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①。百姓之羣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②。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③。昔風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伐〔代〕所記者也④。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餘文遺事，錄爲《鬻子》。子自肇始，莫先於茲⑤。及伯陽識禮，而仲尼訪問，爰序《道德》，以冠百氏⑥。然則鬻惟文友，李實孔師，聖賢並世，而經子異流矣⑦。
這裏所稱的諸子，屬於闡述道理表白政見一類的書籍。古人以爲，最大功績是樹德標範，其次又應推著書立言。平民百姓聚衆羣居，苦於爲紛繁駁雜所掩而難顯才幹；大夫君子處世立身，憂慮有聲名德操之實卻未能彰揚。惟有英才獨特傑出，纔能留下光彩炳耀的文字，播揚傳送其名號姓氏，有如日月懸掛於天庭。早年黃帝身側的風后、力牧，商湯的開國功臣伊尹，都是這樣一類的人物。他們傳下的篇章著述，大概是上古遺留的言辭，至戰國時世纔有記寫編錄的吧。到了周代鬻熊通曉大道，文王曾經向他動問諮詢，後人整理編寫餘文遺事，載錄成文取名叫做《鬻子》。子集的稱名由此開端，想已没有更早的著作了。再如老子精熟禮儀，孔子也曾拜訪求教，因而他寫下的《道德經》一書，成了諸子百家名列其首的著述。然而即便鬻熊本是文王的朋友，李聃實爲孔子的老師，聖人賢能又都並處一世，但寫出的經書、子集仍還是兩种不同類型的著作。
【註釋】
①入道見志：謂闡明道理，表述政見。入道，深入硏求道理。見，同“現”。太上：最上。本指上聖之人，這裏就最高功績而言。 立德、立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魯大夫叔孫豹說的“三不朽”：“大（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②顯：顯露，顯現。 君子：指士大夫。 疾：憎恨。這裏是憂慮的意思。章：同“彰”，指彰揚，顯達。
③特達：獨特傑出，不同凡響。《禮記·聘義》：“圭璋特達”。 炳曜：光彩照耀。垂：留存。 騰：飛騰，傳揚。
④風后、力牧：相傳爲黃帝時的兩名大臣。伊尹：商朝的開國功臣，商湯時拜相。《漢書·藝文志》列有《風后》十三篇，屬兵、隂陽家；《力牧》二十二篇，屬道家；又有《伊尹》五十一篇、《伊尹說》二十七篇，分別屬道家、小說家。以上諸作皆後人僞託。有註家將“風后”三人括以書名號，兩句謂這些著作均屬諸子一流，並可通。 篇述：指上述各篇章著述。 戰伐：依元刊本校改作“戰代”。
⑤鬻熊：楚國的祖先，周文王尊之爲師。知道：知曉大道。 子自肇始：子集稱名自此爲始。上述《風后》等著尚不稱“子”。自，紀評等校爲“之”或“目”，似不必，因屬臆斷性質，表意本完全相同。肇、始同義。
⑥伯陽：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諡曰“聃（dān）”。 仲尼訪問：《禮記·曾子問》說，孔子曾問禮於老子。 爰：於是。序：同“敍”。《道德》：《道德經》。冠百氏：冠列諸子百家之首。
⑦鬻惟文友：謂鬻熊是周文王的朋友。惟，助詞，無義。 聖賢：聖謂周文王和孔子，賢指鬻熊和老子。 經子異流：聖人賢者的著述，分別歸入經和子的不同類別。流，派，指類別。
