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伤心人

冯梦华①《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②、小山③，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④、方回⑤，未足抗衡淮海也。

注　释

①冯梦华：即冯煦（1843—1927），近代词人。②淮海：即秦观，号淮海居士。③小山：即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是晏殊第七子，故又称“小晏”。④子野：即张先（990—1078），字子野，北宋词人。⑤方回：即贺铸（1052—1125），字方回，北宋词人。

词　解

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秦观、晏几道，是古之伤心人也。他们的词用语平淡却回味悠长，语言浅显却富有情致。”我认为：这种评论只有秦观才能担当。晏几道矜持华贵有余，只能和张先、贺铸并驾齐驱，而不足以与秦观相抗衡。

评　析

在静安先生看来，晏几道（字小山）的词意境稍显狭小，抒情显得矜持而不够挥洒。其实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晏几道经历了家道中落，因此其作品一改他父亲晏殊那种温润平淡、圆融娴雅的气息，显得沉郁悲凉，时时流露出凄楚哀怨的伤感情调。其词风幽婉缠绵，一步一伤情，其词才也是非常难得的。

我们来看看晏几道的代表作：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首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别有深意，值得我们玩味。梦见何人，又因何醉酒呢？梦是甜蜜的，而酒醒后却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只见旧居不见故人，其感伤可想而知，其情可悯。“梦”是这首词暗藏的线索，也是全词抒发迷离怅惘基调的基础。“去年春恨却来时”，语承“梦”字，词人似乎是要开始述说这个梦境，但他并没有明说，只是说去年春恨再上心头。春恨为何？应当是离别。“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是极富盛名的佳句。花落伤春，正合春恨，和上句衔接得非常巧妙。落花纷飞，雨中人孤单伫立，望燕子双双飞去，更加平添感伤。落花无语，微雨有声，词人形单影只，燕子缱绻双飞，对比非常鲜明。此句意境极美而蕴含着无穷落寞孤独，历来被人们称道。其实这句并非小晏首创，五代翁宏《春残》有“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句子。但小晏的这首词让“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仿佛重获新生，那永恒的意象承载了词人无尽的思念与苦楚，由此才真正成为传世佳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把对爱情生死不渝的追求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而写出了许多专注于情的如梦如幻、回肠荡气的作品，当爱已成往事，剩下的就只有追忆；秦观的词虽然也有很多伤心的成分在里面，但他的着力点并不仅仅是我情我性的表达，而是更近一步，开始诘问人生的悲怆和宇宙的无常。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意承上阕，词人开始解析那个美梦。欧阳修《好女儿令》有“一身绣出，两重心字，浅浅金黄”的句子。小是晏几道友人家中的歌伎。初见两相倾心，更着”两重心字”之衣来表现爱意之笃。“琵琶弦上说相思”，缠绵过后只剩下离别，寄情琴弦，相思无尽。末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暗隐此境即首句的“梦”之境，梦境当中饱含怅惘感伤的情怀。夜空的云是没有颜色的，“彩”当指衣裳的彩色。当时明月悬空，佳人身影如彩云般归去。而一夕归去，却终究不复重返。用“彩云”作喻，正是形容伊人飘忽不定，踪迹难寻，而又亦幻亦真，让人欲喜还悲。全词的结构非常紧密，意境浑然，语言浅近却蕴意极深。说小山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是有其依据的。

小山词语言浅淡，同时意蕴婉转，情致动人。淮海（秦观）词与其相比，淮海词的意境更为悠远，抒情更加洒落，小山词的蕴意显得比较含蓄，因而先生说他“矜贵有余”，但这正是他的风格。两人词作都情意深挚，其中的清丽可人之态有很多相似之处，说他们同为“古之伤心人”也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