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的喜剧与闹剧

在历代后妃中，或因自幼入宫，名位未显，宫禁森严，不通往来；或因战乱发生，政局变动，千里相隔，音讯杳然，不乏与娘家亲人失去联系的情况。出于对娘家亲人的思念，后妃千方百计地打听寻找，也是人之常情。但一与后妃特定地位挂上钩，就上演了一出出认亲的悲喜剧。

◎认亲一掬辛酸泪

汉文帝窦皇后出身贫寒，有个弟弟叫广国，四五岁时就被贩卖，辗转十余年，连娘家都不知其下落。多年后，广国历劫不死，跟着主人家来到长安，听说新册立的皇后姓窦，老家在清河观津，他被掠卖时年纪虽小，却还记得自己姓氏与老家地名。于是，他就上书自陈，说曾与姊姊一起采桑叶，从树上掉下来，作为印验的往事依据。窦皇后对文帝说了这事，把广国召来盘问对证，进一步问他童年往事。他说：“姊姊离家入宫前，在驿传的客舍中与我告别，为我洗了澡，还拿来了饭让我吃，这才分手的。”这一番话，勾起了窦皇后离家前的姊弟情，当即相认，对持而泣，文帝厚赐给他田宅金钱。景帝即位，封这位帝舅为章武侯。

宋真帝李宸妃入宫时才十余岁，只有一个七岁的弟弟，叫李用和。姊弟分别时，李宸妃亲手编了个刻丝鞶囊交给他，抚着他的肩膀说：“你不管怎样颠沛流离，也不要把这丢了。将来我有好运，一定会寻找你的。就用这做凭证吧！”李宸妃生下皇子（后来的仁宗）后，便派人到处寻访弟弟的下落。这时的李用和在一家纸钱铺做佣工，得了痢疾，眼看不行了，被铺主赶了出来，卧病道旁。一位奉命查访的院子出于怜悯，收养了他，发现他褴褛的衣衫中，当胸挂着的正是宸妃寻弟的证物。院子问清楚他的小名、世系，一切都吻合，就拿着鞶囊报告了李宸妃。后妃史上这种悲喜交集的姊弟重逢场面，结局几乎都是雷同的，李用和也像杨景宗认了姊姊杨淑妃一样，当上了右班殿直，不过他的宦途更为显达，在仁宗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侍中，这可是与宰相同级的荣衔——尽管他并没有值得称道的才具。

这两个姐弟团聚的故事，也从侧面揭示，后妃制不知造成了多少生离死别的家庭悲剧，窦皇后与李宸妃还算是幸运者，至于那些名位低卑的宫女，与亲人生离即死别，更是不胜枚数！

宋真宗李皇后

◎攀龙附凤冒牌货

一朝与皇帝家攀上亲戚，即便像杨景宗那样的无赖子，也能立马就官封右班殿直，真可谓一为外戚，身价百倍。这种奇迹般的遭际，如何不叫那些汲汲于权位、孜孜于财富的人梦寐以求呢？

为了防止假外戚，不少朝代都制定了宫规。据《禁籞秘闻》，明代“凡内廷选入宫女，未有名位，则曰某人女，必连其父之名，恐得宠后，防假冒也”。清代宫规也规定，凡皇太后、皇后、皇贵妃、妃、嫔之父，姓名、官位都由宫殿监登录，其目的之一也是为了防范假冒外戚。尽管如此，攀龙附凤的假冒闹剧仍然时有发生。

汉宣帝刘询的祖父是汉武帝戾太子刘据，在巫蛊之祸中，戾太子与儿子史皇孙刘进都被诛杀，连累刘询的生母王夫人也未能幸免。宣帝即位后，希望能找到外祖母王媪，弥补自幼以来从未感受过的天伦亲情。他屡派使者四出寻访，找到的那些人，都自称是货真价实的王媪，然而在细节上一按验，却无不是似是而非的冒牌货。直到最后，才寻访到王媪，经过四十五人对证，确认无误，这才圆了宣帝的梦。

萧氏在战乱中进入建安王府做侍者，为建安王生子李昂（后来的唐文宗）。萧氏离家时父母双亡，只记得还有一个同母的弟弟。建安王后来即位为唐穆宗，萧氏被册封为妃。唐文宗即位后，因没有母族亲戚，有个舅舅也不知下落，就下诏在太后家乡福建一带寻找。不久，有一个茶纲役人叫萧洪，自称有个姊姊早年流落他乡，通过关系引荐给吕璋。吕璋是萧太后姊姊徐国夫人的女婿，便把萧洪带给徐国夫人辨认。年代久远，徐国夫人也无法确认，就一起去见太后，三人情不自禁地呜咽流泪。文宗认为打着灯笼找到了舅舅，就把一大串官职封赏给他。

