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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思黎澍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今天是黎澍死去的第十四日,也就是习俗所称的“二七”的末一天。遗体业已火化,但等明年春暖花开,送往京郊安葬。痛定思痛,回旋于脑际者,无一非四十五年来与黎澍交往之所关。黎澍遗言,一不举行追悼会,二不向遗体告别,三不进八宝山。但无从证明书是黎澍所有。一九四四年约在秋冬之交,黎澍将有川北之行。黎澍是一个严守纪律的地下工作者。黎澍川北之行,大约只有三四个月时间。

今天是黎澍死去的第十四日,也就是习俗所称的“二七”的末一天。遗体业已火化,但等明年春暖花开,送往京郊安葬。痛定思痛,回旋于脑际者,无一非四十五年来与黎澍交往之所关。

黎澍遗言,一不举行追悼会,二不向遗体告别,三不进八宝山。这非常符合他的性格,如称超脱也可以说是真超脱了。但是,我闻此言,却觉其精神上的沉痛感极深,有如鲁迅所嘱“死了赶快埋掉拉倒”之意。

然而,黎澍的朋友们忘不了黎澍,学术界忘不了黎澍,人民群众忘不了黎澍。公道自在人心,一代学人,为探索真理而敢想敢说敢写的斗士,人们永远怀念着他。

痛定,我将在这篇文章里记下一些往事。所记者无非我所经所见的黎澍之为人处世治学及其性情好恶,其目的在提供人们去了解黎澍。事或涉琐屑,要足能见其性格耳。我想,会有人去研究黎澍,但愿此处所记对研究者有些用处。

我有两本毛边的土纸书,一为《列宁选集》第三卷,一为《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问题》,系解放出版社一九三八年出版,版权页已脱落。这两本书是黎澍送我的。但无从证明书是黎澍所有。后书无签名,前书签名似为李建,字迹绝不似黎澍手迹,至少可以证明这书是他人所赠。这两本书我保存在身边已有四十四年之久。数十年生活迁徙,此两书独存,亦异事也。

一九四四年约在秋冬之交,黎澍将有川北之行。那时他除了担任《华西晚报》主笔,还兼主编《华西日报》副刊,后来《华西日报》的后台老板四川军人潘文华受蒋介石的压力,迫使报纸转向,黎澍和一批朋友才脱离了这家报纸。这时我还没有到《华西晚报》工作。黎澍来一信,谓将远行,《华西日报》副刊由陈白尘接编,要我继续写稿。白尘亦来一信,和黎澍信所写同意。

黎澍启程之前日,我到他办公室兼住处去看他(即成都进步文化界所称的著名的“五世同堂”,这是一条马路的名称),当晚即留宿他房间。其时他和漫画家丁聪同室,一张写字台,两个用长凳和木板搭起来的床,别无长物。他取出上述这两本书,说是送我看的。

作为一个地下党员,他自然没有告诉我此行何为,甚而起初我并不明白他将去何处,我还以为他是去延安呢。及至他问我在那里有什么熟人,我说有几个于一九三八年去延安的同学,他才说:“我不是去那里。我要去阆中的军队里。”阆中为川陕交界之地,时潘文华之子潘清洲率部驻扎该地,不消说,黎澍是奉命去潘部做工作。自然没有问他去做什么,他也绝口未作续谈。解放之前以至解放初期,黎澍对于他所做的事(自然是党交给他的任务),从不在朋友们面前谈,只是去做,朋友们也从不问他。比如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在九月底某日突然说,要离开《华西晚报》去重庆了。过两天,大家为他饯行,从他开始,举座都喝得大醉,双方仍绝口不谈不问此去何为。数年相处,朋友对他的身份都只是意会地了解,朋友间亦绝不以此类事为话题。及至他于十一月由重庆到上海之后,方给我们数人来一信,亦未说在上海做什么,其通信地址则写由《大公报》王坪转。后来筹备《新华日报》受阻,接办《文萃》,方来信向大家约稿。黎澍是一个严守纪律的地下工作者。

