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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吴地民风彪悍,轻死易发,好相攻击,更是流行击剑之术,军民爱争强斗狠,身上大多留有剑瘢,并以此为荣。五湖公极力抗议,并拒绝为其上鱼。有流言称,这是邢野剑伤五湖公的报应。这日一大早,便有一名年轻男子匆忙赶来五湖酒肆,询问今日是否有望月鱼。渔民们则欢声雷动,认定今年二月十六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捕获望月鱼最多的一年。

不远处的湖面上更有一座桃花岛,春风吹来,一夜之间,全岛便为野生桃花覆盖,红色、粉色、白色,单瓣、复瓣、多蕊,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热闹非凡,装点大地。每每清晨旭日东升之时,五湖上雾水茫茫一片,唯独桃花岛上空紫气氤氲。那紫气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岛上升起,仿若轻烟游动于碧波之上,如梦似幻,意境飘逸,意味深长,令人陶醉。

在中原各诸侯国的眼中,南方为蛮荒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是远远落后于中原的未开化之地。即便后来有楚国称霸、吴国崛起,也未能改变中原人的普遍看法。

实际上,南方山川秀美,处处有云蒸霞蔚的水乡风光,更兼有得天独厚的鱼米之利,仅就物质生活而论,便要比中原富庶得多。譬如彼时鱼及酒在中原均属于奢侈品,只有贵族才能享受到,然在吴国,不过是最司空见惯的饮食。

盖因吴地河道纵横,湖泊遍布,且已发展出成熟的人工养殖渔业,就连吴王也在王城附近修有鱼城,专作养鱼之用,又在五湖[1]有专门养菱的菱场。且吴地鱼类众多,有青鱼、草鱼、鲢鱼、鳊鱼、鲫鱼、鲈鱼、白鱼、银鱼等,应有尽有。吴人买卖鱼类,不论斤两,也不是按条计价,而是以斗数鱼,大出大进。

而天下之利,莫大于水田。水田之美,无过于吴地,产量丰足的稻米,令民间百姓亦有酿造美酒[2]的能力。

五湖是吴地最大的湖泊,烟波浩淼,水域辽阔,在华夏大地上亦是屈指可数,面积仅次于楚国的云梦泽[3]

五湖东岸某处,有一座桃花村,桃林环抱,仅数户村民,世代以打鱼为生。

桃花村中有老翁名阿和者,擅长炙鱼,日子久了,声名传扬开去,竟有不少人慕名来尝其手艺,内中不乏来自吴国都城的达官贵人。阿和见有利可图,索性在村外山冈上开了一家“五湖酒肆”,自号“五湖公”,专售炙鱼及村民自酿的桃花酒。

酒肆不大,布局是吴地民间最常见的“一宇二内”结构——

三间石砌排房,坐东朝西,面向五湖。中间为堂,高于两侧边间。墙壁内外以稻草混以泥浆糊实后烤干,以塞石缝。屋顶有木檩,以芦苇束叠加压紧为屋椽,上覆板瓦。

正堂设施简陋,除了门户外,还在西面墙壁上开了一整排牖窗[4],只需以长竿朝外撑高窗板,五湖美景便在眼前。

牖窗下设有数案,虽不是日日有客光顾,但亦基本不会落空,有时还会出现一案难求、吃客排队等候的局面,对于地处偏僻的五湖酒肆而言,已是十分难得。

今日是二月十六,照例会是顾客盈门的日子。盖因仲春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桃花村既以桃花为号,桃林是其一大胜景。

不远处的湖面上更有一座桃花岛,春风吹来,一夜之间,全岛便为野生桃花覆盖,红色、粉色、白色,单瓣、复瓣、多蕊,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热闹非凡,装点大地。

每每清晨旭日东升之时,五湖上雾水茫茫一片,唯独桃花岛上空紫气氤氲。那紫气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岛上升起,仿若轻烟游动于碧波之上,如梦似幻,意境飘逸,意味深长,令人陶醉。人们都称那是桃花精灵受天神招引,升仙而去。

而五湖酒肆地处岗坡之上,位置绝佳——俯首便是花团锦簇的桃林,远眺即是风光秀丽的太湖。太湖两侧,则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微茫缥缈,若隐若现,景物至绝,极见幽远。

吃客不但可以就着桃花美酒,品尝新鲜美味的炙鱼,还能近赏桃花,远观湖光山色,堪称人间一大美事。

除此之外,五湖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望月鱼,平日潜伏于深水之中,只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跃出水面,翘望一轮明月。

此鱼肉质细腻鲜美,渔民往往会在十五晚上持网守候,运气好的话,便能捕到几尾。有善于品鱼者,尝过望月鱼之后,惊叹世间竟有此等美味,自此念念不忘,基本每月十六都会如期而至。

但正如前言,渔民能否捕到望月鱼,要看运气,吃客亦是如此。由于鱼少客多,还曾发生过为争鱼而殴斗的事件。

五湖公虽是渔民出身,却是个不畏强暴、不惧威胁的奇人,由此立下一条铁律:先入酒肆者,得望月鱼;为争鱼而斗口动手者,永远不准再踏入酒肆半步。

吴地民风彪悍,轻死易发,好相攻击,更是流行击剑之术,军民爱争强斗狠,身上大多留有剑瘢,并以此为荣。五湖公铁律是定下了,但总有不愿遵守者。贵族子弟邢野仗着父亲邢平是吴国大夫,非但自己不肯排队等候,还命侍从将酒肆其他吃客驱逐了出去。五湖公极力抗议,并拒绝为其上鱼。邢野竟拔出剑来,上前威逼。五湖公毫不畏惧,表示宁可死,也不会再为邢野炙鱼。邢野大怒,横剑在手,割破了五湖公脖颈。若不是侍从及时上前劝住了主人,只怕事态会彻底失控。

食鱼不成的邢野悻悻离去。没过几日,竟横死于王城家中,死因不明。

有流言称,这是邢野剑伤五湖公的报应。彼时人们最敬畏神灵,消息传开后,无论贵贱,再也没有人敢破坏五湖公的铁律。

这日一大早,便有一名年轻男子匆忙赶来五湖酒肆,询问今日是否有望月鱼。此人名范蠡,字少伯,是酒肆的熟客。他本是楚人,不知如何来到吴国,又对养鱼业极有兴趣,专程到五湖一带遍访渔场,由此知道了五湖公的名字,曾慕名来过酒肆多次,却从未赶上过望月鱼。

时辰尚早,五湖公人还未到,在酒肆值守的是其徒弟专诸之子专毅。专毅才十五岁,却是少年老成,闻声迎了出来,歉然道:“范君来得不巧,昨晚全村人都出动了,但还是未能捕到望月鱼,一尾也没有。”

范蠡很是不解,道:“上次听五湖公说,望月鱼甚有灵性,也酷爱美景,每每花开时节,总会出现在桃花岛附近,因而二月十五最容易捕到望月鱼。往年总有所获,去年二月十五一晚便收了五尾,是历年来捕获望月鱼最多的一次。如何今年一尾也没有?莫非望月鱼长了记性,知道会有渔民等在桃花岛附近,所以刻意避开了危险之地?”

专毅摇头道:“那倒不是,有一群望月鱼按时出现在桃花岛附近,只是渔民撒网时,出了意外,让那群鱼逃走了。”

原来昨晚桃花村渔民全部出动,希冀能多捕几尾望月鱼,皆因为五湖公以不菲价格收购望月鱼,只要能捕到一尾,基本上这一年就不必再辛苦劳作。五湖公弟子专诸受师父之命,亦带着儿子专毅前去帮忙。

皓月正中时,有一群望月鱼出现,纷纷跃出水面望月。渔民早有准备,乘小舟分守四角。专诸力气最大,奋力撒出大网,正好将那群望月鱼尽数罩住。

鱼儿左冲右突,挣动不已,试图冲出渔网禁锢。渔民们则欢声雷动,认定今年二月十六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捕获望月鱼最多的一年。

正收网时,忽有一道银光从桃花岛飞出,疾速掠过水面,一闪即逝。

虽然仅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众人均瞧得分明,却不知那是什么,只面面相觑,暗暗称奇。

握网的渔民骤然觉得手上一松,力道顿失,意识到不妙,急拉网绳到船头——却见好端端的渔网破了一个大口子,而一网望月鱼已尽数从大洞中逃出。

得而复失,渔民的心情陡然从天上跌落到地,沮丧得无以复加,却始终不明白结实的渔网何以会忽然破了个大洞。

专毅年纪还小,并未参与其中,只是个旁观者。所谓旁观者清,他记得那道银光消失之处,正是渔网所在,试探问道:“会不会是适才那道蹊跷的银光划破了渔网?”

众人经其一言提醒,这才有所会意,越想越感觉是这么回事。

村中年纪最长的八旬老者樊翁也扶杖立在湖边,见状叹道:“桃花村本是淳朴之地,村民世代打鱼,勤奋劳作。而今村里有了这五湖酒肆,不时招来些贵人,村人便总想着能捕到一尾望月鱼,发笔横财,剩下的日子好去游手好闲。神灵实在看不过眼,故今晚显灵,以银光划破渔网,纵走了望月鱼。这是件大大的好事,上天在警示你们这些人快快恢复渔民本性呢,还这般垂头丧气做什么?”

又指着专诸道:“你师父阿和带坏了桃花村世代相传的风气,怕是不得善终。”

樊翁在桃花村威信甚高,被公认为最有智慧之人。他既然这般说,众人亦认为是神灵作怪,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生抱怨,各自散去。

专诸自去桃花村中,向五湖公禀报今晚一无所获之事,只遣专毅回酒肆值守。

专毅讲完经过,双手一摊,道:“事情经过大致就是这样。既是神灵发了怒,怕是范君不独今日吃不到望月鱼,以后都吃不着了。村民不敢忤逆神灵,不会再行捕捞望月鱼。”

范蠡闻言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而齐整的牙齿,道:“哪有这样的事!”

专毅道:“可网上确实有个大口子呀!那渔网是村民合力编制,加了丝索,结实无比,我爹爹撒出去时还好好的,忽然之间网就破了,又没有旁人接近过,不是神灵作怪,还能是什么?”

忽一眼瞟见一名白衣少女正爬上岗坡,不及再与范蠡闲话,忙迎了过去,招呼道:“月女,你来了!你今日来得好早!”

月女十四五岁年纪,稚气未脱,高挽着双髻,红扑扑的圆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手持一枝新折的桃花,笑吟吟地道:“早吧?我是受人托付,先行赶来酒肆占座的。”

专毅道:“是孙武君要你来的吗?”

月女点点头,又问道:“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专毅笑道:“这不难猜啊。月女第一次来酒肆就说过,你很少见外人,只与孙武来往,就连到酒肆,也是被孙武强拉着来的。”

月女笑道:“我第一次来五湖酒肆,就喜欢上了这里,所以再也不用孙武哥哥拉啦。”又道,“孙武哥哥今日要在酒肆请客,他得先去迎接客人,又怕来晚了没了座位,所以几日前就求过我,央我先来占座。我生怕误了孙武哥哥的事,很早就动身出发了。”

忽一眼看到酒旗下的范蠡,爽朗清举,衣袂飘飘,恰如玉树临风,怔了一怔,奇道:“咦,还有比我到得更早的人吗?那位美男子,他是谁?”

专毅忙道:“那是范蠡范君,楚国人,也算是酒肆常客,只不过未曾与月女你遇到过。”又将月女引见给范蠡。

月女上下打量了范蠡一番,道:“范蠡君是楚国人吗?我有一个问题,是你们楚国的云梦大,还是我们吴国的五湖大?”

范蠡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都是一望无垠的大泽,要如何相比?”

月女又道:“吴楚交战多年,范蠡君这样的人物来到我们吴国,不怕被人怀疑是间谍吗?”

范蠡一愣,见月女咬着嘴唇,似笑非笑,显然只是随口一说,并无恶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专毅忙让月女先入堂挑座,又将范蠡拉到一旁,低声告道:“月女是山野之人……哦,我丝毫没有贬斥之意,月女自小在山林中长大,极少跟外界来往,说话无所顾忌,请范君多担待些。”

范蠡胸怀大志,如何会跟一个小女孩计较,当即笑道:“那是当然。”

专毅道:“今日是没有望月鱼了。五湖公也要等日上三竿才会来酒肆,范君还要留下等吗?”

