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与经济权力

第三节　资本与经济权力

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中，说起“权力”问题，自然而然会联想起尼采提出的著名概念“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尼采与叔本华不同的地方在于：叔本华把生命(或生存)意志理解为世界的本质，由于生命意志所蕴含的欲望是无限的，而可能满足这些欲望的环境和资源永远是有限的，他由此而引申出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把人生理解为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动的钟摆。尼采在批判叔本华哲学的悲观主义倾向时指出：“什么叫生命？这就必须给生命下一个新的、确切的定义了。我给它开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权力意志。”^[27]那么，究竟什么是“权力意志”呢？尼采解释道：“我们的物理学家用以创造了上帝和世界的那个无往不胜的‘力’的概念”，仍须加以充实。因为，必须把一种内在的意义赋予这个概念，我称之为‘权力意志’，即贪得无厌地要求显示权力，或者，作为创造性的本能来运用、行使权力，等等。”^[28]在尼采看来，生命并不像叔本华认为的，是以被动的、保守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而是以积极进取的、创造性的方式来提升自己的，而这种提升的方式也就是趋向权力意志，即寻求对他人意志的支配。尼采认为，权力意志引导人生奋发向上，因而人生不是悲观的、消极的，而是乐观的、积极的。

尽管尼采从“权力意志”的角度出发去解读现代人的生命含义这一做法是富于启发性的，然而他考察生命的着眼点主要是物理学、生理学和心理学。与叔本华一样，他也没有潜心研读过经济学，因而不了解，这种如此神奇的“权力意志”同样起源于人们的经济生活。而正是在尼采踌躇不前的地方，马克思做了深入的研究和探索，并引申出远比尼采具有穿透力的结论来。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资本家拥有这种权力并不是由于他的个人的或人的特性，而只是由于他是资本的所有者。他的权力就是他的资本的那种不可抗拒的购买的权力。”^[29]尽管马克思在这里使用的Gewalt与尼采使用的Macht不同，但在德语中，这两个含义相近的词完全是可以互换的。在这段话中，马克思暗示我们，资本家拥有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这与他生理上或心理上的特征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有直接关系的只有一点，即他是资本的所有者。也就是说，实际上拥有权力的真正主体是资本，而资本家不过是这种权力的一个象征或一个符号。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以十分明确的口吻告诉我们：“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30]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这里使用的是Macht这个词。这就再一次表明，在他的语境中，Macht与Gewalt这两个词的含义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马克思认为，资本行使权力的真正的起始点是生产劳动。因为只有在生产劳动的过程中，资本才能通过对活劳动的吸吮、对工人的剩余劳动和他们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攫取而使自己不断地增殖和膨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强调，技术上的发明、分工的合理化、交通工具的改善和世界市场的开辟等，“都不会使工人致富，而只会使资本致富，也就是只会使支配劳动的权力(die Arbeit beherrschende Macht)更加增大，只会使资本的生产力增长。因为资本是工人的对立面，所以文明的进步只会增大支配劳动的客观权力(die objective Macht)”。^[31]在这段话中，马克思又使用了Macht这个词。

在他看来，资本越是在积累的过程中得到扩大，它所拥有的“客观权力”也就越大，而且这种权力不再单纯是经济权力，它侵蚀并渗透到现代社会的一切领域之中。此外，它也不再单纯是地区性的权力，而是成了世界性的权力。历史和实践都已证明，资本已经按照自己的意向，运用自己所拥有的巨大的权力资源，为自己塑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来。在《共产党宣言》中，当马克思谈到资本的载体——资产阶级时，曾经这样写道：“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2]其实，当代人津津乐道的所谓“全球化”，马克思早在150多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了。令人沮丧的是，当代人至今还以十分浅薄的方式来谈论“全球化”，仿佛“全球化”是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无主体的过程。这表明他们对马克思的理论贡献是多么无知！

其实，马克思早已告诉我们，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现代社会的经济权力——资本的推动下完成的。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告诉我们：“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33]如果借用当代人的语言来表达马克思这段话的含义，那就是：资本乃是推动“全球化”进程的真正的主体和灵魂。

与尼采的建基于物理学、生理学和心理学之上的“权力意志”概念比较起来，马克思关于“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的理论远为深刻、远为全面地揭示出现代人本质的异化和现代社会矛盾的激化。如果说，尼采哲学把对个人生理和心理特征的分析作为考察现代社会的出发点，那么，马克思的资本诠释学则把社会历史分析作为考察的出发点。事实上，马克思在叙述作为“经济权力”的资本的历史作用时，从来也没有把它理解为单纯由个人的生理或心理特征导致的结果。相反，马克思告诫我们：“正如人类劳动力并非天然是资本一样，生产资料也并非天然是资本。只有在一定的历史发展条件下，生产资料才取得这种独特的社会性质，正如只有在一定的历史发展条件下，贵金属才获得货币的独特的社会性质，货币才获得货币资本的独特的社会性质一样。”^[34]马克思并不否认，人是有欲望的，但这种欲望是淳朴的，还是贪得无厌的，却取决于人置身于其中的社会历史环境。

显而易见，在马克思的资本诠释学的视域中，资本的存在方式和运作方式从来就是历史事件和社会现实的驱动者，无须任何个人的生理特征或心理特征对它直接负责。此外，这种诠释学还启示我们，现代社会的全部权力都是在作为“经济权力”的资本的基础上形成并发展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任何诠释活动要站在当今时代的高度上，要获得真正的批判性的识见，就必须对它自己置身于其中的这个无所不在的“权力场”先行做出深入的批判性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