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①。勢者，乘利而爲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②。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③。是以模經爲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豔逸之華④；綜意淺切者，類乏醖藉；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⑤。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隂，自然之勢也⑥。
儘管思想情致千差萬別，文章的寫法又變化多端，但創作無不都是順應情感來選擇文體，又依據文體而形成文勢的。所謂“勢”，其實就是順其自然造成的態勢，正如機弩勁發箭矢筆直，澗流曲折湍急迴環，都是一種自然的趨向。圓形之物體若圓規，自應具有易於旋轉的動勢；方正之器形如方矩，顯然又有安定穩實的狀態：文章呈現的體貌態勢，道理也完全是如此的了。所以，摹擬經書以爲範本的著作，自然可以歸入典雅佳作的行列；師法楚辭謀篇寫作的文章，勢必又可納入豔逸華章的範圍；表意淺顯切近的作品，應普遍缺乏含蓄的特徵；選辭明辨簡約的著述，又大都不帶繁縟的傾向。這好比是激流之中不見細微的漣漪，枯木之下沒有遮涼的樹蔭，其實都是自然形成的態勢。
【註釋】
①情致：情感、興致。 文變殊術：謂文章多變，有多種多樣的寫法。殊術，不同的方術。 因情立體：依據感情的需要而確立體式。 即體成勢：按照體式的要求而構成相應的文勢。 “定勢”言確立文勢，與體裁、風格緊相關聯。
②勢：指某種姿態、態勢。 乘利：順其便利，也即順其自然意。制：造就，形成。“勢者，乘利而爲制也”句，語本《孫子·計篇》：“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孫子謂用兵之勢應依據有利條件而機動行事，劉勰借以說明文勢是自然形成的。這裏應當注意，“勢”字本身的含義和勢是怎樣形成的，應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機發：指用機括發射箭矢。 澗：兩山之間的水流。湍（tuān）回：狀水勢激急迴旋。 趣（qū）：古通“趨”，指趨向、趨勢。
③“圓者”四句：這裏以圓形之物呈旋轉的動勢，方矩之器有穩實的靜態，再喻文章體勢乃自然形成，故下云“如斯而已”。
④模經：摹擬經典之作。模，仿效。 懿：美，佳。典雅之懿，指典正高雅的佳作。 騷：《離騷》，代指《楚辭》。命篇：這裏指驅筆寫作。 豔逸：豔麗超逸。華：任名詞，指華章。
⑤綜意：綜原指織機上的裝置，用作動詞則指編織，綜意即謂表意。 類：大都。醞藉：指有含蘊。 斷辭：選言定辭。斷，裁定。辨：明。約：簡約。 率：大抵。與上文“類”字意同。繁縟：繁富過度。
⑥激水：即謂激流。漪（yī）：漣漪，細微的波紋。 槁木：枯樹。隂：同“蔭”。
所以，繪畫要講究色彩的敷設，寫作得注重感情的傾訴，善於用色等的技法能讓犬馬呈現互異的形態，長於表述多種情懷則使雅俗顯出不同的文勢。學習效法的對象，各有各的師從，雖說並無嚴格的界限，卻也不是隨意就能踰越的。不過深通文理的作家，往往能總攬各種文勢：新奇雅正雖則相反，卻都能把握而兼取並通；剛健柔婉儘管互殊，又必將因需而適時應用。如果喜愛典雅而排斥華美，那末兼曉俱通之理就顯得偏頗，猶如夏人爭執弓與矢的優長，不明白各執其一根本無從發射；倘若典雅淫邪匯聚於一篇，於是統一協調之勢便破壞分離，好比楚人叫賣矛和盾的做法，殊不知一併讚譽必將難以出售。因此，若要把握運用好各種風格體勢，關鍵在衡量辨別其各自的特點，好比宮商音律朱紫各色的協調選取，都應依據體勢的需求而配合運用。例如，章、表、奏、議一類文書，應以典雅爲其準則；賦、頌、歌、詩之類創作，當以清麗爲其目標；符、檄、書、移諸類文件，要以明確果斷爲其楷模；史、論、序、注各項寫作，宜以切實扼要作爲規範；箴、銘、碑、誄一類文字，體制顯現理應宏廣深遠；連珠、七辭等的辭章，講究的則又是新巧而美豔。這些都是順從體例而造就的文勢，隨需而變所收到的成效。雖說創作又應把握各種體式的互相參配，學會多種技法的交替運用，但文勢的基調總是難以更改的，譬如是五色斑斕的錦緞，總是以自身的底色爲其基礎的吧！
【註釋】
⑦繪事：指繪畫。圖色：圖任動詞，謂講究色彩的敷設。 盡情：盡，寫盡；這裏指充分地傾訴情感。 色糅：色彩糅雜。糅，錯雜。此言色彩的調和，實也泛指包括用色在内的種種繪畫技巧。犬馬殊形：所繪犬馬各呈互異的形態。情交：情感交互，即指擅長抒寫各不相同的情懷。雅俗異勢：謂形成的文章雅俗異趣各具不同的文勢。“色糅”二句，有的註譯本以爲指五色交糅則不分犬馬之形，感情錯雜又難辨雅俗之勢，恐正與原意相反。
⑧鎔範：鑄器的模子，借指範本。 司匠：主管的匠師，這裏指師從。 嚴郛（fú）：嚴格的界限。郛，城郭，外城。
⑨淵乎文者：指深通文理者。 總：總攬把握。 奇正：新奇的和雅正的作品。 兼解以俱通：兼、俱同義，謂能兼取而並通。 剛柔：剛勁的與柔婉的作品。 隨時而適用：即言隨時適需而應用。此謂高明的作家善於體現各種格調，也即長於把握不同的文勢。