第二天清晨,黎澍启程去阆中,我们几个人送他到报社大门口。只丁聪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跟在黎澍坐的黄包车后面,送他到城外的长途汽车站。丁聪说:“一个人去那么个地方,怪冷清的。”

黎澍川北之行,大约只有三四个月时间。回成都后,对我们同样没有谈过他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只是说:要躺在鸦片烟床上谈话,难过得很。后来知道,他在潘清洲部队里挂了个少校参议的名义。成都解放之后,有人从潘部一个地下党员那里得知,黎澍当时是奉党指派去潘清洲部队做青年军官的工作。这位地下党员称赞黎澍工作做得很好,对这个部队以后的起义起了作用。

对于四川地方军人刘文辉,黎澍做的工作,可能比对潘文华部还更多。有个称为为民社的组织,由刘文辉出钱,邀集一些文化人,有时聚会、吃饭、谈时事,黎澍是主要人员。其时黎澍只有三十来岁,他做起这类事来,老练周到。至一九四六年秋,刘文辉驻上海代表范朴斋(民盟四川省委负责人)一次设宴招待新闻文化界人士,我在此和黎澍不期而遇。宴会中,宾主双方讲话,都说的是在民主运动中应加强和刘文辉联系。记得邓初民讲话尤多,主要介绍刘文辉要求进步的事迹。黎澍很少讲话,但可以看出,他和范朴斋非只泛泛之交。这当然是由于他对刘文辉部队做工作和兼做民盟工作所致。《华西晚报》的同人,差不多都在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加入了民盟(《华西晚报》后来挂名为民盟机关报),介绍人之一就是黎澍。

从成都到上海到香港,大家都过的是穷日子,而尤以在成都为最。《华西晚报》之穷,在中国报业史上找不出第二家。工资实行平均主义办法,上下一律。大约是一月薪给三斗米,一千元。其时文学界在争取千字斗米,那就是说,三斗米等于三千字的稿费。当时的一千元,有人以为如同现在的十几二十元,也有人以为大约只够开支一个月的茶钱。三顿饭则按当时惯例,由报社供给。住地和办公起初在五世同堂街那所破败的深宅大院。此地曾为四川省立成都中学校址,老房子随便加以改装成为教室,大家就住在窗户既没有玻璃也没有糊纸的教室里。我和黎澍共住一间,中间用苇席隔去三分之二,我住前间,他住后间,窗户洞开,了无遮拦。后来又被屋主赶了出来,搬进一家赌场,占用两间房子住居和办公。赌场昼夜喝五呼六,吵声震天。大家居于斯,工作于斯,而毫无怨言,怡如也。这诚然是共同的理想,引导着大家去战斗所致,黎澍则在其中起了精神支柱的作用。

黎澍为人,从不知疲倦,不言忧愁(并非不知忧愁),随时随地都表现出充分的乐观精神和高昂的战斗意志。生活苦极了,他从来没有叫过苦,且似乎企图引导大家不为困苦所压倒。早年的黎澍,并不多言,也不多与人争辩,很少有像他以后那样喜欢高谈阔论,而往往是一句两句话,使你领会了他的意思,并与之共通。犹忆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夜,成都鞭炮齐鸣,人们涌上街头欢呼,我适外出回到报社,他出以轻松地问我:“如此愁眉苦脸,莫非为了抗战胜利?”一句话已使我明白其意,确实是为惨胜以后的局面有所忧。他接着说:“要做的事多着呢!”一言金石,茅塞顿开。前些年,我曾对他戏说:“《世说新语》评王戎为简要,君得之矣。”他笑而不答。

每当我们几个比他年轻的人有所苦闷烦恼,或者穷得腰无半文时,他从不对我们作大道理的演讲,总是习惯性地两手直放,双肩微耸,头略右摆,问道:“怎么啦?”未待答复,双手一伸,说:“走,出去喝酒。”他并不比大家有钱,只是一时还兼《华西日报》之职,所得稍丰。

小饭馆一坐,三杯下肚,大家情绪好转了。黎澍早年以善饮出名,每饮必白酒。我能喝一点酒,是他带出来的。黎澍喝了酒,话就多了,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玩笑语则谑而不虐。他的话不会使你哈哈大笑,常寓机智于幽默之中。喝了酒,他和我往往不吃饭。他还有一番道理呢,说是“酒乃米谷之精英,还要再吃什么粮食!”

