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公主的难题

夜色来了，黝黯的夜幕使天地一切显得神秘。

人鱼公主整夜没睡，她的心事比大海更深更不可测。她握住姐姐们带来的利刃，练习用力挥动，想着该朝王子的哪个部位刺下，让他在瞬间毫无痛楚地死去。

她想念海的气息，和父亲温厚手掌的拥抱。她要再度成为海底最无忧的公主，骑在蓝鲸身上，四处悠游。只要她一刀刺下，她就能回到从前，拾回往日欢乐。

不！她颓然放下刀子。怎么可能？怎么能一刀朝王子刺下？

这是她第一眼就爱上的人。

为什么不？人鱼公主轻轻抚着冰冷的刀子。王子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他只把我当成一个有趣的玩具，玩腻了，便置之一旁。王子还是个最愚蠢的笨蛋，连真正的救命恩人都无法辨识。

这样的男人，值得为他牺牲自己吗？眼看他就要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结婚。

王宫里，满是王子结婚大典的欢乐气氛，上上下下正忙碌着。所有人都遗忘宫中一角，有一张不能开口的脸，悲凄肃穆，不知道她的生命还剩下什么。

结婚的前一天，王子来到人鱼公主房间，邀她明天一定要参加。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光彩，全然没注意到人鱼公主消瘦不堪的模样。走之前，王子还开玩笑：“喂，你明天可别把喜宴上所有的海鲜全偷吃光哟！”

人鱼公主的喉间发出一声哀号。王子微微皱起眉，低声交代一旁的仆人：“明天带她去海边玩吧。万一她在婚礼时发出什么可怕的声音，那可不妙。”

她看着王子英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她有千言万语想说，有一首浪漫绝美的诗要唱给他听；她想呼唤浪潮与燕鸥，齐来高歌。但是，王子走远了。从她的生命中走远了。

人鱼公主悄悄来到宫中厨房。虽然已是午夜，但为了隔天的婚宴，厨房里灯火通明，厨师们忙着准备各式菜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在海底所有吃过的美食。曾经，姐姐偷了最昂贵的鱼子酱，一群女生躲在房间里大快朵颐。父亲知道后，气得罚她们禁食一餐，她们却又偷来更奢美的珍珠蚌，吃个精光，吃完的蚌壳一个个往窗外丢，正好扔在父亲出巡用的船上。

想到这里，人鱼公主忍不住笑出来。

一个厨师看到她，招呼着：“肚子饿吗？要不要来一块蛋糕？”

人鱼公主摇摇头。此刻，她咽不下太幸福的东西。

一瓶酒吸引住她。是啊，她曾经偷偷喝过，既苦又辣，最适合现在的心情。厨师看她直盯着酒瞧，笑着说：“小姑娘不许喝酒。如果你想尝，我来调一杯鸡尾酒给你。很好喝，是能赶走苦闷的快乐饮料喔。”

听到厨师这么一说，人鱼公主笑了。

厨师像变魔术似的，先在酒杯里倒入一些伏特加酒，再倒入两倍的番茄汁，接着加入柠檬汁、三滴辣酱油、三滴辣椒油、少许胡椒和盐，最后加入冰块摇匀，然后把这杯血红般的浓稠鸡尾酒递给人鱼公主。

“这杯酒有个可怕的名字，叫作‘血腥玛丽’。”厨师笑着说明。

人鱼公主一饮而尽，只觉得喉间一股热流涌过。

她向厨师道谢，慢慢走回房间。这是上天的暗示吗？今夜，她必须是复仇者“血腥玛丽”吗？人鱼公主拿起刀子，藏在袖子里，轻声走向王子房间。

只要她一刀刺下，故事就此结束，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愤怒。

只要她一刀刺下，人鱼公主的故事会是个快乐故事。

她发起呆来，觉得头越来越昏，是“血腥玛丽”在起作用吗？她跌跌撞撞走到王子寝宫外，扶着栏杆，让自己静一静。

头越来越痛，眼睛越来越模糊。这是什么鸡尾酒啊，她想。

“你也头痛啦？”一个甜美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回头一瞧，说话的女孩身影有点朦胧，但是她仍能分辨，眼前就是抢走心爱王子的贵族小姐。

这个情敌怎会在婚礼前一晚，跑来这里跟自己闲聊，她有什么目的？

贵族小姐开口了：“人生经常有令人意外的事发生，对不对？”

人鱼公主抱着发疼的头，轻轻转身。这句话太贴切了，她又想掉泪了。

“我明天就要嫁给王子，这就是我人生的意外。”贵族小姐拉着人鱼公主的手，语气转为低声呜咽，“我的人生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此而已。”