范蠡笑道:“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当然得尝过五湖公的手艺再走,我愿意等,五湖炙鱼也值得等。”

入来大堂时,范蠡见月女已占了最角落的位子,便挑了一张近门的几案坐下。

专毅为二人各上了一壶浆水,便自去厨下忙碌。月女随手摘下几瓣桃花,丢入陶杯中,晃了几晃,待桃花香气沁入浆水,这才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即将空杯置在案上,起身来到范蠡案桌,坐在边侧。

彼时尚无男女大防一说,吴楚之地风气开放,酒肆中时见男女杂坐,乱而不分,楚国更是有公开为男女提供野合机会的云梦之会[5]。对于月女冒昧之举,范蠡也不惊讶,举手问道:“月女有何见教?”

月女笑道:“见教没有。范蠡君在等人,我也在等人,等人很无聊啊,不如坐一起聊聊天解解闷。”

范蠡摇头道:“是月女在等人,我可没有要等的人。”

月女笑道:“范蠡君不是在等五湖公到来吗?难道五湖公不是人啊?”

范蠡一时语塞,遂道:“月女想聊什么?”

月女道:“你为什么要来吴国?是不是跟孙武哥哥一样,因为母国内乱,为避祸而来到吴地?”

范蠡道:“嗯,也不是。月女口中的那位孙武应该是贵族出身,而我在楚国只是平民……”

月女道:“平民怎么了?我也是平民,专毅也是平民,我喜欢他,也喜欢你。”

范蠡见对方一派天真烂漫,浑然不通世事,也不以为意,实话告道:“在我们楚国,只有贵族才能做官,平民是没有做官资格的。”

原来范蠡是楚国宛地[6]人氏,自幼发愤读书,成人后才学出众,成为一方翘楚。但楚国惯例,非贵族不得入仕,范蠡因出身寒微,总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他对此很是愤愤不平,慷慨激昂之下,不时有惊人之语,抨击楚国政治时势,为当地人所不容。

范蠡既无前程,又不为人理解,难觅知音,愈发苦闷,每每癫狂欲乱之时,便常常在山野间奔跑,作为发泄。人们不解其行径,愈发视其为怪胎。但这位乡人眼中的疯子,竟意外得到宛地长官文种的赏识。

文种字少禽,楚国郢都[7]人,贵族出身。他到宛地上任宛令时,听说当地有个无知狂妄的年轻人名叫范蠡,当即认为此人非同凡响,决意亲自登门拜访。

范蠡虽然恃才傲物,但得地方长官驾临寒舍,还是深感受宠若惊。二人一番交谈,各起惺惺相惜之心,结下了深厚情谊。

相识相知后,范蠡、文种多番秉烛夜谈,均认为楚国颓势已现,对时局深感失望,遂决意另择高枝,以有所作为[8]。文种甚至甘愿放弃宛令的官职,与范蠡一道另投他国。

接下来便是何去何从的问题。中原多是老牌诸侯国,小国不足以立身,大国则有公卿大夫激烈争权[9],甚至出现了威凌国君的局面。况且楚人历来被中原人视为南蛮,除非是申公巫臣那样曾辅佐楚庄王成就霸业的名臣,否则很难得到重用。因而基本可以排除北上的选择,剩下的吴、越两国,则成了唯二之选。

自晋、楚争霸中原以来,夹在二者之间的宋、陈、蔡等小国无不深受其害,而晋、楚两国亦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彻底占到上风,由此才有了宋国出面劝和的“向戌弭兵”之事。

虽然晋、楚两国签订盟约,停止交战,同为霸主,但楚国外患并未消除——

吴国受到晋国倾力扶持,蒸蒸日上,成为长达数十年晋楚争霸的最大赢家,由昔日楚国的附属国,一跃成为有实力与楚国对抗的强国。而今更是频频攻伐楚国,胜多败少,降服了不少原先附属楚国的小国或部落,已是世所公认的南方大国。

春秋形势图

而越国尚未开化,虽因地域相连,而与吴国同俗同风,但在政治、军事上远远落后于吴国,二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由于越国俘虏曾刺杀吴王余祭,两国结下难解死仇,越国不得不完全依附于楚国,依靠楚人的庇护来求得生存。

比较起来,吴强越弱,吴国显然是上上之选。范蠡认为吴国已露霸主之象,称霸中原是早晚之事,选择吴国,有广阔可为的空间。

越、吴、楚三国形势图

文种却认为越国虽然弱小,对个人而言,机会却是更好——若能凭一己之力,完成扶越抑吴之大业,建立赫赫功勋,如同当年申公巫臣扶助吴国一般,岂不是显得更有能耐?

二人都是极有主见之人,也不愿说服勉强对方,遂决意各从己愿:文种选择去越国,范蠡则选了吴国。料想将来或许会有对垒阵前的一天,但二人指天为誓,将永远不忘今日朋友之谊。

范蠡坚持选择吴国,除了更看好吴国之外,还因为他是一介平民,不同于文种有贵族身份。文种无论去哪国,只需表明其显赫身世,便很容易能引人重视,顺利见到当权者,但范蠡没有这种便利。当然范蠡可以选择与文种同去越国,但那不是他所想要的,朋友之交,是平等之交,至少起初应该是这样,他希望能凭自己徒手打出一片天下,而不是倚仗好友。而吴国第一任吴王寿梦[10]曾在都城附近建都亭[11],专门招徕四方贤士,这种求贤若渴、不拘一格延揽人才的做法在春秋时代极为罕见,显然对范蠡极具吸引力。

范蠡来到吴地后,才发现吴国也不尽然如传闻中那般政通人和,尤其当今国君吴王僚即位后,政局不稳,人心浮动——

第一任吴王寿梦生前曾指定了王位继承人,依次是长子诸樊、次子余祭、三子余昧、幼子季札,即兄终弟及,务必要传位到季札[12]

寿梦薨后,一切依照他生前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先是诸樊即位,后是余祭、余昧,但余昧薨后,其弟季札避让王位,逃离了吴都,余昧之子州于遂继承了王位,是为吴王僚。

吴王僚本不是其祖父寿梦名单上的人选,意外当上吴王,颇有得位不正的嫌疑。其堂兄公子光[13]是第二任吴王诸樊嫡长子,有长房长孙的地位,明显比吴王僚更有资格继承王位。吴王僚对此心知肚明,十分忌惮公子光,刻意防范,连带对外人亦十分警觉,只信用至亲之人。连声名在外的楚国逃亡者伍子胥来到吴国后,费尽心机,也只见过吴王僚一面,之后便被草草打发到乡下闲居。

彼时吴楚战争不断,伍子胥非但是楚国名臣伍奢之子,熟知楚国国情,而且身边还带有前楚国太子熊建之子熊胜,即王孙胜,政治资本极为雄厚,均遭如此待遇,足见吴王僚对外人的态度。

而范蠡一介平民,在吴国无亲无故,别说见到吴王僚,就连最基本的晋身之阶,亦难以寻到。但他亲眼见到吴国水师及吴地兵器精绝天下,吴人更是勇悍无畏,难与争锋,战斗力远在他国之上,料想假以时日,吴国必定雄霸天下,不愿意就此离开,还想继续寻找机会。经过仔细观察后,范蠡窥测到一个机会,这便是养鱼业。

吴国地处水乡,早在万年之前,先民生活便是渔猎为主、采集为辅,即使后来出现了农业,渔猎经济仍然相当发达。起初,人们只以最为简单原始的方法捕鱼,随着经验的积累及工具的改进,捕鱼量大大增加,便将过剩的鱼先进行人工饲养,这亦是渔业史上的重大飞跃。吴国立国之后,渔业日趋兴盛,所谓“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江南水乡,采捕为业,鱼鳖之利,黎元所资”。与此对应,人工养鱼大为普及,就连吴国王室亦在王城西面建筑鱼城养鱼。

以饮食而论,鱼与吴人生活关系十分密切,进而深深折射到吴地文化中,传说吴国之“吴”与姑苏之“苏”即由鱼生发而来。而第一任吴王寿梦本名姬乘,在青铜铭文中,“乘”字是一个人张开双臂,叉开双腿站立在大木筏上。至于寿梦之“梦”,即通网,寿梦本义,便是“长久牢固之渔网”。

吴人大多酷爱吃鱼,当今吴王僚也不例外,且其人嗜吃炙鱼,对美食孜孜以求,对食材十分挑剔,还时不时亲至鱼城,以挑到最合心意的鱼。鉴于此点,范蠡亦对养鱼发生了兴趣,希冀能借鱼为机缘,遇到吴王僚,得其赏识,进而获得重用。此时的范蠡当然想不到,日后吴王僚正是因鱼而遭杀身之祸。

虽然真正的目的跟鱼无关,但范蠡仍然下了真功夫,跑了五湖许多渔村、渔场,虚心向渔民求教,经月下来,竟由此学到了不少养鱼经验。他将这些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知识编成了一卷书册[14],献给负责鱼城的鱼正癸运。

癸运大字不识几个,又因与吴王僚的弟弟公子烛庸是姻亲,十分傲慢自大,哪里会将一个外国人编的什么《养鱼经》放在眼中,随手便甩到了一边。

一计不成,范蠡便想自己养殖,以亲身经验来验证《养鱼经》的正确。然开办渔场需要资本,他家境贫寒,来吴国前,蒙文种赠送了一些碎金[15],作为旅费。楚、吴两国币制不同,吴国在经济形态上远远落后于楚国,仍以海贝、布帛[16]为通行货币,但因铸剑业发达,青铜块亦是硬通货,范蠡便先行将碎金换成了青铜块。只是来吴国已近一年,衣食住行均要花钱,青铜块已所剩无几,又哪里有能力来置办渔场?

无奈之下,范蠡只得暂时在大富翁渔父开设的菱湖渔场打杂,打算先设法安顿下来,亦不时到鱼城一带徘徊,期待有朝一日能遇到吴王僚出行。

至于望月鱼,范蠡到底还是个年轻男子,听闻之下大起好奇之心,倒不是嘴馋美味,而是想看看这鱼到底是什么模样,又如何会在十五月圆之夜出水望月。

月女不知范蠡胸怀凌云之志,闻言很是不解,问道:“这么说,范君来到吴国,只是为了做官吗?”

范蠡道:“当然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只有做了官,手中有了权势,才能去做更大的事,进而建功立业。世间男子汉大丈夫,大抵会做如此想。”

月女摇头道:“孙武哥哥就说他一点也不想做官。”

范蠡微微一笑,问道:“那位孙武君,是因为避乱,才来到吴地隐居,对吗?”

一提及孙武,月女双眸中便明显有了光彩,笑道:“是啊,孙武哥哥是齐国人。”

范蠡道:“敢问那位孙武君多大年纪?”

月女道:“跟范蠡君你差不多吧,二十来岁。”又道:“孙武哥哥十八岁就来到吴地,独自在穹窿山[17]隐居有好几年了。”

范蠡道:“未及成家,想必是一心要立业。”又笑道:“月女那位孙武哥哥说他不想做官,只是骗你的。吴地多少名山大川,他却偏偏隐居在穹窿山,这是靠近权力中枢之地,我决计不信他没有野心。”

月女脸色登时一沉,道:“范蠡君又没见过孙武哥哥,更不了解他,凭什么说他有野心?”

范蠡忙道:“我随口一句,月女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对了,你就叫月女吗?姓什么?”