在成都,时作此小乐味者,除了黎澍和我,有陈子涛、唐海和黄是云。当时物价便宜,穷有穷的吃法。到了大家都不名一文的时候,还可向小饭馆赊账。除了唐海,其余诸人都能喝,而子涛尤喜作豪饮。到了上海,收入略丰,此类聚会多于在成都之时。谁得了稿费,更不免主动请客,子涛美其称曰洁樽候教。香港的物质生活,较成都为优,但是喝不起酒,偶喝数次,最能饮者是夏康农,时子涛已殉难了。黎澍与夏康农,从上海开始,相交甚得。夏公博闻强识,才气纵横,而文笔尤美。在黎澍的交谈影响下,夏公为《文萃》写了论胡适之、评张君劢及《论喝倒彩》诸文,传诵一时。

一九四九年之后,他每南来,老友公宴,常至酩酊。我北去,他总备有好酒款待。一次在他家(时居大羊毛胡同)饮四十年陈绍大醉,在他家睡至翌日中午方醒。

文革”之后,去其家,他尚喝酒,只是量已大减。后以口病戒酒戒烟又戒茶,我每谓其大惊小怪。此时他尚执酒为斟,自己也勉喝少许。后来完全不喝了,家中待客之酒仍不缺,且仍是老习惯,总是手执酒瓶,为我倾倒,还是一副喝酒的样儿。听黎澍纵谈古今,真可谓如饮醇醪。君去矣,此情不可复再,我欲以酒酹天地。

黎澍的第一本历史著作,写于一九四八年在香港之时。那时解放战争形势进展很快,我们自然都很兴奋,颇有以天下为己任,就要去干一番事业的气概。但是,言谈之间,也感到记者的空虚,以至常说应该研究一门学问。一次,黎澍曾开玩笑地说:“去研究社会学吧,现在动手还来得及。”又一次,他神情严肃地对我说:“我已经够懒了,你比我还要懒。这样下去不行。”我当时倒是震动了一下,然疏懒如故。他则不同,真是已经在研究历史了。不过朋友们都不知道,也许那时和他同住在坚道一屋的唐海有所知。我则直到看见了他的书之后,方才恍然他发议论说要研究学问的时候,书已经写成了。

大约在一九四九年初,他手持他的《辛亥革命与袁世凯》到了我家。还是那么要言不烦,似乎只有“送给你”三个字。我接过一看,才知端的。出版者是香港生活书店。此时出版,书当写成于一九四八年,则研究此一问题,至晚应在一九四七年来香港之后。我估计在上海那样紧张的战斗生活中,他是没有时间进行研究的。从这本著作开始,奠定了黎澍研究历史的基础。后来到了北京,他重写旧作,书名亦易为《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政治》。是书甫出,誉隆一时,被称为以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中国近代政治史的典范之作,至今仍被一些大学历史系列为研究生和本科生的必读书目。

解放以前,黎澍是办报好手,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把一张报纸或刊物办得极为出色。全国解放至一九五五年专业从史之前,他对新中国新闻出版事业的贡献,亦为人所共知。新华社所发黎澍讣告,称他为新中国新闻出版事业的开拓者,信然。但是,如果要他自己选择的话,他是宁愿从事于理论和史学研究的。前面所举在香港时的闲谈,已见端倪。后来他曾似乎是开玩笑地对我不止一次地分析过新闻记者的归宿。他以为记者如果不努力充实自己,只以为靠一支笔无事不可为,最后会归于空虚。他以为记者还应该另有专业(他并没称之为第二专业),那就是或从事文学创作,或研究历史,否则,只能是一个新闻事业管理者。他在这里,并没有不尊重记者或新闻事业管理者的意思,只是说明一种现象。再有,时移势异,以黎澍昔日办报之才,也未必能办好今天的报纸。多少办报好手,今日不都在叹办报之难吗?所以,黎澍后来坚执研究理论与史学,我想,于己为恰当,于中国的理论建设和史学研究,其所贡献,功在永恒。因此,当年邓拓要他去《人民日报》帮忙,听说还为他准备了办公室,他并没有卷进去,我想,应予庆幸。

