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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要出台几次每次都换一换装

时间:2022-01-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有一位花白头发的女士,她得奖时候,上台给她献花的是外孙女。别的模特儿都是一头青丝,她一头花白波浪,波浪是卷出来烫出来的,但没有染黑。看来也不在黑白,大家称赞的只怕是怡然自得。这才年年可有时装上市。“西施舌”是东海滩涂上产量极少的贝壳动物,十分鲜嫩,口感异常细腻。加咸加辣是把“白”味提起来。


电视上看见老年人的时装表演。又听说这一台的老年模特儿,都是自告奋勇——奋勇用在这里,我以为恰当。又听说都是自备服装分文不取,用现在“人人经商”的头脑看来,值得说一说。不过看完表演,觉得这一条说不说两可,干吗在这上头说钱呢?

生活得美丽一些,轻松一些,怡然自得一些,这就够了。

有一位花白头发的女士,她得奖时候,上台给她献花的是外孙女。可是谁会把她当做老太太呢?她得到一等奖,电视机前的青年也点头称是。别的模特儿都是一头青丝,她一头花白波浪,波浪是卷出来烫出来的,但没有染黑。看来也不在黑白,大家称赞的只怕是怡然自得。身材挺拔的,服饰醒目的,步履轻灵的也还不少,也都难得,但怡然自得最不容易。

忽然想起一个可怕的景象。那是“浩劫”过去不久,刚从农村回到单位,到电报大楼去发报。“白玉”台阶,“黑大理石”门厅,黑与白都是水泥水磨出来的。高大空阔,四边柜台上架着玻璃,隐约闪光,闪光的也许是刷金架子。人到了这里,自然会小点声说话。我先前当然来过,但多年没有走进这样的环境,觉着爽朗。

我看看中间一张长桌子,周围坐满了人,都在电报纸上写字。里头靠柜台那里有一张长椅子,却空空无人。我在长椅子上坐下,举目四望,先怡然自得一下再说吧。忽然,听见吼声,吼声沉闷,似隔着一层。决不是挤在长桌子四边那里吼出来的,但别处没有人,靠柜台上椅子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我。又一声吼,声色虽说沉闷可也沉重。挤在长桌子那里的有的微笑,目光流转。

我顺着流转的目光,转头朝左,看见镶“大理石”、嵌玻璃、刷金架子里边,一张张长方桌子,一把把靠背椅子,全光洁暗亮,全空空,好像关闭多年还没有启用……中间站着一个人,是个女同志——那时候还没有兴叫师傅,但决不能叫女士。一声女士,等于划开敌我界线。这位女同志身矮,只能看见她齐胸口的头像,短发贴头贴脸,衣服不灰不黄也灰也黄。式样不消说是高领制服,那领又软塌塌皱巴巴好像干菜。女同志在吼叫,虽是怒吼,也不见红脸,只见不青不白也青也白叫做菜色……这样的脸色,这样的服装,在干校劳动在农村插队是标准模式。放在这么个厅堂里,好像一个出土头像。

这头像仿照古埃及的狮身人面。风化了的狮身人面,暴怒的狮身人面。柜台挡住了胸口以下,玻璃闷住了声音,简直是个出土头像。

我看着不觉看傻了。

挤在长桌子四边的人,小声告诉我,那张椅子不许坐,是外宾席。

我这才一惊站起来。那年头,还没有脱离海外关系等于疤瘌碴儿的迷梦。我飕地回身,查看椅子上下有没有牌子。屡屡听说几十年前,上海一个公园门口,挂着牌子曰:“华人与狗,不许入内。”这里有没有“华人与狗,不许入座”?没有。代替牌子的,是狮身人面。

狮身人面是远古东西,干校和插队是眼面前的事物。这个形象当然不是隔了几千年,才又一次出现。是几千年中间,不断反复出现过的。

电视机里看见的老年时装,不少是几十年前的旧装翻新。每个模特儿都要出台几次,每次都换一换装。那位白发波浪女士,得奖谢幕时,穿的是无袖旗袍——袖,从长袖齐手背,以后兴及腕,再兴到肘下,肘上,渐渐缩短至近肩,再上肩膀到了无袖。以后又从无袖兴半截袖,逐步放长。循环往复。这才年年可有时装上市。