月女摇头道:“我没有姓,本来我连名字都没有,月女是孙武哥哥给我取的。”

原来月女是个身世奇特的孤女,她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被人丢弃在山野荆棘之中。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一只白猿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山洞抚育。后来有猎户在山中看到一只白猿带着一个小女孩玩耍,情若母女,深感惊异。

虽久居深山,月女究竟还是有人类的本性,主动亲近猎户,跟他学会了说话。猎户患病去世后,月女便再没有跟人类打过交道。

四五年前,齐人孙武来吴国避乱,到穹窿山隐居,凑巧住在猎户废居不远处。他不知月女时常在附近出没,每日都会大声诵读诗文篇章。月女嫌他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便与白猿一道装神弄鬼,想将其吓走,却被孙武设计诱出真身。

孙武见作祟者竟然是一个小女孩,大感意外。而月女看到案头木简上的文字,也起了好奇之心,走过去拿起木简,摩挲不已,双目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孙武柔声道:“我教你读书写字,好不好?”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好。”二人由此结为朋友。

孙武又问月女的名字。月女摇头道:“我没有名字。”

孙武道:“那旁人叫你什么?”月女道:“我没有出过山林,从来不见外人,也不会有人叫我。”

孙武又问道:“那你最喜欢什么?”月女指着身边的白猿笑道:“那还用说,当然是最喜欢小白啊。”

孙武道:“除了小白,你还喜欢做什么事?”月女歪着头想了想,道:“最喜欢坐在山顶看月亮。”

于是孙武称呼她为月女,月女也很喜欢,遂成为她正式的名字。

范蠡听了月女自述,惊讶万状——他虽特立独行,但自幼有父母疼爱、亲人关怀,尚不知世间竟有月女这样由白猿抚养、以白猿为伴的奇人。又见她始终笑语晏晏,显然不伤身世,亦不以林中生活为苦,不禁对这个乐天开朗的女孩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又心道:“月女于世事一窍不通,如何会一听说我是楚国人,便提及间谍之类,虽是戏谑之语,却不似她的做派。是了,一定是那位孙武在她面前提及而今吴、楚两国关系紧张,极可能爆发战争。那孙武,表面隐居山林,其实正密切瞩目局势。”

今年注定是极不平常的一年,对吴、楚两国均是如此。先说楚国,年初冬天[18]楚平王薨后,楚国便陷入了动荡之中。

楚平王在位时,奢侈众姿,尤其强夺儿媳、逼走亲子一事,令其大失人心。早先楚平王立嫡子熊建为太子,以大臣伍奢、费无极为辅。太子建敬重才学出众、风度翩翩的伍奢,厌恶心术不正、诡计多端的费无极。费无极暗自衔恨,又担心太子建日后当上楚王对自己不利,便设法离间太子与楚平王。

当时楚国与秦国交好,楚平王为太子建求娶秦景公之女、秦哀公之妹孟嬴为妻。孟嬴容颜出众,负责迎亲的费无极知道楚平王性淫好色,便极力渲染秦国公主美貌,劝楚平王自娶为夫人。楚平王闻言心动,亦不管太子建及秦国作何感想,自己强行霸占了孟嬴。

但这件事究竟见不得光,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楚平王还让一名侍女冒充秦国公主,嫁给了太子建。

成亲当夜,楚平王发现孟嬴果然有绝世之姿,欣喜若狂,自此对费无极格外宠信,言听计从。

一年之后,孟嬴生下一子,取名熊轸。虽然楚平王刻意不令张扬,然而纸究竟包不住火,丑闻开始泄露。

太子建得知真相后,虽不敢表露什么,心中多少还是有不平之意。而楚平王也有所忌惮,便采纳费无极的建议,派太子建去镇守城父[19],等于将太子变相驱逐。

熊建虽然失宠,遭到外放,但究竟还是有太子的名分。费无极为彻底铲除隐患,便诬告太子建与太傅伍奢密谋叛乱,且已联络齐、晋两国外援。楚平王信以为真,遂召伍奢入朝诘问。

伍奢见楚平王不顾父子亲情,一味听信费无极谗言,很是痛心,劝谏道:“大王怎能信谗贼小臣,而疏远骨肉至亲?”

楚平王勃然大怒,将伍奢收押,又命城父司马奋扬杀死太子建。奋扬知道太子无辜,派人向太子建告密,太子建匆忙逃往宋国[20]

奋扬空手回朝,承认了私放太子之罪。楚平王虽然发怒,倒也没有降罪,只命奋扬返回城父,继续担任司马之职。

费无极又告知楚平王道:“伍奢有二子,皆贤能之辈,不予诛杀,将为楚国之忧害。可以以其父为人质,召二人入朝,以除后患。”

于是楚平王派使者去狱中,告知伍奢道:“若能招致二子,你便能活命,不能则死。”

伍奢道:“长子伍尚宽厚仁慈,呼必来。次子伍员为人桀骜刚戾,且忍辱负重,能成就大事。他知道一旦入朝必会被擒,势必不来。”

楚平王又派使者去召伍奢二子,告道:“来,我使你父亲活命;不来,一定会杀死伍奢。”

伍尚闻讯,立即要动身赶赴郢都。

弟弟伍员道:“楚王召我兄弟,并不打算让父亲活命,只是担心我们逃脱后留下后患,故以父亲为人质,诈召你我二人。一旦我二人到达郢都,父子俱死。”

又道:“我们父子都死了,就再也无法报仇,俱灭,无为也,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奔逃他国,借他国之力,以雪父耻。”

伍尚叹道:“我自是知道去了最终也不能保全父亲性命,然只恨父亲召我等是为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人耻笑。”

又告知弟弟道:“你走吧,你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

伍尚束手就擒后,使者还欲就势逮捕伍员,伍员立即张弓搭箭,对准使者。使者有所畏惧,不敢上前,伍员便趁机逃走。

使者带着伍尚回来楚都,楚平王遂杀伍奢、伍尚父子,并下令画影图形,悬出“赐粟五万石,爵执珪”的重赏,捉拿伍员。

临刑前,伍奢留给了世间最后一句话:“楚国君臣且苦兵矣。”

意思是说,逃脱的次子伍员之逃亡将会给楚国带来巨大的灾难,如同昔日的申公巫臣一般。

伍员字子胥,他先逃去宋国,投奔前楚国太子熊建,后因宋国内乱[21],又与太子建入郑[22]。郑国接纳了这行流亡者,且对熊建极为礼遇。熊建不甘心就此失国,亲赴晋国,与楚国老对手联络,想借晋国军力杀回楚国。

自楚庄王“一鸣惊人”后,晋、楚争霸多年,劳民伤财,两败俱伤,自宋国大夫向戌主持“向戌弭兵”以来,两国已数十年未发生战事。彼时晋国内患严重,而楚国仍是与晋国并立的中原霸主,晋顷公不愿意外树强敌,遂甜言蜜语引诱熊建道:“太子既善郑国,郑国又信任太子,太子不妨利用此局面,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一旦灭郑,郑土尽归太子。”

熊建闻言怦然心动,遂返回郑国谋事,欲里应外合,引晋军灭郑。结果事不机密,走漏了风声,晋国间谍被捕,郑国遂杀熊建。

伍子胥带着熊建之子熊胜即王孙胜侥幸逃脱,在郑、楚两国的双重追捕下辗转流亡,其间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死考验,最终逃入了吴国。

昔日楚国名臣申公巫臣因家族被诛而向楚国复仇,引子是一代艳姬夏姬,结果是吴国在申公巫臣辅助下日益强大,成为楚国劲敌。而伍子胥家破人亡之惨剧,亦源起于风华绝代的秦国公主孟嬴。

逃到吴地后,伍子胥便如同他的前辈申公巫臣一般,开始了艰辛的血亲复仇之旅,并在日后验证其父临死前的遗言:“楚国君臣且苦兵矣。”

而私娶儿媳秦国公主、迫走亲子太子建、诛杀伍奢父子一事,令楚平王声名愈下。他不思悔改,毫无愧疚之心,又立秦国公主孟嬴所生之子熊轸为太子。

臣民怀念昔日待人仁厚的太子建,又因秦国公主孟嬴身份敏感,对其所生之子太子轸颇为不服。楚平王薨后,掌权将军子常当即以太子轸年纪太小、不足十岁为由,欲拥戴楚平王庶长子子西即位。

子西[23]名熊申,尚识大体,力辞道:“国有常法,更立则乱,言之则致诛。”子常不得已,只得立太子轸,是为楚昭王。

此为楚国当下之局势,楚王年幼,国无重臣,朝无良将,与对手晋国一般,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徒有霸主的虚名。

再说吴国之烦恼。当年申公巫臣以晋国大夫身份来到吴国,亲自教吴军习战车布阵之法,又命爱子狐庸留在吴国,毫无保留地辅佐吴国,并不是无偿的,他索要的唯一回报是——吴国对楚国开战。

吴国也信守了承诺,自寿梦至吴王僚的六十余年间,吴楚两国战争频繁,吴军胜多败少。尤其吴国地处水乡,百姓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日常生活“不能一日废舟楫之用”,吴人造船业悠久而发达,能够制造各种形制、不同性能的船只。吴国水师组织严密,训练有素,尽管船种多样,却能互相配合,各有所施。

譬如军中配备有大翼、中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戈船等。大翼者,当陵军之重车;突冒者,当冲车;楼船者,当轻足飘骑——各有所司,其阵其法,一如车战[24]。更有吴王专属座船艅艎这等巨舰[25]。吴国舟师举世无双,兼之有吴戈、宝剑之利,游弋江湖,横行水上,楚军难以匹敌,常常被打得无还手之力,损兵折将,失地丢人。

但如同吴国强大倚仗外援一样,楚国很快也有了强援,这便是一直附属于楚国的越国——

越国跟吴国一样,精于造船造剑。越王允常见吴国水师横行于大江之上,便将自己所造巨舟献给楚国,协助楚国扩建舟师。越国所造精良兵器,亦源源不断地输往楚国。

吴国受限于当年吴王寿梦对申公巫臣的誓言——亡楚之前,不能兴兵攻伐他国。对此又恨又气,却是莫之奈何。

两年前,楚国尚是楚平王在位,吴楚发生边民纠纷——

吴国边邑卑梁毗连楚国边邑钟离[26],两邑均出产丝织品,是种桑养蚕的重地。有一株大桑树正好生长在边界线上,有吴女采桑时,与楚女因争桑而发生了扭打。双方亲眷很快赶到,并加入了战团。事态越闹越大,楚女一方占得上风,将吴女一方尽数杀死。卑梁大夫得报后,火冒三丈,立即征发邑兵,亲自率兵进攻钟离。刚好楚平王率领舟师东巡至此,闻变后当即指挥王师攻破卑梁。

这舟师,便是楚国得到越国援助后组建的新水军,逡巡于江面上,浩浩荡荡,声势惊人。吴地军民远远望见,莫不生畏。

除了越国在后院放火捣乱,吴国却不能举兵相向之外,吴国国内亦不平静——

自吴国立国以来,凡吴军出征,均是国君亲自领兵。就连吴国开创者太伯为争得立足之地与土著干国开战,亦是亲任主帅,披甲上阵。历任吴主均是如此,第二任吴王诸樊甚至死于攻打巢国[27]之战。

唯独到了当今吴王僚这里,旧例不再沿袭。吴王僚从不领军出征,也不派自己那号称“吴国第一勇士”的儿子庆忌为帅,而是一再指派堂兄公子光引军伐楚。

明眼人对吴王僚的小心机都看得很清楚,无非是忌惮公子光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王位,为保宝座稳固,须得先行铲除后患,希望公子光与其生父吴王诸樊一样战死沙场。或是公子光不敌楚军,铩羽而归,吴王僚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予以严处。

偏偏公子光运气好得出奇。他先后三次受命伐楚,第一次,如吴王僚期待的那般,首战惨败,而且丢失了先王专属座船艅艎。

公子光自知吴王僚早有心除掉自己,回国后必会获罪,便决意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召集死士偷袭楚军,竟然由此反败为胜,夺回了艅艎。

第二次,吴王僚派公子光攻打楚国州来[28]

州来地处淮河流域中心,是楚国战略要地,与东面的钟离、南面的巢国互为犄角,成为阻挡吴军的有效障碍。多年来,吴军虽然多次在对楚作战中占得上风,但始终未能逾越这道防线。

楚平王听说吴军围攻州来,不敢怠慢,下令司马薳越统率楚、顿、胡、沈、蔡、陈、许七国联军前去救援,并命令尹子暇带病督师。吴军主帅公子光见联军军威极盛,难以正面对敌,遂主动撤去对州来的包围。

