古的意象一旦与“黄洋界”、“火箭飞船”之类的时代意象融和起来，便显得格外典雅了。此乃孙先生娴熟古典语言之功也！

我非常欣赏孙先生运用典故的种种技法。

一、典故构思法。孙先生的词《贺新郎·代简》云：“从此偷听牛女戏，纵料知、鹊桥难常有。”跟《七夕》比较，又是一种新构。宋代词家贺铸说：“用事工者如己出”是也。视诗境不同而活用，多么灵巧！

二、用白描手法铺叙。譬如《恶梦》，作者借用“风刀霜剑”之类的一连串有关梦的典故，来抒写生活环境的艰难。其颈联曰：“未见卢生成御史，更无巫女伴王眠”，就是用的白描手法。铺叙说，我既没有做卢生成为御史那样的黄粱美梦，也没有做巫山女郎替楚怀王荐枕席的云雨艳梦，这既反衬了自己高洁，也随笔抨击了当今社会的丑恶现象。又如《蝶恋花·学稼》云：“堪笑伯夷生饿杀，无鱼哪用空弹铗”，也是用白描手法，铺叙了古贤人伯夷和冯驩的故事，说他们一个活活饿死在首阳山，另一个没鱼吃只会空弹铗。倒不如我下地学稼自给自足。作者讥笑他们不会稼穑不会养鱼吗？又是又不是；讥笑他们个性倔强吗？又是又不是。这就是过去所谓的“诗无达诂”的缘由了！《鹧鸪天·届不惑抒怀》的“的卢千里衰将至，老死盐车任策驰”，也是用的白描手法，概括了楚国汗明对春申君说的一个贤才被压的类比故事。以上这些都使诗意朦胧深邃而沉酣。

三、运用成语典故的意符和音符引发联想。《代邻妇寄夫》有云：“纵使钱钞似潮涨，何如夜半指双星”，这“双星”就是牛郎织女二星的意符。《赠佘国武君》有句：“可怜老朽晚盱荆”，“荆”是音符，指韩荆州（韩朝宗）也，此处是对人的代称。《遣怀》末联曰：“未得功成华发浸，龙门紧闭过邻墙”，“邻墙”就是“邻女窥宋”的音符。《向黄君华良乞书》曰：“我愧慵慵田地废，却无粮草养肥鹅”，这“鹅”就是“黄庭换鹅”典故的音符。《一剪梅·体检》：“三更趋厕数离床，百结愁肠，扁也无方”，慢性肠胃炎，连扁鹊也束手无方。“扁”是音符。《贺新郎·五十九初度》中有云：“将相王侯安有种，原是鸡仙裙丽”，这里的“鸡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音符和意符，“裙丽”则是“裙带风”的音符和意符。意符和音符都是引发联想的符号，用得好，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不过，有些使读者不容易理解。

四、完整引用成语典故。如《咏菊》中的“魏紫姚黄”，《送长孙续也上大学》中的“黄杨厄运”、“玉树临风”，《向黄君华良乞书》中的“狂素颠张”，《黄兴》中的“绛灌无文”，都可以在一般词典上容易找到，无须细说。

五、浓缩成语法。如《和周拥军先生》中的“鳞飞”，是“败鳞残甲满天飞”的简缩，“高吟浅唱抒群怨”中的“群怨”，是《论语》里“兴观群怨”的简缩。

总之，典故在诗词中的巧妙运用，增加了诗词的高古、典雅色彩，这是孙先生刻苦用功，以致熟读古书，学养深厚，终归熔炼为特殊个性的诗词语言所形成的，所以，作品就显得高雅而沉酣。

我喜欢孙先生气势雄健和自然清新的作品。《抗洪》描绘出中国人民抗洪抢险的英雄气概，赞颂了人定胜天的哲学观，歌颂了党和人民解放军的历史功绩，表达了作者的爱国情怀。《欢呼第一颗卫星上天》、《长江三峡大坝合龙》、《李娜》、《辽宁舰》等，都写得意境雄浑，风格豪放！收复香港几首和《谒黄花冈七十二烈士陵园》、《再上珠峰》、《黄岩岛》都写得气势雄伟、韵调昂扬，抒发了中华民族的豪情壮志。我也特别喜欢孙先生写的有关家庭琐事的诗章，铺叙亲情，教子课孙，自然清新，格调昂扬，又娓娓动听。你看《宁孙九岁》：“宁孙九岁好聪明，怪问连珠四座惊。少看卡通工写字，云帆万里正长风。”这是孙先生家庭兴隆的体现，也是中华民族兴旺的体现。读之，多么让人感奋啊！

在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中，我最喜欢《娱乐众生相》：“银屏儿戏暗标徽，花样翻新亦式微。国计民生演绎少，皮黄昆曲正声稀。只凭色相迷狐鼠，但扭腰肢比瘦肥。满口秽语难入耳，江河日下世风非。”深刻地揭示了文化式微之象，从而批判了精神崩溃、灵魂腐败的社会风气。占全国人口两成以上的打工仔，是当代新生的产业工人大军，是当代经济发展的巨大推动力，但却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作者在《打工仔之歌》里，客观地描绘了他们的辛劳和屈辱，表达了对他们深切的同情，惜未及挖掘他们觉醒的一面。孙先生还写了一些酬唱诗，都表现了谦谦君子的风度，和善友好，异常亲切，给人激励有加。

比较孙先生的诗和词，我觉得词写得更加清新明朗。如《如梦令·上山下乡》写得自然明白，笔调轻松，方向明确。又如《浣溪沙·跳水冠军熊倪》，不仅描绘了熊倪矫健的姿态，而且渲染了熊倪爱国的心态，英雄气概跃然纸上。特别是旅游词，都写得清新明丽，情景交融，粲然纸上。譬如《踏莎行·过八面山》：“八面哼歌，万洋起舞，汽车跃上盘山路。头晕目眩俱佯闲，空生美景飞窗户。∕四百回旋，千寻深谷，乘车犹是风飘絮。正忧路远盼炎陵，万家灯火闻人语。”车旋、景飞、山舞、人醉……多么鲜活灵动啊！又如《十六字令·井冈山》四首，写景、叙事、抒情，句句动人。特别是其四，故事艳丽，动人情弦。而《西江月·游金江水库》上阕写景如画，下阕的“领袖笔头一点，山峡骇浪惊涛。水随人意润青苗，万古勋功缔造”，笔锋遒劲，格调雄豪。《回雁峰遇雨》则景典交融，别具一格。《台湾观光组词》则将历史与现实、景与情揉和在一起，表达了对祖国宝岛的关注与期待。

孙先生精通诗词格律，声韵严谨，所有诗词一般都经得起格律的检验。至于七律诗中的许多对仗，都联联精工，声律稳健。《春游九峰山》有云：“万顷竹林争冒笋，千年银杏笑迎宾”，字字正对工整；《双峰县诗联学会换届选举大会即席一律》有云：“一句吟成惊硕鼠，万篇汇聚颂尧天”，正反匹配；《打工仔之歌》中有“搬砖运土何生怨，掏粪除尘岂可怜”、“法律羞羞虽力助，车薪烈烈亦难浇”，行云流水，上下相应。《寻邮件》曰：“不曾挂号何能究，纵是吃亏只任从。”问叹相对，虚虚实实相应也。

2013年1月28日

（作者系抗美援朝记者，高级讲师，有多种诗论著作出版）

（此文北京《华夏诗联书画》总49期2013年冬季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