“你将与王子尊贵幸福地活着。”人鱼公主面无表情，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她希望眼前碍事的贵族小姐快些离开。

“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我完全知道你的秘密。”贵族小姐说完，神秘一笑，转身往船的另一头走去。

人鱼公主跟了过去：“你才不知道！”

“是吗？”贵族小姐头也不回。

“你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人鱼公主忍不住好奇，追上贵族小姐，却只换来冷冷一句：“婚礼过后，你便明白。除非，你今晚真的杀了王子。”

人鱼公主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但是贵族小姐已经走远了。

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旋绕着人鱼公主，她的头更昏眩了。她摸了摸袖子里的刀子，一咬牙，快步走回房间。

毕竟，这是她最初的挚爱，她无法对朝思暮想的情人狠心下手。人鱼公主将棉被盖住头，试着不去想明天过后，她会有什么悲惨结局。据姐姐们的警告，如果王子不死，消失的将是人鱼公主。然而，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自己所爱，跟死亡有何差别。

她轻轻叹口气，反正睡不着。干脆再度起身，站在窗边，望向远方无垠大海。本来，她以为可以毫不犹豫地朝王子一刀刺下，回到她原本的无忧生活。本来，她以为爱情没有那么复杂，那么难以抉择。本来，她是快乐的。

“血腥玛丽”酒精劲道太强，她的脑袋里仿佛飞进一百只蜜蜂，每一只都以高分贝嚷着，要击破她的头。她实在受不了，再度试着躺进棉被里。辗转反侧间，她慢慢沉睡。

醒来时，已是隔天，盛大婚礼的举行日。然而，为什么没听见预期中的热闹音乐声、交谈声？

她快速整理了仪容，走出房外。眼见处却是一片寂静。婚礼呢？结束了吗？

她的头还痛着，揉了揉太阳穴，人鱼公主走到王子寝宫外，倒是听见房内一阵既安静却又不安宁的声音。她的耳朵能听见最低频率的声响，她听见的尽是哀伤与痛苦的啜泣。

人鱼公主只好拉住一位经过的侍女：“怎么了？婚礼举行得如何？”

那位慌张的侍女满脸惊恐：“你不知道吗？王子昨晚被他的未婚妻杀了。那位贵族小姐行凶后，立刻跳海自尽。”

怎么会是这样？

人鱼公主吓出一身冷汗，直想奔进王子房内问个明白。但是，她当然不能轻举妄动。她悄悄走到门口向内看，果然，王子的床边挤满了人，王后仍在哀痛地哭着，床上盖着雪白的布，布里鼓起的是王子已然冰冷的身躯。

昨晚，房外与贵族小姐的一番对话，并没有给人鱼公主带来解答，反而有更多疑惑，加上王子骤逝，她的震惊与哀伤不亚于国王与王后，人鱼公主觉得她也快要窒息了。

她人生中的一切转变，全是为了王子。为了他，她放弃清亮美丽的嗓音，甘愿成为沉默的哑巴，只为换来一双总是走得发疼的脚。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现在，她双手捧着的，是空虚、已经消逝的爱。她满脑子只有困惑与痛苦。

那位凶手，不惜一切取得王子的信赖，甚至取得王子的爱，却只为了毁了他，也赔上自己的性命。她跟王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管如何，陆地已不是人鱼公主应该逗留的地方了。她缓缓走向大海，她看见姐姐们正躲在礁石缝处，手拉着手等她。

人鱼公主一跃而下，当她入水的那一刻，双脚不见了，变回原本灵活摆动的尾鳍。人鱼公主无比哀痛地望了岸上一眼，那巍峨王宫，本来，有着她最浪漫的憧憬，她以为此生为了真爱而活。如今，她的爱还在吗？她的心还能热着吗？

人鱼公主的眼泪一颗颗滑落，一落入海底，成了晶莹珍珠。珍珠躲在贝壳内，贝壳像呵护着人鱼公主最脆弱纯美的爱，紧紧包裹着，保护着，好似承诺着再也不让人鱼公主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人鱼公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没有举行的婚礼消失了。王子已死，但至少，她一定得知道为什么。到底贵族小姐来自何方？为什么婚礼前一晚，她会低声呜咽：“我的人生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此而已。”

直到现在，人鱼公主依然在月光下，静静坐在凸起的礁石上，想着。她怀念与王子初次见面第一眼的心跳，也难忘目睹王子死去的心痛。更难以抹去的，是问题的谜底。于是，人鱼公主最终知道，她此生最大的难题，竟是：谁为她杀了王子，赐给她永远不死的生命，永生悠游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