刚好此时楚令尹子暇因病死于军中,楚军失去主帅,士气低落。司马薳越不敢轻战,率联军退回鸡父[29],准备暂作休整。

吴公子光得知楚军统帅子暇病亡,七国联军不战而退,认为是天赐良机,一路率军尾随联军。

到达鸡父时,次日刚好是晦日[30],公子光也不顾禁忌,于晦日当天发动奇袭。

楚军主帅薳越令其他六国军队列为前阵,掩护楚军。吴军派不习战阵的三千囚徒为诱兵,一经接战,便仓皇退却。六国联军贸然追击,结果被吴军三面环攻,六国士卒纷纷掉头,发狂般逃回本阵。

楚军见到六国联军追杀吴军后,正深感吴军懦弱无能,忽见六国溃军狂奔而来,乱军之后,是呼啸而来的吴军。楚军未及列阵,便被乱军冲垮,仓猝之间向后败退。吴军冲锋陷阵,大获全胜,夺取鸡父后,又乘胜攻占了州来。

鸡父位于大别山之西北麓,是楚国南端之重镇。其地当淮河上游之要冲,胡、沈、陈、顿、项、蔡、息、江、道诸小国,屏列其西北。楚国控有其地,对吴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且由此可控制淮颍地区诸小国,保持其东方之势力范围。

而吴国夺得其地后,亦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域资本,不仅将楚国势力驱逐出淮颍地区,控制了周边诸小国,且可借此以进入大别山区,为日后进入楚国腹心重地做准备。

公子光不独在鸡父一战成名,威风凛凛,还颇具韬略,派人暗中与被安置在巢国的楚国前太子熊建母亲联络,以人在吴国的王孙胜相诱。太子建之母遂避开耳目,悄然离开巢国,出走吴地,去与孙子熊胜团聚。

这一切,就发生在楚国司马薳越眼皮底下!

太子建之母虽然失宠已久,但她毕竟是楚平王的夫人,身份不同一般,其人出走,反响比鸡父之败还大。司马薳越料想回朝必遭楚平王重责,先行畏罪自杀。

鸡父之败对楚国打击沉重,自此楚军很少主动出击吴军,基本采取消极防御的措施,在吴楚争霸中逐渐陷入被动。

但不久后,又发生了楚吴边邑因女子争采桑叶而爆发战争的事件,楚平王亲率舟师灭掉了吴国边邑卑梁,吴王僚大怒,第三次派公子光讨伐楚国。

公子光旗开得胜,夺取了楚国重镇钟离,还顺带灭掉了巢国。如此,等于楚国苦心经营的州来、钟离、巢国防线已被彻底打破,三城尽归入吴地,这可是历任吴王想要得到却始终未能如愿的大事。

公子光非但没有死在战场,还借赫赫战功获得了极高威名,吴人均视其为不世出的英雄。其人出行时,万民欢呼拥戴的场面,已远在吴王僚之上。

功高盖主,自古以来都是大忌。吴王僚本就不放心公子光,由此愈发猜忌其人,想必心中已动过无数次杀机,只是不得其便下手而已。

恰好此时,本该继承王位的四叔季札归来。有传闻称,公子光亦感到危机深重,为了自保,特意派人请回了四叔。季札回到吴都后,确实对公子光多有回护,频频造访其宅第,似是从旁佐证了季札为缓解王室内部矛盾而归的流言。

吴王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公子光下手,只好先撤了堂兄兵权,将其闲置一旁。

而今楚平王新丧、楚昭王即位,楚国国内局势动荡,吴国本该乘此良机大举伐楚[31],却迟迟不见吴王僚有所动作。

以范蠡来看,分明是吴王僚不愿意再令公子光率师出征,徒添其威名,而这些年一直是公子光引军攻楚,除了他之外,还真的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三军主帅。

吴楚争战多年,往彼此国都互派间谍,监视敌人动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想必月女口中的孙武也洞察到时局敏感,当着月女提起过。

一想到吴王僚有心征伐,却苦于没有合适主帅,范蠡便心生豪气,心道:“我虽未上过战场,但研究过大大小小几百场战事,自信谙熟用兵布阵之道。尤其我比公子光更熟悉楚国山川地貌,若由我担任主帅,引军出征,必定大有斩获。”

转念想到楚国是自己母国,自己怎可为了功名前程作此想?况且迄今无缘得见吴王僚一面,所谓挂帅出征,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月女却没有范蠡那般复杂而细微的心思,见其陷入沉思,还以为对方诧异自己的来历,笑问道:“怎么,我的身世吓着你了?”

范蠡摇头道:“是有些意外,但吓着不至于。”

正说着,五湖公弟子专诸大踏步进来。他为人静默少言,见一大早堂中已坐了两位熟客,也不惊讶,只点头招呼。

范蠡问道:“怎么不见五湖公?”

专诸道:“师父今日身体有恙,不会来了,实在抱歉。范君如果一定要尝五湖公的手艺,还请改天吧。”

范蠡微一迟疑,即要起身离开,却被月女一把按住。月女笑道:“哎,好不容易来一趟,着急走做什么?专诸炙鱼的手艺也很好的,绝不在五湖公之下。”

专诸忙道:“月女慎言,我才学艺六个月,哪里及得上师父他老人家?”

范蠡呆呆望着月女,表情很是怪异。月女忙问道:“我脸上有污迹吗?在哪里?”

范蠡是名健壮的男子,读书之余,亦勤于习武练剑,适才起身之时,被月女随意拉住手臂,竟似有一股大力,而对方究竟只是个纤瘦的小女孩儿,不由大感意外。

好在月女并未在意,举袖往自己脸上抹了几抹,又道:“庖厨到了,范君还不趁现下人少点鱼?”

范蠡遂顺势道:“那好,请上两条中等炙鱼。”转头看了月女一眼,又改口道:“四条吧。”

专诸点了点头,又问道:“月女还要等孙武吗?”

月女笑道:“是啊,专诸君是怎么知道的?”

专诸也不回答,只勉强朝月女挤出一个笑容,自往厨下而去。

炙鱼即烤鱼,听起来并不复杂,但鱼须是活鱼现杀,再用调料腌制,时间不能长,也不能短,得恰到好处,因而颇费功夫。

忽又有一名男子进来,二十来岁,身材高大瘦削,脸色发暗,右脸颊上有一些不规则的小麻点小坑洼,令其容颜看起来十分丑陋。一袭青袍沾染了不少露水,尽是斑驳水迹。

月女一见到那男子,便霍然起身,讶然道:“怎么是你?”

那男子点头道:“姑娘早。”一边说着,一边朝最角落的几案走去。

月女忙叫道:“喂,那一案我已经占了。”

那丑男子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姑娘先到,说什么便是什么。”自选了另外一案坐下。

范蠡见那男子容貌虽丑,举手投足却自有一股气度,心念一动,问道:“他是谁?”

月女道:“嗯,昨晚遇到的一个怪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是少女心性,遂转头道:“喂,我是月女,他是范蠡,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答道:“计然。”特意起身,向月女和范蠡行了一礼,以示致意,显是士族出身,知书识礼。

月女却是不识礼仪,笑道:“计君这般客气做什么?”又问道:“听计君口音,你也不是吴国人,音调倒是跟范蠡有几分相像,你是不是楚国人?”

计然道:“我是宋国人。”

月女道:“宋国,我知道啊,我听说有个大夫名叫向戌,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计然道:“是,向戌大夫一手促成晋、楚两国息兵,功劳不小。”

范蠡接口道:“可惜向戌的儿子向宁不成器。向戌弭兵,是为了宋国免受晋楚兵祸,向戌目的达到了,相当了不起。可他过世没多久,儿子向宁便在宋国发动了一场大叛乱,由此将齐、晋、吴、楚几个大国均卷了进来,导致宋国再度变成兵仗之地。”

计然点了点头,道:“向、华两族叛乱,虽然事出有因,但确实是大大的不对。向戌大夫泉下有知,一定会痛心疾首。”

又道:“这场大祸事,宋国饱受其苦,齐、晋、吴亦是损兵折将,吴国还搭进了一位公子,只有你们楚国是受益者,未出一兵一卒,只派出一名使者,便白得了华貙、华登等猛将。”

范蠡讶然道:“计君知道我是楚国人?”

计然道:“我游走四方,熟悉各国风俗,足下乡音甚重,一听便知来自楚地。”又笑道:“况且适才月女说我音调跟范蠡君相像,问我是不是楚国人,亦表明范君是来自楚国了。”

月女笑道:“你们两个隔案说话不累吗?反正计君、范君都是独自一人,何不同坐一案?”

计然见范蠡并不反对,微一踌躇,即道:“也好。”

范蠡问道:“计君一早赶来这偏僻酒肆,想来也是为望月鱼吧?”

计然一怔,道:“今日不是没有望月鱼吗?”

范蠡极为意外,问道:“计君早知昨晚渔民未能捕到望月鱼?”

计然点了点头,道:“适才听村民提过。”

范蠡却瞧出月女不大对劲,死死瞪着计然不放,有些紧张,又有些焦灼,狐疑问道:“月女神色怎么这般诡异?”

月女举手摸了摸自己脸蛋,勉强笑道:“有吗?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吧。”起身离案,往后院茅房去了。

范蠡是个聪明之极的人,察言观色,料想月女与计然之间必定有事,但他与二人均是初识,也不好多问。

刚好专毅上来奉酒,将一壶酒浆、一盉[32]玄酒摆置在案头,范蠡便斟酒入杯,以玄酒调味,一边慢饮,一边与计然闲扯。

起初范蠡只是随意问些各国的山水胜景、风土人情,聊以打发时间,后偶尔论及中原情势,计然竟能对答如流,虽只只言片语,精练简辟,却无不切中要害,范蠡不由得对其多留意了几分。

又问及对方身份,计然自称只是个好游山玩水的闲人。范蠡料想对方虽然貌丑,服饰亦是稀松平常,但能经年累月在外游历,花费不菲,出身定当不凡。

月女重新回来,匆忙坐下,低声告道:“我适才在茅房时,无意中听到外面专诸父子对话,原来五湖公不是病了,而是跟人赌气,不肯来酒肆了,还说要将酒肆关了,再也不开了。”

范蠡吃了一惊,问道:“当真有此事?”

月女道:“范君看专诸那么严肃,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若不能劝服五湖公,今日就是五湖酒肆最后一天开张,也是你我在这里吃的最后一顿炙鱼了。”

范蠡问道:“酒肆开得好好的,为何要突然关了?”

月女嘟了一下嘴唇,随即摇头道:“专毅也一再追问,但专诸不肯说,只说五湖公主意已定,万难更改。”

范蠡见她站起身来,意欲离开,忙问道:“莫非月女要去见五湖公,劝说他留下酒肆?”

月女道:“是啊,范君要与我同去吗?”

范蠡踌躇道:“这个……我只是个普通食客,虽来过酒肆几次,究竟还是个外人,五湖公如何肯听我劝?”

月女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见范蠡依然坐着不动,料想他对酒肆并无强烈留恋之心,亦不愿意卷入此事,只得道:“那我自己去了。”

范蠡道:“月女不是还要等人吗?”

月女道:“路程远,孙武哥哥他们估计得正午时才能到呢。万一人先到了,范君还在的话,就麻烦转告一声,让他们等一等我。”见范蠡应了,便出来酒肆,径直往桃花村赶去。

刚到村口,便见计然从另一条小道过来。月女讶然道:“计君来这里做什么?也想来劝五湖公吗?”

计然道:“听月女的口气,我似乎不该来。敢问月女来得,我如何来不得?”

月女道:“我是酒肆常客,与五湖公相熟,他要关了酒肆,我自然要来劝说。”

计然道:“我是酒肆新客,虽与五湖公不熟,但他关了酒肆,我就再也不能来了,所以也想来劝说。”

月女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你这人虽然长得丑,可是挺有趣的。”随即收敛笑容,肃色道:“劝说五湖公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去,计君不能去。”

计然道:“何以月女邀请范蠡一道前往,却要阻止我去见五湖公?”

