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也写过小说

梁实秋也写过小说

陈子善

“新月派”大家梁实秋以散文名，以文学批评名，这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争的事实，甚至他早年写过不少新诗，是个货真价实的“豹隐诗人”，近年也有论者专门提及。但是，在梁实秋多姿多彩的文学历程中，他还写过小说，除了他自己晚年在《槐园梦忆》中提到的《苦雨凄风》一篇外，其他至今无人知晓。《最初的一幕》、《谜语》和《公理》就是梁实秋一九二二年至二四年间创作的三篇小说，新近才挖掘出土，值得一说。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梁实秋（当时名梁治华）与闻一多、顾毓（一樵）、吴景超、谢文炳等清华同学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这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诞生的第一个校园纯文学团体，后来朱湘、饶孟侃、孙大雨、余上沅等相继加入，又成为二〇年代末崛起的“新月派”的滥觞，影响极为深远。当时，清华文学社主编《清华周刊》“文艺栏”，翌年三月三十一日《清华周刊》第二四二期“文艺栏”刊出署名C.H.L.的短篇小说《最初的一幕》，文末有一段“实秋识”，称是篇为“C君”所作。然而，这只是青年梁实秋跟读者开的一个小玩笑，《最初的一幕》恰恰出自梁实秋本人之手，是他的小说处女作。C.H.L.者，不正是梁实秋英文名Chin-Hua Liang的缩写吗？小说一开头所引用的三句小诗“记忆的泉/涌出痛苦的水，/结成热泪的晶！”也正是梁实秋清新可诵的早期组诗《重聚之瓣》第二十首②，由此可以确定小说作者非梁实秋莫属。小说写处于青春期的“我”的不安和躁动，及对异性和爱情的朦胧的向往，虽然未免稚嫩，毕竟还是比较真切的写出了一部分“五四”青年的复杂心态，同时也揉入了当时流行的浪漫感伤情调。作者原来试图创作长篇小说《萤》，《最初的一幕》不过是个引子，雄心不可谓不大，可惜无以为继。

两年之后，梁实秋负笈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再次与先期赴美的闻一多同窗，后又转入哈佛深造。其时清华文学社几经变迁，已改由后起的中坚分子孙大雨（当时名孙铭传，字守拙，号子潜）主编《清华周刊》附刊《文艺增刊》。梁实秋虽远在大洋彼岸，课余仍应孙大雨之请辛勤笔耕，源源供稿。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文艺增刊》第八期刊出梁实秋的随笔《秋声》时，作者在文前有段说明：

我今天看到第三百一十九期的周刊，知道《文艺增刊》又要续刊，我没有别的法子表示我的喜悦，只得写点稿子，远道寄给爱好文艺的同人，作为很菲薄的一份贽礼。

作于同年冬天，发表于翌年五月一日《文艺增刊》第十期的短篇小说《谜语》也就是他远道寄来的“稿子”之一。小说写才华出众而又个性怪僻的留美学生紫石异乡异客，屡屡受挫，终于不堪巨大的身心压力而精神失常，细腻生动的叙写之中，自有一种凄婉悲凉的思辨感情色彩。

至于短篇小说《公理》，系于一九二四年春天在科大所作，写作时间大大早于《谜语》，但延至翌年初夏方始与国人见面。当时，梁实秋与闻一多、罗隆基、何浩若、翟毅夫、沈有乾等留美学生服膺国家主义，组建大江会，于是年七月十五日创办《大江季刊》。由梁实秋起草的创刊号《编辑余谭》明确宣告：

我们的国家主义的见解，不限于政治经济，关于文学艺术各方面我们也力图国家主义的实现。在文学方面，我们尤其感到国家主义的重要。

发表于《大江季刊》创刊号的《公理》正可看做梁实秋在文学上实现“国家主义”的一个尝试。作者借小说主人公鲁和及其同学出游途中的一段意外遭遇，抗议帝国主义的美国警察对弱国子民的中国留学生的歧视欺凌，讽刺“美国人口里最喜欢说的‘公理’”！引人感兴趣的是，小说还带有较明显的自传成分。尽管由于年代相隔久远，梁实秋当年是否真的有此经历已无从查考，但小说中学美术、画油画的留学生W应该就是闻一多，闻一多当年致胞弟闻家驷的信中也说过在科大求学的中国学生总共只有四人，这与小说中的描写也正好吻合。因此，笔者敢于断言，爱国而富于正义感的鲁和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作者的自况。

其实，紫石的悲剧也好，鲁和及其同学的受侮也好，都是中国早期留学生文学中常见的主题——抑郁悸动、感时忧国，梁实秋这两篇偶尔为之的“少作”表明作者早已跻身于创作留学生文学的行列。诚然，与郁达夫、老舍、钱钟书等小说名家脍炙人口的留学生文学相比，它们无疑显得逊色，但仍不乏多愁的牵引、真情的流贯，也多少凸现了当时孤悬海外、备尝艰辛的先进知识分子在政治、文化和心理上的种种纠结。就梁实秋的创作生涯而言，也自有其特殊的位置。

（原载一九九三年十月《联合文学》第一〇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