【註釋】
⑧逮：及。力政：即力征，致力於征戰。政通“征”。 俊乂（yì）：俊傑之才。乂，才德過人。才德過千人者稱俊，過百人者曰乂。蠭起：蜂湧而起。蠭同“蜂”。 孟軻：孟子名軻，戰國思想家，儒家的代表人物。膺儒：胸懷儒術。膺，胸。磬折：折服，謂孟子學說令人心折。磬是石製的打擊樂器，彎曲有折角，借以狀屈身鞠躬的恭敬之態。 莊周：莊子名周，戰國思想家，道家大師。翺翔：鳥飛翔貌，形容莊子思想縱横馳騁，文筆揮灑飄逸。
⑨墨翟（dí）：墨子名翟，戰國思想家，墨家學說的創始人。執：掌，持。儉确：節儉刻苦。确，本指土地貧瘠，引申謂苦。 尹文：尹文子，戰國時名家，齊宣王時稷下學者之一。課：考核。名實之符：名家主張名實相符。 野老：戰國時隱者，屬農家，有《野老》十七篇。地利：地力之利，指農耕。農家主張發展農業以治國。 騶子：名衍，下文又寫作“鄒子”。戰國時齊稷下學者，隂陽家，號“談天衍”，以談天說地、隂陽變化論政事。養政：爲政，與上句“治國”意同。
⑩申：申不害，戰國時韓昭侯相。商：商鞅，戰國時秦孝公相。二人分別有《申子》六篇、《商君》二十九篇，均主刑名之學，屬法家。刀锯：刑具。制理：制訂理法，即言以法爲治。 鬼谷：鬼谷子，戰國時縱横家，因隱居鬼谷而得名。《隋書·經籍志》載有《鬼谷子》三卷。脣吻：指口才。策：策謀，指謀取。 尸佼：戰國時雜家，傳爲商鞅師，有《尸子》二十篇。 青史：青史子，戰國時小說家，有《青史子》五十七篇。曲綴：曲，周遍。謂詳細記寫綴連。以上舉列十一家除鬼谷外，其著《漢書·藝文志》皆有載錄。
枝附：枝葉附幹，喻後世子集不斷地出現。 飛辯：飛揚辯才。馳術：馳騁、傳播各自的學說。 饜（yàn）：足。餘：多餘。饜祿餘榮，謂獲得足够的爵祿和過多的榮耀。
間：更迭，輪替。間出即謂時時輪番地出現，不宜解作偶爾出現，因這裏說到的魏晉諸子仍爲數衆多。 讕言：無根據的虚妄之言。 璅語：瑣碎的話語。璅同“瑣”。 充箱照軫：箱，車廂。照，應據范註校改作“被”。軫，車後横木。此謂裝滿箱櫃，重壓車軸。有註本仍作“照軫”，謂子集光彩照耀或文采燦然，恐並不確當。此列數句含貶義，旨在批評魏晉子書的多而濫。
本體：指諸子的基本特徵。 枝條五經：劉勰以經典爲宗，認爲諸子是依附經書的枝條。 矩：與下句“規”字同義，指規範、軌道。 踳駮：錯謬駁雜，與《史傳》篇“踳落”意相同。踳又同“舛”，指乖悖，意亦相近。駮，同“駁”。
《歸藏》：古有“三易”之說，夏稱《連山》，商曰《歸藏》，周名《周易》。前二書已失傳。 大明：明，彰明，顯示。這裏指大量敍寫。 羿弊十日、嫦娥奔月：後人僞託的《歸藏經》載有后羿射落十日、其妻嫦娥偷食王母不死藥飛升月宫事。見《全上古三代文》卷十五所輯殘文。僞作也早已亡佚。弊，原作“斃”（《辨騷》篇作“彃”），黃注本改“弊”。弊、斃互通。 “殷湯”二句：意謂殷湯時的“易”書都已“大明迂怪”，何況縱横揮灑的諸子著述呢？
商：商鞅。韓：韓非，戰國思想家，著《韓非子》二十卷五十五篇，爲集戰國法家之大成的代表作。 六蝨：六種害蟲。《商君書·靳令》將儒家思想著述比作“六蝨”。五蠹：五種蛀蟲。《韓非子·五蠹》篇抨擊危害國家的蛀蟲，儒者即爲其主要對象。 轘（huàn）藥之禍：受車裂和毒藥之災。商鞅爲秦惠王車裂致死，韓非被李斯逼服毒藥而亡。
公孫：公孫龍，戰國時趙國詭辯家，著有《公孫龍子》，《漢書·藝文志》列爲名家。白馬孤犢：《列子·仲尼》載公孫龍的詭辯：“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犢，小牛。 魏牟：戰國時魏公子牟。鴞鳥：鴟鴞（chīxiāo），貓頭鷹一類的惡鳥。據《莊子·秋水》所述，公子牟喻公孫龍爲淺井之蛙，這裏說比作鴞鳥之鳴，或劉勰誤記，或另有所本。