这无袖旗袍,我十多岁时曾见盛行,若有两条好胳臂配着,倒是爽朗。不过人老了,多生横肉不好看。这位白发女士却还是顺顺溜溜的两条,也许就为这顺溜,才挑上这无袖旧装——现在是时装。

美与不美,都是重复进行。

穿衣是日常生活,先哲说历史上重大事件或人物,都会重现两次。又一位先哲补充说,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出现就作为笑剧了。近人又有补充,说第三次第四次出现的话,是荒诞剧。我想:那么第五次第六次呢?只怕还是悲剧,总还是归到悲剧这里来。

这与小小的时装,小小的头像有什么关系呢?不要论关系了,只是联想。若谁联不起来,拉倒。

谁都有几样可口的东西。年轻时可口就行,年纪大了还要可胃可肠可养生。常吃不腻,常不吃想吃。我的几样东西里头,有一样是豆腐

豆腐太家常了,又便宜,天天吃顿顿吃也不犯难。不,我在北京住了四十年,头五年方便。后来渐渐少见了。有几年只在过年时节,凭本买到砖头盐儿似的冻豆腐。有几年隔三岔五的来豆腐,但那长队也排不起。近十年有了“农贸市场”,有“个体”豆腐,贵一点先不说,总有“火烟”味儿。据说那是制作过程中,点卤用料的缘故。买“公家”的豆腐,目前还要靠“碰”。

叫人想念的东西,往往和故乡和童年有关,我的豆腐却关系不大,这东西十方圆通,老小无欺。

豆腐可以粗吃。我在京西农村里,常见一位钢厂工人下班回家,走过小店门口,见有豆腐,就要一双筷子挑起一块,连盐面儿也不撒,白嘴白豆腐,几嘴给吧哒下去了。可以用筷子挑起来吃的是北方豆腐,那也得冷天,半冻状态。这位吃了一块又挑一块,连挑三块不在话下。小店主人总是感动,陪着小声说道:

“有火,心口有火。”

这是我眼见里最豪放的豆腐吃家。

豆腐又“不厌精”“不厌细”。素席上要的是豆制品,豆腐当仁不让,可冷盘,可热炒,可做汤头压轴。厚明老弟去年过早去世,我曾和他在普陀寺岛上普陀寺中,吃过知客僧做东的一桌素菜。那仿制的鸡鸭鱼肉真是工艺品不消细说,一碗带汤勾芡的豆腐羹,味道竟如“西施舌”。

“西施舌”是东海滩涂上产量极少的贝壳动物,十分鲜嫩,口感异常细腻。把名目起得这么艳丽,那要加些想象。把豆腐做到这个地步,东道主若不是和尚,我就要主张起名“素西施舌”了。

北京“药膳”的一份烩豆腐,放了些当归黄芪吧,价钱和一只烤鸭差不多。我这个吃豆腐的,也觉得还是吃鸭子划得来。

厨师做豆腐,总以为豆腐太“白”无味,重油,重味精。去年冬天上武夷山,住银河饭店。是一位离休干部新落成的楼房,恰好遇着旅游淡年,冬天又是淡季。楼中竟只有我们一帮五六个客人。主人殷勤接待,叫点菜,说上山需吃野味,麂、蛇、甲鱼、狗肉都是弄得到的。我点了豆腐。

主人以为玩笑,问:“怎么做?”

“凉拌。”

“不下锅?”