月女一怔,一时答不出来。

计然笑了笑,以一副自我解嘲的口吻温言道:“因为范蠡英俊潇洒,而我面目可憎,所以月女不愿意跟我同行。”

月女心道:“哎哟,好像还真是这样,原来我也是以貌取人之辈。”

她心地纯真,喜恶只是出于本能,却由此对计然生出歉疚来,忙道:“实在对不起,我没有……”料想也解释不清楚,便道:“那么我们便一道去见五湖公吧。”

计然道:“月女可不是会撒谎的人,你知道五湖公为什么要关掉酒肆,对吧?”

月女微一迟疑,便说了实话,告道:“适才我专门找专毅问过,他说他大致能猜到究竟,应该是因为昨晚望月鱼一事。”

计然大为愕然,道:“是因为渔民昨晚未能捕到望月鱼吗?这五湖公的气量,未免太狭小了些。”

月女道:“不是因为未能捕到望月鱼,而是因为桃花村长者樊翁称有神灵作怪,这才纵走了望月鱼。而且还深怪五湖公带坏了桃花村的风气。”大致说了樊翁一番话。

计然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月女要赶来劝五湖公留下酒肆,你是觉得责任在你。”

月女点头道:“责任确实在我呀,昨晚如果不是我捣乱,就断然不会有樊翁那番话了。”

原来昨晚正是月女居中作梗,才导致众渔民对望月鱼得而复失。月女曾听专毅提及望月鱼,当时便感慨此鱼神奇之处,心道:“原来也有鱼儿跟我一样,喜欢夜间望月。嗯,我叫月女,它叫望月鱼,听起来蛮般配的。这等聪慧灵性的鱼儿,是五湖中的精灵,该好好爱护才是,人们为何要千方百计地捕捉,只为一饱口福?”

刚好孙武要在二月十六到五湖酒肆请客,又因为他自己要先去接引朋友,便请月女提早到酒肆占座。月女料想孙武朋友定二月十六相会,也是因为望月鱼一说,便起了拯救鱼儿之心。昨日日暮时,她赶到五湖,划小舟上了桃花岛。

那桃花岛远观是处胜景,但岛上荆棘丛生,难以立足,是以人迹罕至。

月女本以为岛上除了野生动物之外,不会再遇到其他活物,却不想在一株大桃树下遇到了计然。月女吓了一跳,计然也吓了一跳。

月女先问计然来做什么,计然称只是慕名而来的游客。此时暮色已浓,计然仍不肯离去,称听说每月十五有鱼儿跃出水面望月,他是专程来看究竟的。

月女遂告道:“你怕是看不到鱼儿望月的美景了,一会儿便会有渔民纷纷赶来,布下罗网,等待捕鱼。”

计然摇头道:“可惜,可惜。”似乎也颇厌恶渔民捕捞望月鱼的行径。

月女道:“你也觉得那些鱼儿很可爱,对不对?今晚我打算拯救它们。”

计然大为意外,道:“渔民贪图重利,绝不会轻易罢手。你一个小女孩儿,如何能阻止他们?”

月女不无得意地道:“我自有办法,你好好看着便是。不过这件事,你不能对旁人提起。”

计然满口应了。二人遂悄悄等在岛上。

到了夜间,渔民纷沓而至,持网设下埋伏。望月鱼出来时,专诸一网撒出,正好套中望月鱼群。渔民大声欢呼时,月女举起小弩,射出小箭,划破渔网,放走了望月鱼。

渔民只望见一道银光闪过,虽觉诡异,然小箭落入水中,难明究竟,后又有长者樊翁一番话,便以为是神灵作怪,无人深究。

计然却是见多识广之人,为月女手中的精良小弩惊叹不已,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弓弩吗?听说只有楚人琴氏会制,琴氏过世已近百年,你手中怎么会有这样一具小弩,射程还这般远?”

月女道:“这是孙武哥哥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礼物,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又道:“今晚之事,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决计不能对外泄露。”得到计然允诺后,遂自行划船离岛。计然则继续留在桃花岛上,等待一早看日出。

而今月女知道五湖公受了樊翁一番话刺激,打算关掉酒肆,究其根源,还是因她而起,便欲到桃花村,当面向五湖公揭开真相。

计然见月女有愧疚之意,遂劝道:“月女救了那么多望月鱼,何须因此而不安?事已至此,不如顺其自然,随它去吧。而且渔民尽信神灵一说,自此之后,断然不会再捕捉望月鱼,这不正是月女希望的吗?”

月女道:“嗯,从这一点来看,这是件大大的好事。可是孙武哥哥很爱来五湖酒肆,若是酒肆关了,他便再也没有吃炙鱼的去处了。还有许多食客,像范蠡啊,像计君你啊,也是如此。还有专诸、专毅父子,酒肆关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计然道:“月女倒真是肯替他人着想。”

月女道:“可我也很在意那些望月鱼。如果我就此说出真相,渔民怪我倒也罢了,还会继续去捕捉它们。我到底该怎么办?”将目光投向计然,竟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计然踌躇道:“你很在意孙武,是不是?”

月女道:“是啊,他是我在这世上认识的第二个人,教会了我识字,还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

计然道:“孙武一会儿也会来酒肆,对吧?让我先见见他,再设法解决五湖公这件事,好不好?”

月女道:“计君先见孙武哥哥做什么?他又跟这件事没关系,而且我也不希望他知道是我搅了渔民的好事。”

计然道:“我只想看看月女最在意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样。我向月女保证,我一定会圆满解决五湖酒肆这件事。”言语之中,极为自信。

月女喜出望外,道:“真的吗?计君肯帮忙援手,那实在太好了。”又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计然道:“办法有很多,总之两全其美,月女一定会满意。”

月女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对这个今日才见第二面的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信任,遂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

再回来酒肆时,却见门外站着数名男子,皆一身黑衣,全副武装。诸人一见到计然、月女二人,便露出了警觉的神情,各自手抚剑柄。堂内则传出激烈的争吵之声,其中一人赫然是范蠡的声音。

月女大急,欲进酒肆,却被两名黑衣男子挺身挡住。

月女道:“你们想做什么?”一名男子道:“酒肆已经客满,请姑娘改日再来。”

月女怒道:“狗屁,我们一早就来了,早占好了座。”轻挥衣袖,竟将两名男子排开,强行冲了进去。

却见范蠡正与一名年轻男子争论,专毅则在一旁劝阻。

那男子二十岁左右,看上去孔武有力,穿一身华丽袍服,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古意盎然,黯黯光华,一望便不是凡物。

月女忙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范蠡道:“月女你回来了,正好。”指着那男子道:“这个人刚才大模大样地进来,称今日要包下酒肆,还欲将我等驱逐出去。专诸出来干预,抬出五湖公铁律,他才勉强作罢,却又将其余几案占住。我告诉他角落那案已经有人,他蛮不讲理,因而争了起来。”

月女遂道:“范君说得不错,那一案我已经占了。我比你早到,按规矩,你不能强行霸占。”

那男子满脸傲气,道:“就算你先到,可你中途走了,等于我比你先到。我已经给了五湖公面子,同意范蠡留下。你一个后来者,还想占酒肆最好的位子,万万不能。”

又举手招进侍从,命道:“除了范蠡这案,其余的,一人一案,给我全部占住。”转头问专毅道:“我这不算破坏五湖公铁律吧?”

专毅虽觉得对方太过霸道,可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而且指派手下侍从占位,确实没有违反五湖公铁律,但他又替月女不平,只是不敢说出来,遂支支吾吾地道:“这个……”

计然趁乱溜了进来,见月女大为生气,还待上前找那华服男子理论,忙劝道:“算了,算了,都是为了吃鱼,何必闹得不痛快?”

月女知道计然是担心对方人多、自己会吃亏,遂勉强压制怒气,道:“孙武哥哥一行来了,该怎么办?”

范蠡道:“我点的炙鱼就快上来了,一会儿我将座位让给你便是。”

月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先与计然与范蠡合坐一案。

专毅见华服男子自坐在角落一案,便过去问道:“足下可要点些什么?”

华服男子摆手道:“还有二位贵客未到,等人到齐了再点。”

专毅应了一声,自往厨下去了。

不一会儿,专诸出来,一手托着食案,另一手托着一鬲[33]凉粥,颇见臂力。月女急忙起身帮忙,接过鬲皿,放在几案上。专诸道了谢,将食案木盖揭开,露出四条炙鱼来,登时满屋飘香。

范蠡笑道:“一闻见这香气,便有了胃口。二位请便,我请客。”

月女道:“我早就饿了,也不等孙武哥哥了。”也不客气,双手抓起一条炙鱼,就着面前豆中的腌菜及铺中的调味品[34],大啃了起来。

范蠡见计然抚膝不动,忙道:“计君不必客气。”

计然道:“我早上遇到一位住在船上的渔民,在船头熬制鱼粥,闻着实在太香,忍不住去向他讨了两碗,已吃得极饱。”

月女闻言大奇,道:“计君既已吃饱,还要来五湖酒肆做什么?”

计然笑道:“五湖公好大的名气,人到了桃花村,怎能不来?就算不吃,闻闻炙鱼香气也是好的。”

香气扑鼻,又有人当面大快朵颐,堂中那些黑衣侍从不免垂涎欲滴,直流口水。华服男子也有些焦躁,起身往外走去,大概是在看等的人到了没有。

就在他出堂的一刹那,范蠡飞速起身,连手里的炙鱼都来不及放下,奔到角落一案,径直坐下。

坐在旁侧桌案的黑衣侍从起身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与我家主人争座。”

范蠡一边啃鱼,一边慢吞吞地道:“我没有违反五湖公铁律,完全是照规矩来的啊。”

华服男子闻声进来,见状气极,怒道:“你想做什么?”

范蠡慢条斯理地道:“你中途离开,等于我比你先到。你一个后来者,还想占酒肆最好的位子,万万不能。”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谓精彩之极,闻声赶出的专毅忍不住抿嘴而笑。

华服男子无言以对,又在手下人面前失了面子,下不来台,伸手便去拔剑,却摸了个空,却不知月女何时到了身侧,自己佩剑已到她手中。

华服男子大吃一惊,叫了一声。侍从一起起身,拔出兵器,围了上来。

专毅大惊失色,连声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计然、范蠡也霍然起身,却各自被侍从拦住。

月女倒是一脸轻松,毫不在意,将剑身拔出一半,笑道:“你这柄剑很不错啊。”

华服男子略松了口气,料想对方到底还是小女孩,好奇心重,遂挥手命侍从退下,索回宝剑,重新挂回腰间,上前对范蠡道:“你强词夺理,分明是有意跟我作对,但看在五湖公的面子上,我今日不跟你计较,再退让一步,我让一案给这个小女孩,但这一案,你得让回给我。”

范蠡未及回答,专毅不欲另外生事,抢着道:“大家都是来吃鱼的,图个口福,图个乐呵。”又连扯月女衣袖,月女遂道:“范君好意,月女心领,就依他的安排吧。”

范蠡见月女这般说了,便重新回到自己几案坐下。

华服男子命手下将紧邻范蠡的一案让给了月女,又道:“姑娘应该是在等人吧?你等的人,怕是等不到了。”言语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月女奇道:“你这人怎么爱信口开河,我既跟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必定是要出现的。”

华服男子冷笑一声,不再理会月女,重新回去坐下。

月女很是欢喜,道:“那男子侍从众多,气派很大,一定大有来历,很不好惹,我想不到范君肯为了我出头,不惜冲撞他,我很感激。”

范蠡不以为然地道:“有来历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他的霸道。”

计然对范蠡连使眼色,范蠡会意,假装起身如厕。他前脚刚到后院,计然后脚便跟了进来。

范蠡问道:“计君有话要说吗?”计然道:“长话短说,范君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

范蠡大奇,问道:“计君是指那华服男子吗?你认得他?”