硏討諸子便可知道，孟子荀卿的言論著述，理義完美而且文辭雅正；管仲晏嬰所作的篇章，舉事切實並又言語簡練；列禦寇所寫的《列子》一書，氣勢宏闊兼之藻采瓌奇；鄒子撰著的有關文字，思緒奔放又加言辭夸張；墨翟、隨巢傳下的子集，表意明豁更還語言質樸；尸佼、尉繚寫出的書册，兼通各家惜乎文筆板滯；鶡冠子的辭章綿綿悠長，時時發出深闢的言論；鬼谷子的篇什眇眇玄遠，每每論及精奧的課題；情理明晰兼而文字潤澤，那是文子特別擅長的才幹；言辭簡約然則論述精當，卻又是尹文子善於掌握的要領；慎到的《慎子》具有析理細密的工巧，韓非的《韓非子》又有譬喻廣設的富贍；《呂氏春秋》鑒識深遠而體式完備，《淮南子》取材廣博且文筆華麗：這樣分析，應當說是概括出諸子百家的内容精華，把握住文辭氣韻的大體特徵了吧。至於說到漢代陸賈撰寫的《新語》，賈誼所作的《新書》，揚雄著述的《法言》，劉向敍錄的《說苑》，再比如另有王符寫的《潛夫論》，崔寔推出的《政論》，仲長統所著的《昌言》，杜夷留下的《幽求子》等等，有的敍說經典的義理，有的闡述施政的方略，雖說大都標有論著的名目，其實仍應歸於諸子的大類。原因何在呢？廣泛闡明萬事萬物者應稱其爲“子”，專一辨析某項事理的又名之曰“論”，上述各著蔓延連綿雜說紛呈，所以理當納入諸子同屬一流。在六國猶存的戰國時代，相距聖人實還爲時未遠，諸多學說因而超越成見放言高談，自立門户各成一家；待到兩漢以後獨尊儒術，諸子體勢自必漸次衰弱，雖說明知何爲創作坦途，然而寫來仍多依採陳言，這正是遠代近世諸子寫作逐漸變更的狀況了。多麽值得感歎啊！那時的作者身與時乖，政見尚且借論著申述，情志明朗心繫於萬古常理之上，襟懷遠送情寄於千載後人之間，金石雖堅也能銷蝕，但這些作者的聲名又怎會消亡呢？
【註釋】
孟荀：孟軻、荀況。 管：管仲，春秋時齊國政治家，爲齊桓公相。晏：晏嬰，春秋時齊國大夫。《漢書·藝文志》列《管子》八十六篇，屬道家；《晏子》八篇，屬儒家。屬（zhǔ）：撰寫。 覈：切實。練：簡練。
鶡（hé）冠：周代楚人，不知其姓名，以鶡鳥羽毛爲冠，故名鶡冠子。《漢書·藝文志》列《鶡冠子》一篇，屬道家。緜緜：狀其文意韻悠長。 亟（qì）：屢。眇眇（miǎo）：狀深遠。 環：圍繞。奧義：指有精奧含義的課題和内容。
《典語》：典應校改爲“新”，西漢初學者陸賈有《新語》二十三篇。 《新書》：賈誼有《新書》五十八篇。 《法言》：十三篇，揚雄著，效法《論語》。 《說苑》：劉向著，二十卷，載錄可供鑒戒的遺文佚事。《漢書·藝文志》將陸、賈、揚、劉皆列入儒家。 王符：東漢中期學者。《潛夫》：指《潛夫論》。 《政論》：一寫作《正論》，作者崔寔係東漢末年學者。《潛夫論》、《政論》皆論當世之時要政務。仲長：即仲長統，東漢末學者，著有《昌言》。 杜夷：東晉初學者，著有《幽求子》。
博：廣泛。明：論述，闡明。 適（dí）：專主，專一。適辨一理，即言專辨一理。 蔓延雜說：如蔓草綿延，包容諸多雜說。
總之，大丈夫處身於人世之間，理應胸懷才德挺拔俊秀。文辭善辯且能雕飾萬物，智慧超絕又可遍曉宇宙。建功立德何須故意隱匿，深明大道務應廣爲傳授。諸子各流内容寫法互異，有如根植於不同的苑囿。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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