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特殊的文化形式

(四)一种特殊的文化形式

现代哲学对传统哲学合法性的质疑，是从哲学作为知识形态的虚假、意识形态的社会根源的揭露、理性威力盲目自信的否定、人生体验真实的强调、哲学的学科帝国主义的批判等方面而展开的。这是对哲学的性质、方法和功能的全面反思。这种批判和反思，具有多元化、相对主义和经验论的倾向；几乎都陷入不可解脱的悖论之中。从对形而上学的拒斥，导致对用以拒斥形而上学的科学和逻辑的质疑；用情感意志否定泛逻辑主义的理性哲学，却又必须把情感、意志作为理性的可理解的东西，非理性主义只能用理性的形式反对理性；哲学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却要理解全部文化形式，等等。这说明现代哲学对哲学合法性的质疑并不能真正取消哲学，对传统的形而上学问题的关注有着不可消解的人性根源。哲学的思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们的文化方式、说话方式和存在方式之中。

哲学作为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形式。这是特殊的，就在于它有自己特殊的问题和方法。哲学问题的特殊性在于它的形而上学性质，这是人们对世界的生活最终意义的追究。它不满足于日常经验和科学认识对世界和生活的分裂的认识，而要求用一个统一的原理和体系对世界作出解释。就哲学作为知识论和认识论来说，它要给出一个说明全部人类认识活动和成果的阿基米德点，以终止解释的倒退；就哲学作为逻辑学来说，它要透过思维形式的表层，探究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中的思维自己运动的客观逻辑；思维的规律也是存在的规律，任何关于存在的规律都已经过思维规律的中介，在这种意义上哲学是反省的世界观；就哲学作为使人类社会生活得以可能的伦理学来说，这是人生意义的最后回答。这一切都是不能用实证的方法作出判决的。

哲学的问题可以在艺术宗教的形式中被体验和表达，以致哲学的外在形式也仅有模糊区别的界限。警句、格言、哲理诗或小说、戏剧都有可能有真正的哲学智慧，但是纯正的哲学形态却总是一个严谨的理论体系，它具有黑格尔所说的思想的“整齐”和“单纯”。赖欣巴哈攻击形而上学是“逻辑与诗搅混了，许多哲学体系是一首杰出的诗，但没有科学解释所具有的那种说明问题的力量”^[1]就哲学缺少实证科学意义的确定性而言，这种责难是对的。但哲学追求的是另一种意义的真实和真理，它需要高度思辨水平上的逻辑的严谨和一致，它有哲学意义的确定性。

哲学提问和哲学语言的特殊性，表现为哲学反思的建构和还原，表现为哲学理论在哲学史上自己的运动和展开。哲学作为一种追本溯源的思考，它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并且是一种前提的批判，即对那些“自明的东西”的分析。哲学的前提批判，既是一种反思的规定，是一种建设性的批判，这当然也是对常识、科学和先前哲学形态的否定和消解。康德的说法是正确的，没有建设性的批判是无效的。没有一个新的哲学原则和体系是无法真正取代旧体系的。由此，哲学就是哲学史，是人类智慧不断寻求最高统一性的持续努力。

哲学批判在哲学史上的开展，哲学作为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都依赖于哲学特有的方法。哲学没有区别于科学和其他文化形式的特有方法，哲学就丢失了存在的权利。在古希腊哲学中，哲学方法就是区别于原始宗教意识的科学方法，即分析的、概念的认识方式；近代哲学曾力图为科学提供新方法和工具，数学方法、力学方法都曾是哲学家极力效法的东西，由对伽利略和牛顿力学方法实质的新的领悟，出现了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哲学有了自己特有的先验方法。这是哲学与科学分离之后，哲学方法自觉的开始。此后，每一个真正独立的哲学体系，都必有对自己特有方法的苦苦追求。费希特，特别是谢林的直观辩证法，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辩证法，这二者也都可以说是自我意识的辩证法；马克思的改变生存状态的实践辩证法、历史辩证法；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分析哲学的逻辑分析和语言分析方法；解释学的方法；结构主义的方法；解构主义的方法；等等。哲学方法的自觉追求是现代哲学的重要特征，不能简单的把它看做肤浅的标新立异，它实际上是在为哲学寻求一个在众多的文化形式中安身立命的根基。至于对这些方法价值的评价和取舍则是另一个问题。

哲学作为对世界和生活的整体理解，必然是对人类全部文化形式的理解，它要沟通不同的理解方式，需要自己特有的概念框架和方法，但是哲学理解毕竟是人的理解，它的理解方式和方法又不能脱离人的其他方式和方法，这表现出哲学方法的奇异循环。哲学方法要努力使自己与常识的认识方法和科学方法区别开来，它又摆脱不了后者的制约和限定。黑格尔强调哲学家要有“健全的常识”，胡塞尔晚年强调“生活世界”的优先性，日常语言学派对语言日常用法的关注，马克思对生活、实践的强调都有某些共同的意味：哲学需要向生活的归结和还原。中国传统哲学对此的理解可能是很深透的：即出世与入世的统一。哲学要取得自己的存在权利，必须是出世的，它高于日常意识的觉解；又必须是入世的，它能够在日常生活中见到或显示出自己的真理性。

总之，哲学有自己特有的问题、形式和方法，哲学作为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有存在权力的证明，但哲学又必须调整自己的自我意识，哲学应警策自己。我们只是寻求世界和生活的最高统一原理，而不是已经完全拥有了这个真理，对哲学功能的过高期许，永远是哲学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