“生吃。”

端上来一中盘,盘底汪着酱油,酱油上面汪着麻油。中间是方块豆腐,汪汪一层碎蒜叶子。放到嘴里品品,有沙沙细声,那是味精多得化不开。

叫我想起来东北一位作家,他也是老弟,也过早辞世了。和他一起上馆子,他会飕地掏出五百克袋装味精,不言声,不由分说,满盘满碗花花洒将起来。我们只好“叫不得一声:苦也。”

乡镇小酒店里,坐在柜台外边小方桌上,若没有盘子要一个饭碗也好,把一块豆腐拌上小葱。若不是小葱时节,放半匙辣椒糊,或是盐腌韭菜花,或撒上榨菜碎末,就是两个指头撮点盐上去也可以了。吃豆腐吃它的“白”味。加咸加辣是把“白”味提起来。

我老家善男信女逢斋吃素,或白事做素席,绝不会像普陀寺那么讲究。却有一样一看就会的做法,能叫人吃荤时节也想起来。那是把豆腐切片,放在煎锅里用少许油,稍稍洒点细盐,煎成两面黄。吃时,蘸“酱油醋”吃。

“酱油醋”,北方通称“调料”,西南叫“蘸碟”、“蘸水”。这蘸着吃,是个好吃法,可以满足各种口味,酸、甜、麻、辣、咸,还有葱、姜、蒜、香菜,各种酱和酱豆腐都可和平共处,相反相成。连臭也会美起来,把臭豆腐的臭卤,加些白糖、醋、香油,蘸鲜鱼、鲜肉、白干、熏干吃,试试吧,别具一格。徽菜中有代表作:“臭桂鱼”,可作旁证。

蘸着吃是吃法中最简单,又最是“多层次”。这吃法可以吃到原物的原味,又可以吃到“多元多味”。食谱上应当单立一章。

两面黄煎豆腐片,我老家抬举进鱼类,叫做“豆腐鲞”。不吃素食时节也想吃,可以把白肉片夹着蘸着吃。

夹上猪头肉片更好,猪头肉中拱嘴部位尤佳。那部位“全天候”拱动,不但拱着吃食,还拱土拱槽拱圈,拱得那部位不肥不瘦也不是肉皮,仿佛三者调和匀净。

我能不想吃豆腐!

南北都有些古老民居保留下来,大多是无意中事。近十年兴起了旅游业,才着意保护做“景点”,招徕游客。

一条街,或是一个村坊说做古老,其实多半是清朝房舍。明代的不免几经翻修,明以前,只能有个别建筑。再早些朝代,就只是碎片片叫做秦砖汉瓦了,比起民族历史来,留下的街坊都不过是近代。

五十年代把北京城墙“拆它个稀巴烂”,当时一位建筑学家有“抽筋剥皮”之感,现在想起来可就揪心了。

我“走看”过几个地方,我没有研究家的本钱,也不想研究什么。我只是个外来的“观光客”,只是感受。那么我是个现代活人,随身带来的是现代的感官。

每当走进“清街明巷”,或牌坊,或木雕砖雕的门台,或风火墙,或月洞门,或吊脚楼骑马楼过街楼,或活水沟,或如堡垒的石头房子……一种宁静平和,一种悠悠,一种时光流逝又不流逝,或是流而不逝说不清的酸酸甜甜,叫人身与心都松散起来。

若进门,再“登堂入室”呢?“登堂”倒还可以,一“入室”,现代感官仿佛从胳肢窝里钻出来:阴暗、狭窄、冷、硬、僵,处处是直角……

大约十来年前,我像游客一样走到故乡,翻山越岭,过江,过河,过不知几条溪,走到十几岁时,战争年代留过脚印的山乡,走到邻近“畲客”村寨的一条街上。本地人都知道,那当然是深山岙底了。那条街,远不敢说,和半个世纪以前还是一模一样。街头一条哗哗奔腾的溪,溪上一条木桥,桥上是长亭一般的廊,有柱有栏,柱间栏边有板如长条的凳。来往歇脚,早晚坐谈,看热闹,听新闻,忙人闲,闲人忙,岁月悠悠。