我们在香港的日子,实处于过渡状态,随时准备北上京沪等地。我自己并没有预想到形势会发展得如是之快,说不定哪一天拿起包袱就走。黎澍则是有心人,早已不断在为党的新事业做准备工作。对旁人我不知道,就我而言,可以举一件事。

一次,他要我开一张名单给他,列举香港《大公报》、《文汇报》中可以在新中国报纸工作的人名。这一次,他交代比较详细。他北上北平之后,复来一信,要我告名单中人,到上海之后,去找一个人,由他安排我们的工作。信中未写其人之名,只说是国新社老同事,唐海认识的。我把信给唐海看后,自然明白这是指范长江。及一九四九年六月初,我们一些人到上海后,我与刘克林、魏绍文、方蒙先偕访夏衍。夏公明确说:留在《大公报》不要动。我们也就没有去看长江了。而在我所列名单中的谭文瑞,则是一九五〇年到北京之后去找黎澍,由黎澍介绍与长江,进了《人民日报》。从此,文瑞在《人民日报》工作至今已达三十八年。今年五月,文瑞尚与我言及此缘。

黎澍随时想到他是一个党员,无时不在做党的工作。我和同在香港《大公报》工作的刘克林、谭文瑞,一段时间对当时的《大公报》状况有些看法,我对黎澍谈了。只在两三天后,黎澍即约我并邀克林、文瑞于某日下午至九龙某咖啡馆,说是有人来和你们谈,他未说来者为谁。我们如约而去,见与黎澍同来者为夏衍。他们初是听我们讲,后来夏公讲了许多。其内容已不能忆,只记得要我们在报社内一切多与李纯青接触,听纯公安排。

黎澍对我们这些年轻朋友,有所安排吩咐,是比较随便的。就我所见,他对党外学术界知名人士的工作,则做得周到细致。比如对夏康农先生,就是如此。他和夏康农先生从在上海开始就接触很多。他请夏康农先生写文章,不是像对我们一样,一个电话,一张纸条就了结,总是登门相求,或是在咖啡馆闲谈而有所触动再行敦请。夏康农先生到香港待船北上,住在九龙,黎澍常长途跋涉登门看望,有时还拉着我去。他与夏康农先生恳谈,既没有有的党员那种颐指气使之状,亦无自惭形秽之态,而是彼此尊重,平等讨论。其时夏康农先生寄居某云南人家中,生活困难。黎澍要我设法请《大公报》送点钱给夏先生,作为预支稿费。我办了,居然蒙允,送了一百元港币去。那时的一百元港币与今日之价值相去不知有多少,我们的工资,差不多每月只有一百多元。夏先生写了一文,发表于《大公报》,如按稿论酬,其值只约百元之五分之一。

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不久,黎澍到我家,又是事先没有招呼,突如其来说:“我快要走了。”言罢,拿出一大卷毛线,请我妻给他结衣裤,限时限刻要织成。我妻向不精此道,又不喜为此琐琐,几十年来,只为我结了半件毛衣,放置多年之后,拆掉了。对于黎澍这件事,她倒是认真地做了。尽管技术低劣,毕竟可以暖身。送黎澍北上,除了织成衣裤,我把一条毛毯和一床厚被给了他。今天回首前尘,物不在自已多年,人复去了!

