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柏克莱

柏克莱是美国加州的一个小城，我不能确言其面积与四至。日常乘车，瞬间常已越出柏克莱市范围。所居在山上，属Kensington市。从居处至柏克莱市中心，乘公共汽车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可见城市之小。人口数字，倒是问清楚了，总数十万。有人说柏克莱加州大学的教职员学生占了十万之半，有人说是三分之一。总之，柏克莱是个大学城。

柏克莱加州大学盛名早著，近年且声誉日趋上升，今年在全美大学测试中名列第十六位（全美共有大学千余，每年举行各项成绩调查测试，排出前二十五名公之于众，列名榜上者便称名牌。据说多年来一、二名总在哈佛与耶鲁二校间，第三、四名总在史丹佛与普林斯顿间）。赵元任先生曾长期执教于此。著名的科学家陈省身、桥梁建筑学家林同炎，近年均从此校退休。我的房东陈太太，邀饭介绍与林同炎先生相识。林先生最早提出开发浦东。是日席间所谈者，多为开发浦东之事。陈太太的丈夫陈世骧先生，三十年代初期北大毕业，在柏克莱加大教中国语言文学，一九七二年逝世。我的住房即是陈先生的书房，尚有遗书可观。柏克莱加大这些年对汉学研究，成果丰硕。魏克曼教授身兼东亚研究所所长，在他的身边，环绕了一群上海史研究者，叶文心研究上海市民文化，裴宜理研究上海工运史，她新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来此。学校还有一个中国研究中心，主任Thomas Gold是位年轻的社会学家，华名高棣民。我对他说，应该叫金汤。他说，李慎之也这么说。碰巧，慎之是我五十年老友，我笑语曰：“至友所见略同。”

一般说，气候宜人与风景如画应属相连。气候影响心情，严冬酷暑，即使有景，观景之心当减。这里是四季如春，气温一般在摄氏二十多度，经常是天朗气清，阳光普照。斯时也，览常青之树木，观盛开之百花，心情为之一畅。

足不出户，亦可得妙景。居处房屋依山而建，名为二楼实属一层，房东一人住楼上，有室五、六间。我居楼下，实际是靠山坡建成的底层，西人谓之地下。地下，并非防空洞，乃独立的一室，有门经阳台出入，另有厕所厨房，有小楼梯通楼上。室大约三十余平方米。室外有阳台，阳台下即花园，树木参天，遮掩了半壁阳台，从树缝中可见金山海湾。坐室中，极目望去，半面环树，花气袭人，众鸟争鸣，松鼠穿梭树间，时入阳台之上。我更喜欢在阳台上读书。阳台约十余平方米，桌一椅四，复有吊床，摇坐其间，疲乏顿解。如果是大晴天，海湾远处，可见著名的金门大桥。花园内有二鹿，乃野生，母鹿在此产子，遂不去，人来亦不惊，有时对人瞪视，有时奔驰于邻近数花园间。树动，花香，鸟语，鹿奔，得其野趣；这些，又衬托在海天相接的景色中，超凡脱尘，至斯而登于极矣。一夜，房东宴客，开亮了阳台射向花园的几盏照明灯，坐室内，隔玻璃门窗，忽见一片绿丛中，闪耀着两株红豆树，颗颗红豆，耀眼如珠，惊喜过望。从此，每当夜阑无事，便开灯隔门看红豆。如谓相思，则不知何所云。

说柏克莱是个小城，确实小，在这个大世界中可谓渺乎小矣。然远在数万里外，居然巧遇旧知。到的当天，东道主即告，我的中学同班胡其安及其夫人在此。多年不见，相逢异国，我和其安夫妇均大喜过望。其安在柏克莱加大做访问学者逾年。他的夫人刘真芬是我在圣约翰大学教过的学生，圣约翰并入复旦后为其安学生。一天，见东亚研究所学术活动通告，赫然写着李子云将要来此作报告，又一喜。子云（多年一向叫她小李）来柏克莱，我去了洛杉矶；她住史丹佛，我去史丹佛讲学时，她又有事未晤，直到她回国前才通了电话。偶然得知，老友朱启平住在距柏克莱咫尺之遥的联合城（Union City）。启平欲乘地铁来此相晤，而不良于行，我往访，在他家中畅话终日。启平虽老，而耳聪目明，头脑清晰，论事衡人，更多卓识。以其阅历，应该写出丰富多彩的回忆录，为后世留下史料。数年前在香港，我即劝他着意为之，而他不之顾，以为往者往矣，只愿留得一身，看今后世事发展变化。当年在东京湾密苏里战舰上参与日军受降，启平为中国记者之一，他当时留下了名篇传世，四十七年后看世界，启平有太多的感叹。

更有一件趣事。某日，房东七十二岁生日宴客，两桌人中，竟遇燕京大学先后同学五人。五人皆女性，其二长者已过八十，一九三二年及一九三五年毕业，其最晚者于一九五〇年入学，堪称末代了。燕京在当时是个小学校，学生人数不多，一夜之间，六人不期而遇，异哉。其阴魂不散乎！

小城气候佳，风景美，生活好，柏克莱和加州一些其他城市年来吸引了愈来愈多的人，华人更是大量增加，自然，华人中心还是在旧金山。不久前，布什竞选到旧金山，当地人士筹款，每人一千元参加宴会，共得百万元。华人包了十桌，得十万元。华文报纸以头条消息刊布。

（原载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经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