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桓死得冤

张荫桓捐班出身，居然练就一身本领。他的事业主要在外交。或者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任事，或者出使外国，以能干出名，颇有成就。如任出使美日秘三国大臣，在美为被杀华工争财产赔偿，得墨银十四万七千余，解决了前使郑藻如久争而不得决的事。美政府虐待华工，欲以此致禁遏，荫桓认为系命他族，不如不与通，乃倡自禁华工之议，这也是一种以我为主的立场。甲午战后，与日本驻华公使林董会议中日商约，荫桓能够力争，成通商行船二十九款。

如此等等，荫桓被称为知外务。但是，荫桓一大毛病是揽权，《清史稿》本传出以一语：“骤跻巍官，务揽权，为同列所忌。”莫详其内容。揽权便不让众人，不让众人则必恃才傲物，唯我独尊。《异辞录》有一段记载，颇可参照：

张樵野侍郎，久为李文忠之门生下吏，外简公使，内擢卿贰，皆文忠之力。侍郎以吏员出身，而吐属风雅，亚于词林。临事明敏，邻邦人士，咸乐为欢。兼权译署，居高而愈见才，岁久而益习事，都人共仰及。文忠入署，相形之下，既尊且亲。侍郎揽权有年，不能复让，遇事把持。文忠或有未允，辄曰：“吾师过矣。”旋令所司如其意旨而行，竟不之顾，文忠无如之何。

这是一次警告，在此之前，已传慈禧传旨“张荫桓有查办事件，著先为预备”，受了一场虚惊。在此之后，戊戌政变之时，诏捕康有为，缇骑直入荫桓家搜寻有为，不获而去。第二天，捕六君子，慈禧还对光绪吩咐，伊藤博文觐见的还赠礼物叫张荫恒去办，《异辞录》形容慈禧神态用了四个字：“若无其事”。再过一天，张荫桓就被捕了。

慈禧为什么这样恨张荫桓？张荫桓是光绪信任的人，慈禧自必除之。然光绪信任的人，亦不只一个荫桓。一说，荫桓曾有进呈洋货单一纸送光绪，为慈禧所见，“终不慊意”。慈禧未必如此狭窄，此迨揣想之辞耳。张荫桓与翁同龢的关系非同一般，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记，翁在总理衙门，凡事均听由张作最后决定，每日晚间，张在家聚众赌钱，翁将衙门一天所办公牍送至其家，请张改定。是时，张总叫暂停开宝，左右二人，一秉烛，一持笔，张当场挥笔，或改，或删，或另写，顷刻而就，接着呼叫“开宝，开宝”。所记或有夸张，但颇传神。慈禧自是把张荫桓当作翁同騄的党羽去铲除的。

张荫桓何以牵扯上康党？他和康有为是同乡，《异辞录》说二人“较为亲近”。有为托荫桓把他荐与翁同龢，因为有为乙未中式是翁同龢从落选卷中检出而得。荫桓荐康，仅只此一次。戊戌政变后，牵扯上康党的人不少，连李鸿章也对慈禧说：“臣亦康党。”慈禧之恨康党甚于恨洪杨，有一种可信说法，以为洪杨是“祸及国家”，康党则“祸及太后”，所以李鸿章督粤，慈禧吩咐的最要事是搜寻康党。李鸿章对此是唯唯否否，予以阴消。如说康党，荫桓只是荐过康有为而已，竟遭遣戍，其罚重矣。荫桓恃才傲物，揽权自重，忌他的人太多，在慈禧面前说他坏话的人必不在少，慈禧受了影响，前两次已露杀机，及政变，正好借此除之。荫桓最后乞李鸿章救他，鸿章不之顾，人说荫桓悔之晚矣，鸿章亦复不爱惜人才。

遣戍还不是最后结局，及义和团变起，荫桓竟论斩戍所，把个脑袋也丢了。《清史稿》本传解释为：“用事者矫诏眀异己”，既含糊，又牵强。没有慈禧的同意或暗示，谁敢矫诏？

张荫桓死得冤。

论其才，他是出众的。论其人，尽管揽权傲物，也不该得此下场。如生当本世纪五十年代，此君当免不了“右派分子”的命运。然，事后当得平反，必不至于人头落地死于边疆，此亦时代之不同也。

一九九五年七月

（原载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一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