“文革”之前的十七年,除了他时作南行,我偶或北去,杯酒对谈,得尽一畅以外,通信很少。及至“文革”一起,“四人帮”控制的报刊点名对他横加诬蔑和攻击,其处境之困难可知。从此,很少知道他的消息。及至一九六九年,他的单位来人向我外调。来者并不那么凶神恶煞,甚而颇露温和,对我说:“我们承认黎澍为党做了些工作。”对于我的回答及所写材料,只是轻淡地说了一句:“怎么都是好的?”我答:“事实如此。”他们也未追逼。这种外调,在当时我所遇情况中,可谓甚少。他们也向唐海外调了,唐海所得印象与我相同。于是我和唐海都不再多为黎澍担心。

黎澍之于我的消息,则呈相反状况。事后得知,我的一个朋友北上,黎澍问及我的状况,朋友答称无恙。黎澍接着说:“就是没有来向我外调他,我以为他自杀了。”一九七八年,与黎澍相晤于上海,言及此事,黎澍笑语道:“算来算去,该向我外调的人都来了,就是没有你,所以以为凶多吉少。”我说:“倒是想过死的,但一念之间,忽然冒出了个念头:‘只是不堪儿女心’,念从此绝。”他突然笑容全收,正色说:“为什么要死?白便宜了那帮人。”

一九七七年,我写了第一篇历史论文《试论章太炎》寄给他。他很快回信说:“我以为写得很好。”接着,提了不多几条具体意见,供修改时考虑。文中原有一节,题为“谢本师”。写章太炎之谢俞曲园,周作人之谢章太炎,沈启无之谢周作人,然未举沈名。他写着:“此为何人,可得而告乎?”他并将题目中之“试”字删去,乃成《论章太炎》。他的具体意见我几乎都接受,并作了修改补充,但“谢本师”一节,我不但未遵他意,反而将全节删去。当时的心理极为可笑,忽然间感觉,如此一写,会否授人以“历史循环论”之口实。这不止是“余悸”,而是神经极度衰弱所致。以此对照黎澍的大无畏精神,真不可同日而语。这件事我始终没有对黎澍说,盖自惭形秽也。

“四人帮”覆灭,黎澍勇猛战斗,锐利无前,简直像他当年在国民党统治区办报的样儿。《历史研究》一时成为战斗性最强、科学性最高、学术性最深的刊物。黎澍指挥着《历史研究》,带动着历史学界,冲破一个又一个禁区,为探讨真理作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两个“凡是”推倒之前,他为冲破这不能批那不能写的禁区,亲身多次闯公堂。他兴致勃勃地要搞“文革”史。作为学者,他亦未免太天真,全不料此关难破。那时候,他的主意多得很,一九七八年忽来信要我组织一个班子写一部多卷本《上海史》,一九七九年列入全国史学规划。我的这项任务去年完成了,明年将要出书,可是倡议者的黎澍不得而见此书。他自己的写作欲以此时为最旺,在思想上、理论上、学术上的成就,亦以十一届三中全会至逝世前之作为最高。在学术界,他带头揭穿“四人帮”“评法批儒”的骗局,他首先揭露“四人帮”假共产主义之名,行封建专制主义之实,他又最早提出封建主义残余在中国影响之深,而对“文革”这场旷古丑剧之起于社会主义中国,他作了最深刻的阐发。

其所以如此,在于他博闻强识,思想深邃,而又勤于思索,为探讨真理一往无前。黎澍将其从“四人帮”崩溃至一九八四年八月前之作,定名为《再思集》结集出版。“文化大革命”使他大彻大悟,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现代历史的伟大转折,对于他本人也是一个转折。他说:“这一转折使人感到有重新认识许多问题的重大必要性。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我过去对中国和世界历史了解的肤浅和错误,纠正了其中比较显著和已经有所认识的部分。”“经过实际生活的检验,势必又要发现种种不足,还要三思。事实上本书辑录的文章已经显示出这种必要,说明认识的正确性只能是暂时的,相对的。穷尽真理,永远是不可能的”(《再思集·作者说明》)。

黎澍之所以为黎澍,其精神正在于此。他为真理的探索而不断前进。而一经探索有所得,他是那么勇敢地无所畏惧地写了出来,敢于向权威宣战,向多年相沿成习的“天经地义”佛头著粪,无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祖传妙药,丸散膏丹,全不在话下。读其“文革”以后至逝世以前所写一系列文章,其大智大慧与大勇,皆可立见。