桥墩边上,有樟树盘根错节,如藏龙卧虎见爪不见身形。树干左断右裂,不知多少次要死,不知多少次复活。断裂中间,亭亭长出一棵梅树,一个来自天然的名目:樟抱梅。

我没有赶上梅花盛开的时候,在父老嘴里,那是天下一绝。

樟树的老枝嫩叶,张张的过溪来张望。溪这边是街角,角上有小楼是客栈。我觉得回到了少年时光,回到了家乡,我要住下。上楼见窗户洞开,窗上没有玻璃,没有纸,也没有糊纸的地方,只有一块窗板吊在屋檐下边。我坐在临窗的乌油油床铺上,努力目不近视身旁,把全副精神倾向桥,桥廊,樟抱梅,哗哗的奔腾溪水,忙闲、闲忙的乡亲……直到天黑什么也看不见,我知道这地方跳蚤的本领赛过“鼓上蚤”,臭虫不在话下。问了问店主人,主人优待远方来客,拿来“敌敌畏”或是“六六六”,用草棍在铺上东点西点一番。我拉过油饼般的枕头、毛蓝布被头,侧身躺下。被头潮湿,饱和着汗油脚泥,此身好比掉在一个咸鱼桶里……但战争年代,少年时候,不就这样过来的嘛!睡觉了,天亮醒来,还那么侧身躺着,竟一夜没有翻身。起来一看,贴着床铺的半边大腿,从脚脖子到脚根,一溜大大小小仿佛叫开水烫了的燎泡。推测原由:不畏“敌敌畏”的跳蚤们,还是大口咬了,咬口带进新点的药水,倒是人的皮肉承受不住。

有一对夫妻,远走海外几十年。也没有发财,只不过在什么厂里当过中上级职员,现在退下来靠养老金过日子。挡不住思乡,花花积蓄,了了心愿。他们的老家是一个小县城,却有两条河穿城而过。思乡里少不了这两条河吧?少不了河岸上叫卖的海鲜河鲜吧?说不定早就算着把一部分积蓄,吃它个把两个月的家乡饭菜,也不枉辛苦一生……谁知回来才几天,就要走。老头子坐少年时候坐惯的粪桶,如今却拉不出来了,就坐茅坑坐尿盆,更不行。老婆子几十年来,天天几回热水淋浴。现在几天洗不了澡,身上如两层皮,特别是头发根刺痒难当。

这几年的新经济政策中,家乡是先富起来的地方。自家盖三层四层楼房成了风,屋里四白落地,瓷砖对缝已不稀罕,讲究起大理石镶嵌,地毯铺张。当然也有卫生间,安上抽水马桶,但不能用,地下没有相应的管道。私人办不到,公家没力量。

街巷里,一早一晚,常见披肩发、健美裤、高跟鞋,一条扁担一根麻绳,抬着红漆斑驳的盆式马桶,到公共厕所里去。这也是一景。

当得起“古老民居”,够得上招徕游客的小巷里,学盖洋楼学不起,也变着法子擦洗地板。进门不能进屋,进屋要脱鞋,又不是日本房屋有坐下来脱鞋的地方,老年人站着弯腰解鞋带,头晕眼花。就在一步之外的门口,烂泥垃圾。又多雨,连下几天,阴沟里渗得出水来,其色黄绿。这一景也出奇。

前年,有个刊物开辟一个栏目,专门发表“生活情趣”的散文。一位老文友给我出了个题目:爬山。他认定我逢山必爬遇高必登,心脏又不好,可见乐趣大过诱发心脏病的危险。我想了想,没有写。凡名山,差不多都“爬”过,这是事实俱在。不过心脏病的危险,私心总觉得是大家都还不清楚的事。我也不是不信医生的诊断,那么是俗话说的“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吗?还不是,不是“不可”,是“不能”。医生几十年前,就给我诸多规定,若都遵守下来,我就不是我了。

有一位老编辑,年年都得住院“调整治理”,虽没有久病成医,闹得医疗知识超过常人那是铁板钉钉子。他壮年时候就皮包骨头,嗓音沙哑。他的沙哑听来不关嗓子,是元气不成元气。他身上的病可以数遍五脏六腑,晚上睡梦中,两只脚会打鼓一样敲打铺板,这不知是哪一经?可是他活到古稀之年,熟人见了不免夸道:你真行!谁谁谁一辈子没住过院,谁谁谁没动过刀子,都先走了。老编辑沙沙笑着,总结他一生对生命科学的心得道:生命的奥秘——只有天知道。