计然道:“不认得他的人,只认得他腰间的佩剑,那是胜邪剑。”

春秋时期,列国纷争,诸侯论战,兵器为先,因而各国都极重视武器制造。吴国铸剑业[35]最为发达,名家辈出,精品如云,“吴钩”之名传遍天下,成为精良兵器的代名词。但论天下铸剑名师,当以越国欧冶子为首。

欧冶子是世上最先发现铜、铁性能差异之人,冶铸出第一柄铁剑龙渊剑[36],开中国冷兵器之先河。为铸此剑,欧冶子凿开茨山,取山中铁英,再在铸剑炉旁挖七个水池,成北斗七星环列,引山中溪水入池,是名“七星”。剑成之后,俯视剑身,如同登临高山而下望深渊,深邃缥缈中,隐约有巨龙盘卧其间,是名“龙渊”,故名此剑曰“七星龙渊”,简称龙渊剑,号“诚信高洁”之剑。

越国时为楚国属国,龙渊剑铸成后,欧冶子将其献给了楚王,楚王又赐给了大臣伍举,后归伍举之孙伍子胥所有。

伍子胥逃亡时,一路被楚国兵马追赶,慌不择路,逃到江边。眼见无路可走时,忽有渔翁划小舟而来,呼其上船。摆脱追兵后,伍子胥再三拜谢,询问渔翁姓名,欲将来感恩图报。渔翁不肯见告,只自称“渔丈人”。

伍子胥辞别后,心有顾虑,又折返回来,从腰间解下祖传三世的宝剑七星龙渊,赠给渔丈人,并嘱托对方莫要泄露自己行踪。

渔丈人接过了宝剑,仰天长叹道:“楚王为了追捕你,出赏五万石米粮,外加大夫的爵位。我连赏金、爵位都不要,怎么还会贪图你的宝剑呢?搭救你,只因你是忠良之后,并不图报,而今你怀疑我贪利少信,我接下此剑,只为示高洁。”说完横剑自刎。

伍子胥追悔莫及,到达吴国后,有意在吴都市集乞讨,还将自身逃亡经历编成了曲子叫唱,“渔丈人”一段尤其令人痛彻心扉,由此引起市吏被离注意,这才将其引见给吴王僚。

这是欧冶子第一柄铁剑龙渊剑的故事。欧冶子一生中,铸造了不少名剑,其中以他晚年为越王允常铸造的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最为有名,冠绝华夏。

除鱼肠为短剑外,其他四剑均为长剑,各有特色。湛卢号称“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则威”,锋芒盖世,可让头发及锋而逝,铁近刃如泥,举世无可匹者,故名“天下第一剑”,铸剑之处湛卢山也因此称为“天下第一剑山”。

吴国亦有铸剑名家干将,与欧冶子同师,其妻莫邪则是欧冶子之女。但吴王僚即位后,仍心仰欧冶子神剑风范,因楚国有“王者之剑”泰阿剑,只有“天下第一剑”湛卢能与之相抗,便向越国索剑。越王允常乐得借此机会与吴国修好,遂将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献给吴王僚。吴王僚自佩湛卢剑,胜邪剑给了太子庆忌,鱼肠剑则赏赐给了伐楚有功的公子光。

范蠡来吴地已有一些时日,亦着意打听过吴宫之事,听闻华服男子所带佩剑是大名鼎鼎的胜邪剑,当即吃了一惊,问道:“计君是说,那华服男子就是太子庆忌?”

计然点头道:“八九不离十。”点到即止,他也不再多言,自转身回堂。

范蠡怔在当场。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接近吴王僚,获其赏识,得其重用,却在无意间先得罪了他的太子,时耶?命耶?机耶?缘耶?

如果华服男子就是当今太子庆忌,他适才称还有贵客要来,堂堂太子口称“贵客”,再联系吴王僚酷爱食鱼一事,这“贵客”,多半就是吴王僚了。

那么是该利用此良机接近吴王僚?还是如计然所暗示,庆忌极可能在事后报复自己,该立即逃走为上?

以范蠡的性情,当然愿意选择前者,赌上一赌。可他适才亲眼看到太子庆忌嚣张跋扈之行径,他范蠡预备辅佐之人,不该是这样的秉性。

到底做何选?这真是个两难的抉择。

月女将一条炙鱼吃得干干净净,仍不见范蠡回来,不禁有些纳罕。计然也不告知实情,只道:“或许是临时有急事离开了。”

月女正待回答,忽听到坡下有车马之声,登时喜形于色,欢声道:“孙武哥哥到了!”正待迎出,却被计然一把拉住。

月女愕然道:“做什么?”计然笑道:“先洗手,再迎客。”

月女低头看到自己满手油腻,这才会意过来,笑道:“是这个道理,多谢计君提醒。”忙去后院打水,大致冲了一冲,回堂时,正撞上计然。

计然匆忙道:“我忽然想到有点急事要去办,得先走一步。目下我暂时住在菱湖渔场,就在北面五湖边上,月女要解决五湖公之事,可来那里寻我。”

月女应了一声,又见计然并不转身,直朝后门走去,讶然问道:“好好的正门不走,干吗要走后门?”

计然头也不回地答道:“这边近,抄个近道。记住了,菱湖渔场。”

月女惦记孙武,不及多问,匆忙穿堂出门,却见华服男子也率人等在门口,便问道:“你等的人也到了吗?”

华服男子道:“一定是我等的人到了,但姑娘你等的人一定来不了。”

月女道:“你这个人,还真是讨人厌。幸好你说的不对!看,我等的人到了。”

果见孙武率先爬上坡来,身旁还伴着一名荷衣少女,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明艳不可方物。

月女欢快地迎了过来,见孙武正体贴地扶住那少女,一时怔住。孙武转头看到月女,忙举手示意。

月女走过来,有些不快地问道:“她是谁?”荷衣少女先笑道:“你就是月女吧?我是叔姬。”

月女也不理睬她,只面朝孙武,问道:“她就是孙武哥哥要宴请的贵客吗?”

孙武忙道:“不是,我跟叔姬是路上遇见的。这是我朋友陈音,你见过好几次了。这位白公,是我要请的贵客。另一位贵客有事,今日来不了。这边这位,是白公的侍从石乞。后面的那几位,则是叔姬的侍从。”

那贵客白公还是个少年,年纪跟月女差不多,看起来病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只朝月女举了举手,算是招呼。

月女也不理会,问道:“叔姬也是专程来五湖酒肆吃鱼的吗?”口中问的是叔姬,眼睛却仍然望着孙武。

孙武道:“是啊,叔姬也是慕名而来。今日多亏了她,我等才通过阻碍,不然就要失约,让月女白等了。”

月女狐疑道:“阻碍?什么阻碍?”

陈音笑道:“有人对望月鱼志在必得,派出大量人手,守住了通往桃花村的道路,不准旁人通过,拦下了好多人呢。群情汹汹,性子急的,还动了手,但对方人多势众,根本不是对手。我们一行本可以早到,但也被对方拦住。刚好叔姬乘车到来,她认得那些人的首领,出面说情,所以才给放了行。”

月女“啊”了一声,转头朝后看了一眼,道:“难怪他说我等的人一定来不了,原来是他在路口设了阻碍。”

又心道:“我昨晚未曾归家,在桃花村附近胡乱对付了一晚。计然则是从桃花岛上乘船过来,不必经过路口,所以我二人未遇到阻碍。但范蠡又是如何没有被那些人拦住呢?嗯,他说过他在渔场谋生,一定是自水路来的。”

孙武却不明白月女在说什么,问道:“他是谁?”

月女未及回答,那华服男子已抢了过来,叫道:“姑姑,怎么你先到了?”叔姬道:“嗯,我先行上路,自然先到。”

华服男子扫了孙武等人一眼,问道:“这些人……”叔姬道:“这些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

月女哼了一声,道:“是朋友才怪呢。”指着华服男子道:“孙武哥哥,就是这个人派人守住了路口,要不是碍于五湖公铁律,他想霸占整间酒肆呢。”

孙武大为惊异,低声问道:“月女怎么知道是他派人守住了路口?”

月女道:“他跟我争座,起了嫌隙,一再跟我说我等的人来不了。我还以为是冷嘲热讽,原来他早有安排。”又指着叔姬道:“他刚才叫她姑姑,根本就是一伙。这二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大费周章。叔姬还假惺惺地做好人,替孙武哥哥你说情,其实那些守在路口的人,就是她手下。”

叔姬当面被拆穿,极为难堪,忙举袖掩面,挽了华服男子的手,道:“我们先进去吧。”

华服男子道:“姑姑若是看这些人不顺眼,我可以派人将他们赶走。”

叔姬摇头道:“酒肆又不是专为你我二人而开,我们已经做得不对了,不可以一错再错。”转头朝孙武歉然一笑,自进酒肆去了。

孙武颇为犹豫,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陈音将月女拉到一旁,低声道:“月女也是个急性子,你何须当面拆穿这件事?现下好了,我们到底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月女莫名惊诧,道:“人都站在这里了,为何不进去?”

陈音道:“进去与那些人共处一堂,不是徒生尴尬吗?”

月女道:“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陈音道:“你自然能够做到,孙武可做不到。”

那白公虽然年少,却颇有气派,咳嗽了声,笑道:“五湖酒肆好大的名气!我还是头一次来,哪有过门而不入的?”

孙武应道:“白公说得极是。请进吧。”

几人遂进来酒肆,坐了原先范蠡的几案。月女不见范蠡,料想其人早已经走了。

孙武听说没有望月鱼,便点了十条普通炙鱼。叔姬与华服男子坐了角落案桌,没有立即点鱼,说是还要再等一位贵客。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黑衣侍从进来禀报道:“主人到了。”

叔姬与华服男子忙起身相迎。大批侍从簇拥着一名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进来。那男子到门前站定,先扫了堂中一眼,神情极为警觉。

华服男子忙上前告道:“禀报父亲大人,今日五湖酒肆没有望月鱼。”

中年男子立即露出不满之色来,眯起了眼,将目光投到孙武等人身上。

华服男子忙道:“不是被旁人抢了先,而是昨晚渔民未能捕到望月鱼。而且今日五湖公抱恙未至,主厨的是他徒弟专诸。”

中年男子闻言深为失望,挥了挥手,便欲转身离去。叔姬忙上前道:“堂兄专门留了今日来五湖酒肆吃鱼,再没有别的事,何必着急离去?就算没有望月鱼,五湖酒肆名气这么大,想来普通炙鱼也是做得极好的。”

刚好专诸父子各托两大盘炙鱼出来,香气诱人,闻之一振。中年男子微一迟疑,即点头道:“好,就听三妹的。”自与叔姬坐了角落那案。那华服男子不敢与长辈同坐,另坐了一案。

鱼既上案,孙武等人便立即开吃。只是堂中站有不少虎视眈眈的武装侍从,总感觉气氛不对,也不敢大声说话。

陈音笑道:“总听说五湖酒肆如何如何,慕名而来,却想不到这顿鱼吃得这般怪异。”

白公忙道:“这全怪我,是我听说有望月鱼,也想一饱口福,所以特意定了二月十六这一日。不过就算不是望月鱼,这炙鱼外焦内软,也算是人间罕见的美味了。”

孙武道:“白公喜欢就好,这一趟也算没白来。”

月女道:“这样好了,改天我请专毅到孙武哥哥家里,专门为大家伙儿做一顿炙鱼。”

陈音问道:“可以这样吗?”

月女道:“应该可以,我跟专毅很熟的。当然了,他只是五湖公的徒孙,或许手艺略差一些,但在孙武哥哥家里,气氛总是好些。”

陈音大喜道:“甚好,甚好。”

孙武道:“那便请月女最近安排一下,刚好那位未能成行的贵客也一直想吃五湖公炙鱼。”

话音刚落,门外便起了风波。有侍从厉声道:“酒肆已经客满,请足下改日再来。”

有男子声音道:“我只是找人。”扬声叫道,“月女,你在里面吗?”

月女闻声而出,却是计然去而复返。月女喜道:“计君来得正好,孙武哥哥他们已经到了,我为你引见。”

计然忙道:“不,我不进去了。”将月女拉到桃林中,远离侍从,这才告道:“月女,你和你朋友须得尽快离开这里。”

月女道:“为什么?”