黎澍为文,一向深思熟虑,有些问题,他对我谈过多次。而每经成文,必寄打印稿赐阅。这里我引用他于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日写给我的信中的一段:“《求是》谈话,插进了一篇文章的开头一段,旨在试探反响。现在可以判断,无人反对。甚至可以说,反应还算好,因为无可反对。下面文章就难说了。我想说文学史和艺术史都不是阶级斗争史,可能会遭到许多人反对。以为如何?”这里所说的文学史和艺术史都不是阶级斗争史,早在前几年他就和我书信往返讨论过了。如今思之成熟,正命笔为文,而天戕斯文,广陵散从此绝矣!他信里所说的“可能会遭到许多人反对”,我明白这其实并不全是他的顾虑,他所顾虑的,当是“权威”的一言九鼎的臧否。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他已经遭受过了。他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突发心肌大面积梗塞,未始和他当时的遭际没有关系。前两年,他一段时间久无来信,外间又风言风语,牵扯到他。我写信问他究竟如何,他的回信尽管心怀坦荡,出语轻松,我也明白他内心的深沉痛苦。这痛苦并非只为他一人的遭际。而且,事实上,他的一篇文章,听说在北京就不能刊出,而投之于上海。上海亦压了颇久,他来信对我曾说:“要他们退回来也就算了。”简单一句话,说明其心情之复杂两难。

还举一件事。年初我邀请他于七月间到上海参加租界与中国近代社会讨论会,我写信去的时候,以至五月间在京和他晤面的时候,他身体尚好,亟愿南来,只为对他身体有所照顾,他提出偕夫人徐滨同行。后来他突然想起,业已离休,差旅费无从报销,而要我们会议全部负担,他也知道于会议有困难,乃决计不来。他在信中不无愤慨地说:“当时要我离休,即有限制我活动的意思。”我阅此句,真不知感慨何似。

尽管遭际种种不平,黎澍的一颗探索真理的心,未曾稍息。他仍然不停地在思索问题,在写文章。去年在京,他突然对我谈及洋务运动,说是洋务(也就是原来所称的夷务)顾名思义,自然是指外交,何以后来所谓洋务,都是指的内务。他初以为是范文澜始作此说,一查不是。他要我为之查考。这个问题,我想不只是我,恐怕史学界许多人都没有人想过,他想到了。大家都知道,他领导了一个班子,在写一部书,而手下诸人各有事务,写书的事进展缓慢,他以此为忧。就在此时对我说,他决定自己亲自动手,一篇一篇地去写,写成之后,编书就好办了。我当时深劝他,身体如此,切不可蛮干。他不以为意,要我回到上海找人为他查盛宣怀档案资料。事实上,他自己真的一篇一篇地在写了。李锐《最后一天的书案——哭黎澍》(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人民日报》)文中所指四易其稿的《同光新政:封建中国的变革的开始——洋务,还是新政?》,当即其中之一。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如黎澍者,真可谓是这样的思想家了。为了探求真理,他在十年以来,还不断向自己的过去战斗。读者从《再思集》的《作者说明》中看出他如是明白宣告,在他十年以来的论文中,鲜明地看到他修改旧说之处。这种精神,于探求真理者该是极为可贵的。

黎澍给我的最后一信,写于今年十一月十九日。时我在广州,及至十一月二十六日回来才看到。信极简单,开头说:“久未接来信,非常非常挂念。千万保重,毕竟年纪大了。”他每劝我保重身体,但他自己就是为写作而不惜身体。我二十七日复一信,简说广州之会;十二月四日又去一信,痛告陈旭麓之死,请他担任治丧委员,并请他为旭麓家属发一唁电。此两信到京时,他已昏迷不醒。徐滨看到四日一信,嘱其女一青来信,要我作思想准备,以免过哀。其信写于八日,他们也没有想到,黎澍第二天就长辞人间了。呜呼苍天,何不仁哉!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原载《历史研究》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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