我和这位老编辑没有一起爬过名山,但在“浩劫”中,一起修理地球。每当做一些耐烦又耐力的活:整枝、打杈,特别是蹲着走着使小锄松土除草,他显出手脚灵活,还不惜力,勇往直前。到了晚上,两脚打鼓,半夜整夜似睡半睡。

大约三十年前,我正是壮年——青年和中年之间。一夜心口剧痛,送到医院,查出来是心肌梗——全名是心肌梗死,死字不好听,说做心肌梗塞也罢。不少医生却照歇后语法说成心肌梗。有的医生说,他们自己最怕得这个病,来时迅雷不及掩耳也。

我的工作必须东跑西走,医生给我的告诫第一条是改行,比如改坐资料室。当时我正在劲头上,无法接受。医生好心,介绍看一本苏联的资料,四五百个病例,“梗”后“存活”——第一次接触这个不祥的词语——最高才八年。我牵动肺腑盘算一番,要是不听告诫呢?四年五年六年?以我当时年纪,和八年无多差别。这个算法只怕大出医生意外。

第二年赶上后来有人叫做“小阳春”,我得到一个少有的机会走访云南。经过佧佤山下,当年那山尚未开发,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代步。同行诸位没有兴趣,我独自“爬”上去了。山上多是脚走出来的泥土小路,为了抄近,平坡也走陡处。不时憋不过气来,心口疼痛如针扎,站下来歇歇,再走。

山上没有名山称道的“景观”,穷得精光。有时窄路相逢赤条条“花和尚”,逼近才知是“一丈青”。竹林里有“圣地”,竹茬子上,插着打仇家或是求丰收砍来的人头骷髅,一定时节,少女围绕且歌且舞,听听那歌词吧,通过翻译略知大意,足够值得心口扎针。当然,扎到适可而止才好。

从此,医生告诫的另外几条,如烟、酒、肉三事,也相应放松了。

以后,赶上了民族浩劫的十年。下到干校,又下乡插队,都顶个劳动力使用。有位医生——作家,或作家——医生给我做了个检查,开了张诊断书,写明不可劳动等等,交给军宣队。他们“难”得理会,我自己是“懒”得理会。人在“劫”中,各种观念包括生死都会变化了。心口针扎常有,不过也没有什么恶性的发作。只是熬到末后三两年,大约体力消耗到了尽头,上三层楼,中间也要站一站,不能不站,连胸带背都麻痹了。

浩劫刚一过去,转过年来就上长白山。同行几位老弟,都挑选吉普车代步,我要和青年一起“爬”。记得毫无难色,记不清楚体力什么时候好转。长白山顶的天池那里,听说三千米冒头,我慢慢走上去,高山气象多变,阴晴雨雪不定,大概也心口针扎过,都印象淡薄了。记忆中鲜明——经时间澄清,又溶化进去想念,鲜明更添光彩的,那是高度不同,景象迥异。那高山桦树林带,平原上挺拔的白桦,在这里都成了矮子,节节有包,杈杈长瘿,又非常矬壮,是魔术把生命力压缩,出现了悲愤的鬼怪形状。

再往上走,矮树也没有了。再往上走,荆棘柴禾林子也看不见了。但,地上毛茸茸的,不都是草,有的在别处也许是灌木,到这里都贴着地面。有一片山头暗红,粒粒果实如珊瑚珠子。尝尝吧,甜酸,学名叫“越桔”,这两个字都属几千里外的江南。这是走到了“植被”地带。山头、山梁、山坡,摊开在眼前直到天边,好像生命旺盛的、丘陵起伏的千里牧场,又比千里丘陵干净、寂静,和天空贴近。

坐吉普车上去,只怕会过目也不走心。

有回,在南方,和几个同行走过千丈峭壁,一个同行抬头一看,大叫:“要倒下来了。”这叫喊是耸立、险峻、奇伟、绝陡……这一套形容不了的,也不是坐汽车经过感受得到的。

深山,怎么才叫深呢?好像走到地球的夹缝里去,越走缝越小,小到路都没有了,左右张望,荒草那边,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好像是路。俗话说:“路引路。”走到路引路时,才感觉到深山的深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是脚走出来的。坐在火车上从南大门坐到北边门,也得不到这样的诗意。