计然朝后看了一眼,道:“这些黑衣侍从的主人大有来头,而今这五湖酒肆已是非常凶险之地。”

月女笑道:“我已经知道了啊。那主人为了独占望月鱼,事先派人守住了道口,所以今日一直没有其他食客进来酒肆。”

计然闻言一怔,显然还不知道此事。他思忖片刻,又道:“总之,月女还是与朋友尽快离开吧。”

月女却是个执拗性子,道:“不行,孙武哥哥还是第一次在酒肆请客,怎么能说走就走?况且鱼已经上来,我们吴地风俗,鱼上了案,一定是要吃完的,不然会有祸事临头。”

计然跺脚道:“月女怎么还相信这个?”

忽听到背后有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却是孙武出来察看究竟。

月女忙为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我昨晚认识的新朋友,计然。这就是我一再提起的孙武哥哥。”

孙武朝计然施了一礼,又问道:“月女昨晚出门了吗?我竟然不知道。”

月女不好提桃花岛一事,遂道:“就是随意逛了逛,然后在林子里遇到了计然。他是个游客。”

孙武这才释然,道:“既然是月女的朋友,也就是我孙武的朋友,计君何不进去同坐?”

计然忙推辞道:“不了,我还有事……”

一语未毕,便听到两声惨叫。回头望去,却是酒肆前的两名黑衣侍从被羽箭射中。

惊愕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四名蒙面人,手持弓箭,朝门前黑衣侍从急射,冲到酒肆门前时,便丢了弓箭,拔出腰间兵刃,冲进酒肆。

孙武“哎哟”一声,转身便往酒肆跑去。计然一把拉住他,道:“别去!”孙武道:“我朋友在里面。”

计然道:“那些人不是冲你们来的。”见孙武满面狐疑,便实话告道:“之前与月女争座的男子,便是吴国太子庆忌。”

孙武讶然道:“吴国太子?他叫那中年男子父亲大人,莫非……莫非……”

计然道:“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吴王僚。”

月女道:“我说谁架子那么大,为了吃鱼,竟然事先封路!原来是吴王僚。”

孙武听到酒肆中杀声大起,心急如焚,道:“无论如何,我得先进去将朋友接出来。”

月女也欲跟着孙武返回酒肆,却被计然拉住。月女笑道:“放心,我不会有事。不过还是谢谢你。”挣脱计然掌握,奔去追赶孙武。

计然跺了跺脚,料想今日吴王僚遇刺必成吴国大事,所有在场者都会受到牵连,他强行留下,非但于事无补,还会将自己卷进去,只得咬牙离去。

月女自幼与白猿嬉戏玩耍,体态轻盈,提气疾奔,如惊鸿燕影,瞬间便越过了孙武,抢先进入酒肆。

却见酒肆厮杀已然止歇,陈音与侍从石乞护着白公躲在一旁,中年男子和其妹叔姬缩在角落中,华服男子持剑挡在二人面前。众侍从有死有伤,四名蒙面刺客尽数倒地,一名灰衣男子正将长剑从一名刺客胸口拔出。

孙武忙上前扶起白公,问道:“没事吧?”

白公毕竟年少,受了惊吓,脸色惨白,答不出话来。

陈音道:“我们这边没什么事。石乞人很机灵,一听到外面动静,就将白公拉到墙角,刺客是冲那边去的。”又低声道:“原来那边是……”

孙武点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陈音一怔,随即不再多问。

华服男子见事已平息,收剑入鞘,走到那灰衣男子面前,道:“多谢足下拔剑相助,敢问高姓大名?”

孙武等人这才知道那灰衣男子不是侍从,却不知何时进来酒肆。

那男子神色冷漠,摇头道:“我只是个慕名来吃鱼的人,姓名不重要。”收起长剑,缓缓走了出去。

华服男子对此很是惊讶,转头看了看中年男子,见他未曾发话,便未再去追赶灰衣男子,只挥了挥手,叫道:“来人,将那边的人都拿下了。”

侍从应了一声,朝孙武等人围了上来。月女奇道:“我等犯了什么错,太子殿下要下令擒拿?”

华服男子正是当今吴国太子庆忌,他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你知道我是吴国太子?愈发可疑了。来人,拿下了。”

孙武忙挺身挡在月女面前,躬身道:“太子殿下息怒,这怕是有所误会。”又朝角落几案行了一礼,道:“臣孙武拜见大王、公主。”

叔姬名寺吁,姬姓,原是季札之女,吴王僚堂妹。她上有两位亲兄长,排行第三,故号叔姬。不过两位兄长均夭折于襁褓之中,叔姬出生后不久,母亲亦病重过世。有高人称季札圣人盛名在外,注定子嗣不旺,季札便将爱女过继给了长兄诸樊。彼时诸樊已经过世,叔姬遂由诸樊长子公子光抚育,公子光亦视其为亲妹。因叔姬是寿梦孙辈中唯一的女子,性情又温婉可人,故深得堂兄们宠爱,就连与公子光不和的吴王僚,亦待叔姬极为友善。

此刻叔姬惊魂未定,颤声道:“你早知道我是吴国公主吗?”

孙武道:“不,臣也是刚刚才猜到的。”

吴王僚森然道:“你们都是什么人?”

孙武道:“臣孙武原是齐人,避乱吴地,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今日是我牵头在五湖酒肆请客,招引他们来的。”

庆忌冷笑道:“你们只是来吃鱼的吗?鬼才相信!”指着月女道:“这女孩儿早知我身份,分明是与刺客有勾结,你等一个个难脱干系。”

陈音忙道:“月女之前并不知道太子殿下身份,是我刚刚告诉她的。”

月女狐疑看了陈音一眼,还待辩解,孙武用力握了握她的小手,她便不再多言。

庆忌显然不信,问道:“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陈音看了白公一眼,白公遂道:“是我告诉陈音的。适才我看到太子殿下拔剑杀人,认出那是传说中的胜邪剑,所以猜及你就是吴国太子。”

庆忌诧然道:“你认得出胜邪剑?”

白公道:“这没什么稀奇啊。太子这柄胜邪与泰阿、工布异曲同工,只不过形状尺寸花纹不同而已,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泰阿、工布二剑亦为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与龙渊剑齐名,并称“三剑”,均为楚国所有。楚王曾召相剑家风胡子品评三剑。风胡子道:“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如临深渊;欲知泰阿,观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

龙渊剑为世间第一柄铁剑,但欧冶子最满意的却是泰阿剑,且不认为是自己铸出了这柄利器,称泰阿剑是诸侯威道之剑,早已存在,只是无形、无迹,但是剑气早已存于天地之间,只等待时机凝聚起来,天时、地利、人和三道归一,此剑即成。

风胡子也称泰阿剑威力无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楚王大悦,遂定泰阿剑为楚国镇国至宝。

后楚晋争霸,楚军一度被围,仓谷粟索,库无兵革,楚王遂亲引泰阿之剑,登城而麾之,奇迹登时出现——剑气激射,天光大变,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于是士卒迷惑,三军破败,流血千里,晋师全军覆没。

楚王又召风胡子询问。风胡子道:“泰阿剑是一把威道之剑,而内心之威才是真威,大王身处逆境威武不屈,正是内心之威的卓越表现。正是大王的内心之威,激发出泰阿剑的剑气之威!”泰阿遂成世间至尊之剑[37]

庆忌听闻白公随口提及泰阿、工布,愈发惊奇,问道:“听你口气,似乎见过泰阿、工布剑。”

孙武忙道:“臣还没有来得及为大王和太子引见,这一位白公,是王孙胜,楚太子建之子。”

庆忌“啊”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王孙胜。”

吴王僚这才缓步过来,上前道:“寡人几次欲召王孙,却始终不得其便,想不到今日在五湖酒肆遇到。”

熊胜忙上前行礼,道:“胜拜见大王。”

吴王僚举手虚扶,道:“楚王孙不必多礼。”

忽头顶板瓦纷纷揭开,一条人影从屋顶跃下,挺刃直刺吴王僚胸口……

【注释】

[1]古代五湖专指今太湖及其附近的湖泊。又,古代五湖与今太湖水域差别极大。春秋战国以前,太湖地区原是陆地的冲积平原。唐代时,太湖水可达吴江塘岸。洞庭东山和西山原为湖中两大岛屿(这两山均会在小说中出现),后因东山与木渎间泥沙淤积,滩地扩展,至清代中期,岛与沙洲相接,使东太湖成为太湖的一大湖湾。近一二百年来,因东太湖东岸和西北岸淤积加甚,加之围垦湖滩地,东太湖实际上已成为一个狭长且阻水严重的浅涸湖区。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太湖及其周围湖群,因围湖种植和围湖养殖,湖泊面积减少13.6%,消失或基本消失的湖荡有165个,合计面积161平方公里。其中以太湖、隔湖最为突出,太湖西北的马迹山岛因围湖造田已与陆地相连。隔湖的北、东、南面因加速围湖,使原有湖面大为缩小。

[2]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粮食,而当时最常见的粮食是黍和豆,稻米对于各诸侯国都是较为珍贵的食物,孔子曾说:“食夫稻,衣夫锦。”稻跟锦一样,都只有贵族才能享用。酒也相应分为两类:用黍蒸饭酿成的酒称黄酒,是人们日常引用的酒;用稻蒸饭发酵酿制的醪酒,即所谓的甜米酒,是贵族在隆重场合的用酒。盛产水稻的国家,通常也出产美酒,如楚国、吴国。

[3]古云梦泽是中国历史上大的淡水湖之一,主体位于今湖北荆州以东、江汉之间,南部以长江为界,与江南的洞庭湖无关,面积最广时曾有4万平方公里,但随着地貌的改变,在7世纪到13世纪时逐渐萎缩解体,变成陆地,今江汉平原最大湖泊洪湖即为其残留水体。

[4]牖(yǒu):窗户。秦代之前,“窗”字少见,多用“牖”。“牖”多指古建筑中室与堂之间的窗子,“户”则指堂、室相通的门。“向”则专指后室朝外开的窗户,见《说文》:“古宫室(指坐北朝南建筑)北墉(墙壁),无户牖,民间或有之,命之曰向。”为避免混淆,本书一律以牖窗称呼。

[5]云梦之会是一种春社交欢,是人类由原始群婚向对偶婚、个体婚转化过程中,乃至这个过程完成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内,存在的一种普同性文化现象。当时非但楚国,华夏诸国如齐国、宋国等均有类似的野合习俗。《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干宝《三日记》则谓:颜氏女“征在生孔子空桑之地”,即孔子也是野合后的产儿。

[6]宛地:今河南淅川。

[7]郢:楚国国都,遗址在今湖北江陵纪南城。

[8]彼时周天子虽名存实亡,但仍是天下共主身份,国家的概念并不强烈,无论在哪国出仕做官,名义上均是对周天子效忠,所以常常有才学之士在某国不得志、便转投他国的情况,甚至不惜更改自己的政治主张。最著名的例子当属战国时期的苏秦。苏秦学有所成后,最看好秦国,于是到秦国投奔秦惠王。但秦惠王刚刚车裂了商鞅,憎恨外国人才,没有理睬苏秦,苏秦遂决意联合其他六国合力攻秦。最辉煌的时候,苏秦一人佩六国相印,给秦国下《纵约书》,令秦国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试想当初若是秦惠王收留苏秦,予以重用,则完全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9]此现象在中原大国齐国、晋国均存在,日后“三家分晋”即源出于此。本文中另一主要人物孙武远走吴国,亦是因齐国国内斗争激烈。因所涉历史背景极为复杂,小说中不再详细介绍。

[10]在寿梦之前,吴国君主只称吴侯,史籍如《史记》等多记载寿梦“始称王”,因而普遍认为寿梦是第一任吴王。后江西出土“者减钟”,根据钟上铭文,吴国国君至迟在太伯十五世孙皮然时便已称王。但本书仍然采纳《史记》的说法。

[11]寿梦所建是都亭驿,类似会馆,附近有桥,由此得名都亭桥,也是苏州有确切记载的最早的桥梁,位于今古城西北部。到唐代时,此桥已毁,《吴地记》称“基址见存”。但由于历史悠远,历代志书上仍有不少关于此桥的记载。如明正德《姑苏志》记:“都亭桥,承夫寺西,吴王寿梦尝于此作都亭,以招贤士。”清道光《苏州府志》记:“都亭桥,旧传吴王寿梦于此作都亭以招贤士,故名。则此桥春秋时已有之也。”又,唐代以前,桥梁都以木梁木栏为主,即历代诗人诗中常称的“红栏”,到宋代,逐渐以石料取代木料。

