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衣”不舍

趁着日头正好，我便拉开衣橱，再搬两把椅子到小院里，准备摊开几件“患了风湿”的老衣裳晒晒太阳，心里不免就浮现出一个个有关衣服的故事来。

童年，家境清苦，爸爸生性节俭，母亲嫁鸡随鸡，为补贴家用，还养来亨鸡上菜市街贩卖。记忆中，除了逢年过节，小学一年到头几乎清一色穿的是黄卡其上衣、黑布裙的校服。中学时，又接收朱妈妈家大姐姐留下来的绿制服，大姐姐胖，我瘦，又松又垮的上衣穿着像包在风炉里呼呼作响；裙头起码折三折还是长，看着窝窝囊囊的，活像个早衰的小老太太。我扭着身体，一张脸雷打过似的很难看，妈妈却斩钉截铁，用捡到宝的口气说：“先不急着改，你马上就要长高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条又软又旧的皮带，系在腰上偏偏多出一截在屁股后甩呀甩的，每次数学老师看到都要笑：“长尾巴啦，小班长？”

这样的“打击”就会产生副作用了。我开始热衷于设计纸衣服，五彩缤纷地画了一套又一套，立志长大要做个服装设计师，穿着剪裁合宜的漂亮衣服，绝对不要穿别人的二手衣。我画了一个长睫毛、大眼睛的纸娃娃“乖乖”，一个暑假为她设计了一百套新衣裳。“乖乖”就是敝人在下我。

二十岁那年，爸爸派驻外地工作，家境渐有改善，我也有能力赚些小稿费当零用钱，可以实现服装设计师的大梦了。我到布庄选料，到裁缝店请师傅做出自己喜欢的样式：黑色半透明泡泡纱，里衬红绸缎，小圆领、短袖口，裙摆绲着辣椒红绸边。有好几次，裁缝店的师傅刚把做好的新衣裳穿在木头模特儿身上亮相，下课路过的我看见了马上就要取，裁缝师傅还有点舍不得的样子。这时候，模特儿就变得光溜溜的，我只好对她说抱歉。

爸爸出差前，曾答应回来要给我和妹妹买新衣，盼啊盼地过了一年，爸爸来了一封信，说是存足了钱为我们选购了两件皮大衣，一件黑，一件黄褐，要我和妹妹回信先说好要哪个颜色，这样可以避免回家时，万一两人都喜欢上同一件大衣时“摆不平”。

“我不喜欢黑色！”妹妹率先说明。

“我也不喜欢！”

皮大衣还没穿上，俩人就又闹开了。

“孔融让梨！”妈妈教育了一番。小一岁的妹妹高高兴兴选定黄褐色皮衣。

爸爸回家了，一家大小围着他兴奋地团团转。爸爸笑嘻嘻地从旅行箱里亮出两件皮衣，妹妹一看，脸色大变，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喊着：“我不要这件！我不要！”

哇呀！这件黄褐色的牛皮大衣硬挺挺的，硬得可以站在地上！那不黄不褐的颜色很像……很像一大块晒干的牛屎屏风！

我的运气真好！黑皮衣好帅，尺寸合身，式样大方，皮质也柔软，Bingo！这回妹妹认栽了。

妈妈显然也不看好那件丑怪的皮衣，埋怨道：“怎么不买两件一样的？黄的这件，不对劲儿！”

“我看挺好的嘛！”爸爸不解，搔搔脑袋。

幸好，反应快的爸爸马上又摸出两件一模一样的洋装：“还有！还有！这是来自法国巴黎的最新时装，一人一件！皮大衣可以换着穿，没关系。”

妹妹和我这下都眉开眼笑了。那是一件黑色领口有松紧蝴蝶结的碎花洋装，轻柔的质料印满红、橘、白三色精致小花朵，显得既古典又时髦。好漂亮的礼物，好甜蜜的心情！两件新衣也几乎成为我们冬、夏两季外出必穿的制服了。

如今，四十年过去了，妹妹那件皮大衣早已不知去向，我的那件黑皮衣和法国洋装也早已成了古董，至今挂在衣橱里再也没穿过。

每至日头暖融融，就与这两件老衣裳在老太阳下叙叙旧吧。那是“不信青春唤不回”的时刻，也是重返“衣衣”不舍的温馨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