在地上看“白云苍狗”,瞬息变异,奇幻莫测。坐飞机上了天,连云海都呆板死相,仿佛都吃错了药整个冻结在那里。

“风情”两个字很好,现在用滥了,不过我还舍不得不用。不踅过竹篱茅舍,不到集市上挤挤,不经过路亭坐一坐,和摆花生摊的、卖豆腐干烧酒的搭搭话,何处领略风情?

细想种种好处,是两脚不离地面走得来的。走,包括爬山的“爬”,但不都像“爬”那样吃力。有人说爬山的乐趣在“爬”本身,我想年轻时节,或发泄精力,或争强好胜,或爱动是本能。年纪大点起来,上坡气喘呼哧呼哧,总必须整呼吸。山光水色、风俗人情不免先放过一边,乐趣随着相应淡薄了。

心脏病变以后,医生对爬山一事,当作犯规看待,屡出“黄牌”警告。意思是说加重心脏负担,诱发突变,山高水远,势必无法抢救。我又有自己的盘算,熟人中死于心脏病的不少,竟没有一个发生在山野,都是在家,有的偏偏在医院。

我的一个至亲,感觉心胸不舒服,到医院请专家检查,没有发现特殊情况。专家说既来了就住一二天,观察观察。陪着来的夫人想着休息一下也好,就住下了。就在当天下午午睡中,夫人发现脸色发青,急找专家来看,这都抢救不过来了。

一个老熟人的弟弟,本人就是一个医院的内科主治医师。感到心脏不适,就在自家医院住下。晚上,还以主人身份张罗病号看电视。看了会儿,先回病房休息,等到病友看完节目回病房,他已经安息了。

还有一位偶然认识的朋友,他远访北大荒,猝发心脏病。边防战士赶制担架,抬着穿过森林送到医院,却“存活”下来。年年以深远的语调,和人诉说这一番化险为夷。

我还是想起那年年住院,活到古稀的老编辑,他久病成半医,这才感叹生命的奥秘还不知道。

运动员吃了“黄牌”不能缩手缩脚,我也爬了一个名山再爬一个,个别的还二回、三回、多回。我心里的盘算医生不同意,一般人大多以为达观。我自己日益年老,心脏供血日益不足,觉出来这个达观是盘算出来的,究竟不如无盘算、不盘算、无所谓盘算、不知道盘算为好。

谁也没有为散步为走路出过“黄牌”,反倒有许多好话可听。古老的有“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新式的有“生命在于运动”。我回想从小喜欢的是走,不是别的是走,没错就是走。我生长在江南水乡,多毛毛雨,我在雨中行走都别有一番欢喜。不用雨具,不爱打伞,细雨“润物细无声”吗?不,“细有声”,有一种苏苏之声,耳朵若听不见,心灵是听得见的。还觉得出来苏苏之中,万物不显不露不招不惹,只管发生发育发旺发展……

我在北京居住四十年,少雨,更少雨中坦然走路,把这种滋味也丢掉了吧?前年我在家乡一个乡镇上——那里不少乡镇比县城大。晚上,有个道观做道场,想看看,须从住处穿镇而过。走不多远,下雨了,陪我去的两位老弟看我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好跟着走。雨大起来了,闪到房檐下走。雨更大了,房檐挂下了水溜,索性回到街中央,走。头湿滴水,衣湿沉重,鞋湿咕咕价响。那个道场是平常的小样的,我只是走得痛快罢了。

前不久,经检查,心脏损伤程度高达九级至十一级到头。在这中间,还上了趟武夷山,爬到天游峰。“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喘。”医生要出示“红牌”,运动员得“红牌”是要退场的。医生做出非要拿出来不可的样子,究竟也还没有真拿。不过我想我的兴趣,原来十九是在走,不在“爬”。

写这篇闲文时节,北国地气未转暖,惊蛰却已过去,我准备到东海边上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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