[12]此段渊源及吴国历史详见本书“外一篇”《鱼肠背后的吴国史》。小说中涉及相关历史背景时,仅简单提及。

[13]春秋战国时贵族男子氏在前、名在后,比如屈原氏屈(屈原名平,字原),姓芈,楚国国君氏熊,姓芈;贵族妇女则是名在前,姓在后,比如屈原姊姊叫媭芈。吴国王族与周天子同族,为姬姓,但无氏,史书中多以姓代之。本书采纳彼时习惯称呼,如直接称吴王僚、公子光(当时国君之子称公子,国君之孙称王孙,所以能称公子王孙者全是王族),而不是姬州于(吴王僚本名州于)、姬光。又如称呼另一重要人物伍子胥,而不是伍员(名员,字子胥)。

[14]范蠡日后成就不必多言,小说中会详细交代,其人也是中国最早的养鱼著作《养鱼经》的作者。《养鱼经》现存共400余字,以问对形式记载了养殖对象、鱼池构造、亲鱼规格、雌雄鱼搭配比例、适宜放养的时间以及密养、轮捕、良种选留及产卵孵化等方面的问题,与后世方法多相类似,是中国养鱼史上值得重视的珍贵文献。

[15]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货币并不统一。楚国最早使用海贝(楚国并不临海,这些海贝当是从沿海各地进入楚国市场),后出现了铜币、银币及金币。铜币形制主要是铜贝,椭圆形,背面平,正面凸起,有文字,字形像蚂蚁,两口像鼻孔,故称蚁鼻钱。又因它取象于贝,似古文“贝”字,像一人面,故又称“鬼脸钱”。另外,铜贝也有铲形(中原地区货币通行的形制)。银币为楚国独创,币呈铲形。金币正式名为郢爰(“郢”为楚国国都,“爰”意为称量)和卢金,又称印子金,即有特定铭文的扁平金板,此外还有无钤印字的金板、金饼等,选用高品位的天然金块熔铸而成,属初级铸币,非等量货币。当时金币流通限于上层社会,通常在国际礼聘、游说诸侯、国王赠赏、大宗交易时使用。使用时,根据需要将金板或金饼切割成零星小块,然后通过特定的等臂天平称量再行交换。目前出土的楚金币大都是零星碎块,大小轻重相差悬殊,而且明显可看出曾被切割过的痕迹。楚金币也是中国最早的黄金货币。

[16]关于吴国货币问题,在学术界有较大争议。迄今,考古界尚未发现吴国制造的金属货币。目前,以文献资料及出土文物来看,海贝、布帛两种作为货币用于市场交换,疑义不大。1982年,江苏丹徒磨盘墩西周晚期墓中出土了178枚海贝。这些海贝背部磨有小洞,可用绳穿,表明吴国极可能与周人货币制度一样,以“朋”(五贝为一串,两串为一朋)为计算单位。又,据《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载:齐庆封奔亡至吴,“吴句余(吴王余昧,吴王僚父)予之朱方,聚其族焉而居之,富于其旧”。“庆氏之邑足欲,故亡。吾邑不足欲也……在外不得宰吾一邑。非恶富也,恐失富也,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文中用有“布帛”来代表“富”,表明布帛同样具有货币的功用。

[17]关于孙武在吴国隐居之地,文献中并无记载。明人冯梦龙编《东周列国志》,记孙武初来吴国,“隐于罗浮山之东”。据《嘉泰吴兴志》,罗浮山在长兴县(今浙江吴兴西北)东二十五里。因冯梦龙是吴地人,熟悉当地风土人情,这一说法极可能采自民间传说。而孙武隐居穹窿山,是近年来才冒出来的新说法,颇多争议,有学者明确作文指出为假,认为是地方出于经济利益考虑而有意伪造。但从史籍记载来看,孙武与伍子胥相识,是因为二者住处相近,互闻声名而交往。伍子胥隐居之处虽无明确记载,但他表面退隐,暗中其实在为公子光谋事,且所图之事极为重大。如此,为行事方便,其住处必定离吴都王城(子城)不远。顺理成章,孙武住所也必在王城附近。从之后孙武献给吴王的兵书来看,亦可佐证此点——吴越结有世仇,孙武为使兵书更为吴王接受,直接在书中将越国作为对战方。如此明显而刻意地取悦吴王,急于进阶之心昭然若现,这样的男子,又怎会远离权力中枢之地?此为作者个人之浅见,无意涉及各方学术之争。本书写孙武隐居于穹窿山,也可只视为小说家之言。

[18]中国古代采用夏历纪年,因诞生于夏代,故称。它是世界上三大历法中历史最悠久、天体定标点最多的历法,以月亮的周期作为月长,又参考了二十四节气,所以是阴阳合历,又称农历。夏历将朔日定为每月的第一天,即初一。以建寅月(今农历一月)为正月(岁首,一年的第一个月),殷历以建丑月(今农历十二月)为正月,周历以建子月(今农历十一月)为正月,史称三正(zhēng)。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以建亥月(夏历十月)为岁首,但不改正月。汉初沿袭秦制,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才由太史令司马迁主持改制,改建寅月为岁首。

[19]城父:今安徽亳州谯城区东南城父镇。

[20]宋国:都城在今河南商丘一带。

[21]指周景王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公元前522—前520年)宋国华、向宗族之乱。宋国宋元公在位时处事不公,不守信义,私心很重,与宋国华、向二族交恶。公元前522年,华定、华亥、向宁(宋大夫向戌之子,著名的“向戌弭兵”即由向戌一手促成。向戌之女是鄅国国君夫人)首先向公室发难,诱杀宋室诸公子,并劫持宋元公。随后,双方互派人质,盟誓讲和。同年冬,宋元公在征得华氏宗主大司马华费遂(生有华貙、华多僚、华登三子)同意后,诛杀人质,攻打华氏、向氏。华定、华亥、向宁奔陈,华登奔吴。次年夏,留居国内的华氏发生内讧。御士华多僚向宋元公诬告其兄少司马华貙将接应华亥等人返国乱宋。宋元公信其言,与华费遂策划驱逐华貙。五月,华貙盛怒之下杀华多僚,劫持其父华费遂,召回华亥、向宁,发动叛乱。华氏占庐门(宋都商丘城郊之门),据南里(宋部商丘城内里名),宋元公率军据守郊外旧城桑林之门,双方相持不下。十月,华登带领吴军前来援助华氏。宋军与戍守宋地的齐军先发制人,败吴军于鸿口(今河南虞城境),俘二帅公子苦雂及偃州员。华登率吴军余部反攻,败宋、齐联军。宋元公欲弃师而逃,被厨人濮劝止。宋、齐联军重整旗鼓,采纳齐将乌枝鸣的建议,挑选精锐士卒,各持短剑,奋勇冲杀。厨人濮用裙子包着一个脑袋,扛在肩上跑:“杀死华登了!”由此搅乱华氏军,败华氏军于新里(今河南开封东),翟偻新、华妵脱下盔甲归附宋元公。十一月,晋、曹、齐、卫相继出兵救宋。联军连败华氏,将其围困于南里。因吴国军队已败,能挽救大局者只有楚国,华貙决定派华登到楚国请兵。华貙率战车15乘、步兵70人突出重围,在睢水岸边吃饭,哭着送走华登。送别华登后,华貙再次冲进重围,入南里固守待援。楚国一向以大国自居,接受了华登,同意出面干涉。公元前520年,楚平王派遣使者向宋元公施压,迫其释放赦免华氏。联军患楚出兵干预,遂释南里之围。华氏族党华亥、向宁、华定、华貙、华登等流亡至楚,宋内乱至此平息。

[22]郑国:都城在今河南新郑。

[23]子西亦同情异母兄弟太子建的遭遇,执掌楚国大权后,坚持迎太子建之子熊胜回到楚国,由此引发了另一场大风波。熊胜后人中更是出了一位比申公巫臣、伍子胥更狠更毒的将才拔城如山,杀人如水,神于用兵,所向无敌,这便是号称“人屠”的白起(据梁启超考证,整个战国期间共战死两百万人,白起一人据二分之一),此为后话,后面再细表。

[24]据伍子胥《水战兵法》,“大翼”人员组成、武器配备如下:“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丈,容战士二十六人,棹五十人,舳舻三人,操长钩矛斧者四人,吏仆射长各一人,凡九十一人。当用长钩矛长斧各四,弩各三十二,矢三千三百,甲兜鍪各三十二。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九丈六尺。小翼一艘,广一丈二尺,长九丈。”

[25]据《越绝书·逸文》所载船只长度,按先秦度制测算,“大翼”长约20.10米,“中翼”长约19.30米,“小翼”长约18米。至于吴王座船艅艎究竟有多长,不得而知。但仅据“大翼”的长度来看,吴国造船工艺之高,已远远领先于当世。又,艅艎名为吴王座船,但其实是水师指挥船,主帅也可以乘坐。为保障艅艎安全,吴军专门配有“疑船”,即将船只装扮成指挥船的模样,用以扰乱敌军视线,使敌人分不出真假。吴王亲征时,配备的“疑船”多达7艘;将军出征,则配有3艘“疑船”。当艅艎遭遇敌方攻击时,“疑船”也会主动出击。

[26]卑梁:今安徽天长西北。钟离:今安徽凤台东北。

[27]巢国:都城在今安徽合肥西北。位于吴国、楚国之间,号称“吴头楚尾”,是吴楚二国争夺的焦点,公元前518年为吴国公子光所灭,即发生在吴楚争桑事件后。

[28]州来:今安徽凤台。

[29]鸡父:今河南固始东南。

[30]晦日: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古代晦日不打仗,所以有说法云:“晦日用兵,兵法所忌。”

[31]春秋时,诸侯国遵循的“闻丧不伐”的原则,但吴国从不遵守。公元前560年,楚共王驾崩,楚康王(楚平王兄)即位,吴国发兵突袭楚国,但被楚军击败。

[32]盉(hé):一种酒器,用青铜制成,多为圆口,腹部较大,三足或四足,用以温酒或调和酒水的浓淡。盛行于中国商代和西周。

[33]鬲(lì):古代炊具,形状像鼎而足部中空,也用来盛饭、粥、汤等。

[34]豆:古代用以盛放食品的器皿,也作为礼器使用。基本形制是上有盘,下有长握,有圈足,形状像今高脚盘,大多数有盖。长握称“校”,握下圈足称“镫”。铺:另一种器皿,近似豆。

[35]剑大约创制于殷末周初之际。早期的剑都很短。西周时两军交战,以车战为主,远则弓箭对射,近则戈矛相接,用不上这样短小的剑,当时主要用来防身。春秋后期,吴越两国相继崛起,争霸于南方。两国均处于水网交错、丛林遍野的水乡,难以车战,步兵和水军遂成为吴越军队的主要兵种,剑成了军队的常规武器。所以,吴越两国都特别重视剑的生产,其铸剑技术也远远超过中原各国,成为中国古代的“宝剑之乡”。

[36]唐朝时,龙渊剑为唐高祖李渊的佩剑,因避李渊名讳,将“渊”字改成“泉”字,故名“七星龙泉”,简称龙泉剑,亦成为宝剑之代名。李渊死后,龙泉剑随李渊葬于献陵。也有传说李渊曾将此剑传于太宗李世民,后与李世民一起葬于昭陵。今龙泉剑也通指浙江龙泉地区按汉族传统工艺铸造的宝剑。

[37]泰阿又名太阿。《史记·李斯列传》载:“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意思是说秦始皇得到的昆山宝玉有瑞光,堪比明月,可至太阿。秦始皇曾配泰阿剑,后下落不明。因秦始皇死后大量陪葬,很多宝贝都埋入地宫,也传说泰阿剑亦随其殉葬。有成语“泰阿倒持”,意为“倒拿着剑,把剑柄给别人。把大权交给别人,自己反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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