⑩“似夏人”二句：《御覽》卷三四七引《胡非子》：“一人曰：‘吾弓良，無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無所用弓。’羿聞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夏人，羿爲夏射官，故稱“夏人爭弓矢”。
總一：指作品内在的統一性。 “是楚人”二句：《韓非子·難一》：“楚人有鬻楯與矛者，譽之曰：‘吾楯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應也。”鬻（yù），賣。楯，即盾。“鬻矛譽楯”四字，文有减縮，其實是既鬻矛楯又譽矛楯的意思，似無須校改文本。
章表奏議：四種文體，都是臣下向君上陳述意見的體式，本書二十二至二十四篇有專論。 準的：標準，準則。 賦頌歌詩：專論見本書第六至第九篇。羽儀：《周易·漸卦》：“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爲儀。”鴻，雁；儀，表。羽儀謂取法，以爲標範。這裏句中的“準的”、“羽儀”皆任動詞。清麗：清新華麗。《明詩》：“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
符檄書移：四種文體，參見《檄移》、《書記》篇。 楷式：楷模範式。明斷：明辨而果斷。 史論序注：四種文體，參見《史傳》、《論說》篇。注指對經典的註釋，劉勰認爲應歸入論的大類。 師範：師法效範。覈：核實，切實。
箴銘碑誄：文體名，參見《銘箴》、《誄碑》篇。 體制：謂體制的製作、顯現，“制”亦任動詞。弘深：一作“宏深”。 連珠、七辭：文體名，皆賦的變體，參見《雜文》篇。前者或稱“演連珠”，不直陳其事而設譬喻委婉達旨，若干篇相綴，如珠之貫連。後者又名“七體”，合七事爲篇，如枚乘有《七發》，曹植有《七啓》。從事：這裏是著意、講究的意思。 以上各句列文體二十二種，概述其文應取之勢。
桓譚曾說：“文家都有各自的喜慕愛好，有的喜歡浮豔奢華而不知應厚樸切實，有的欣賞繁富臃腫卻不見其精要簡約。”陳思王曹植也說：“現今世上的作者，有愛好文辭煩瑣廣採博引，讓旨意深深潛藏於文字之中的；也有喜歡言語明暢文句清晰，分毫析釐要使表述顯豁直白的。作家們所習所染各有不同，寫作的所務所求也就互有區別。”這是說不同作家的同類創作，文勢也會有些殊異。劉楨這樣說過：“文章的體勢，實有強與弱的差別，倘能寫出言辭已盡卻又文勢有餘的作品，即使天下僅有一人，恐怕也是難以尋覓的。”公幹所談的內容，其實已經涉及文氣的問題了。不過，文章任其自然而造成文勢，文勢又有剛健柔婉的區分，未必定要言辭豪壯情緒慷慨的，纔稱得是具備了文勢的作品。此外，陸雲說到自己也講：“以前談論寫作，往往先注重文辭而後再關注情志，看重了文勢卻又不大講究文字的潤澤；待後來得知張華關於創作的議論，纔決心遵循他的話去做。”其實情志的重要本來就領先於文辭，體勢的形成又務須借助文辭的修潤，陸雲可以說是最初迷茫而後又能從善的例子了。
【註釋】
陳思：陳思王曹植。所引語已無考。 深沉其旨：謂旨意潛藏深隱。
劉楨語亦無考。 文之體指實強弱：原文句不可通。綜各家校，“指”乃“勢”誤，“實”前加逗後補“殊”字，文本作“文之體勢，實殊強弱”。 “天下”二句：意謂能寫得言辭有盡文勢有餘的作家即便天下僅有一人，仍也不可尋得。
兼氣：劉楨所說的“勢”，偏重指作品的氣質、氣韻和氣勢，和劉勰本篇專指因體而成的文勢有所差異，故稱“頗亦兼氣”。
陸雲：西晉文學家，陸機之弟。 “往日論文”各句：引自《與兄平原書》，見《全晉文》卷一百零二（句中“尚勢”原文作“尚絜”，《陸士龍集》作“尚潔”；註家多以爲“絜”是“勢”字之誤。此處所引文字也略有簡縮）。 悦澤：光澤美潤，借指文字的潤色。 張公：指西晉文學家張華。 宗：尊奉，遵循。
情固先辭：情志的表述本應先於（也即重於）文辭的運用，這是劉勰貫穿全書的重要文學觀念。固，本來。 勢實須澤：文勢務須借助文辭潤澤得以體現。文勢和文采必應統一，又是劉勰的另一個基本觀點。 根據文家的喜好習尚，劉勰在本段又提出“勢殊”說，即又言文勢的各異。就全篇所論看，作者以爲綜觀無定，分體有定，始終是勢有定而又無定的統一論者。
【註釋】
近代：指晉、宋之後。 詭：怪異，反常。 原：追溯，推究。體：本指體式、體例，“爲體”即言上述詭巧傾向的成因。 訛：誤。
厭黷：厭煩，鄙棄。舊式：舊規。這裏指經典傳承下來的正規體式。 訛意：指反常的認識和作法。 反正：指故意與正規寫法相反。
衢：大道。夷：平。 捷徑：近便的小道。徑，小路。 趨：向，這裏是貪圖意。
總之，形體具備態勢乃成，二者始終相依相存。急流迴環似圓規畫圈，箭矢勁射如墨線筆挺。因勢利導而又馳騁有節，情采相符自能文勢有定。邯鄲學步不過是枉費心力，更要防止訛勢像洪水般地漫山淹陵！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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