不过，萧本也是冒牌货，他打听到太后家世与亲属姓名，又经过仇士良的保任，文帝这下毫不置疑了。在仇士良的庇荫下，萧本也做到金吾将军、卫尉卿。见假冒国舅如此易如反掌，又有一个名叫萧弘的人，声称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真国舅。朝野异口同声认定萧弘是真，萧本为假。萧弘被送到长安，与萧本对证，结果都是赝品。于是，萧本除名，长流爱州（今越南清化），萧弘配流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西北）。据说，萧太后的真弟弟确实在福建乡下，但他老实巴交的，竟没有能力说清楚自己的身份，萧本就是从他那里打听到有关情况的。这场冒认国舅的三幕闹剧，前后长达十余年，萧洪两为方镇，萧本也历任显职，成为后妃外戚史上的笑料。

明孝宗生母纪太后原是地位低微的宫人，生前历尽劫难。宪宗直到孝宗生下数年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个皇位继承人，父子相认不久，纪太后就暴死。孝宗即位后，对母亲的不幸尤为悲念，特遣太监求访太后的娘家亲戚，借以寄托思母之情。纪太后是广西一个土官的女儿，生前只说过自己姓纪，老家是贺县。由于自幼被俘入宫，已记不清有哪些亲人。太监陆恺也是广西人，原姓李，广西少数民族地区纪李同音，就自称是纪太后的哥哥，并派人访寻太后族人。陆恺的姊夫韦父成便自称是太后族人，并受到了外戚的宠遇，赐他的居里名“迎恩里”。李父贵、李祖旺兄弟俩知道后就说：“韦姓尚且冒认李氏，何况我们确是姓李呢！”便编造了世系，冒称姓纪，买通了宦官韦眷等，呈报上去。孝宗大喜，分别为他们改名纪贵与纪旺，授官锦衣卫指挥同知与佥事，赐予第宅、金帛、田地、奴婢不可胜计。两人骤然富贵，引起韦父成的不平，赶来京城准备与二纪辨个明白。太监郭镛奉诏审断，把韦父成赶回了广西。不久，孝宗遣使修复纪太后先人的坟茔，当地好几家李姓都自称是太后家，使者回来奏明纪贵、纪旺也是假冒的外戚。孝宗再派人到连县、贺县的瑶人、僮人中去微行察访，证实二纪确系冒牌货，他们的外戚梦最终换来了充军边地的结局。以后尽管明孝宗多次访求母族，却始终未能找到。

◎丢却性命与悟透富贵

唐文宗时萧洪、萧本，明孝宗时纪贵、纪旺，冒认外戚后真相大白，或流或死，但总算享受过一阵子富华富贵，最冤的是认亲不当，反丢了卿卿性命。

明孝宗

明孝宗时，有一个名叫郑旺的军卒，他的女儿自幼就卖给了高通政家，后来被选入宫。好几年后，郑旺知道这事，急切地巴望认回女儿，攀上皇亲国戚，就与太监刘林山（一作刘山，或作刘林）拉上了关系，常托他送些时鲜的瓜果面麦给女儿。实际上，刘林山根本搞不清郑旺的女儿是后宫的哪一位，便对郑旺说：“周太后宫中的郑金莲就是你的女儿，皇太子（指明武宗）实际上是她生的，被张皇后（明孝宗后）夺为己子。”刘林山又托周太后宫的使女，把郑旺送来的东西转交给郑氏，再回送些衣服等物给郑旺。郑旺回家到处炫耀，还把皇太子是自家女儿所生，却为张皇后所夺的说法，到处张扬。郑旺被人称为“郑皇亲”，京城内外不少人趋之若鹜，竞相巴结。二三年后，流言回传到明孝宗那里，他勃然大怒，下了道内批，处决了刘林山，发落了郑金莲。

郑旺最初被论死，但不久赦免放出。京城有个名叫王玺的，认为当今太子若非郑氏所生，郑旺决不会免此一死，便认定郑旺奇货可居。武宗即位后，王玺潜入东安门，声称国母郑氏幽禁多年，要面奏皇帝，被东厂太监逮住，先后经刑部与大理寺审讯，以妖言律判决。尽管郑旺与王玺都不承服，最终还是处以极刑。郑旺有亲生女儿在宫中，这事确定无疑，至于明武宗是否郑氏所生，则宫闱事秘，终成疑案。而郑旺想认亲做外戚，却落了个身首异处，也可谓外戚梦做昏了头。

像杨景宗、李用和那样的凡夫俗子，一成外戚，便身价百倍。不过也有虽与后妃认亲，却不愿享受尊荣的。

明英宗周贵妃有个弟弟，从小喜欢离家出游。在周贵妃入宫前，他已辞家出走，不知音讯。贵妃经常惦念他，据说，有一夜，她与英宗同时梦见寺院里的伽蓝神来告诉他们说：“你们的弟弟现住在我这里。”就命太监遍访京城佛寺的伽蓝殿，终于在报国寺找到了他。原来她的弟弟已经削发为僧，法号吉祥，白天出游坊市，晚上就住在伽蓝殿中。太监把吉祥引进了宫，明英宗与周贵妃十分高兴。贵妃询问了弟弟离家出走、出家为僧的情况，不禁潸然泪下道：“与其做和尚，还不如今日做皇亲。”尽管一再劝说，吉祥还是不愿意，仍回报国寺，继续做他的和尚。这位吉祥法师也许担心卷入政治旋涡，才不愿意还俗当国舅的吧！后来，宪宗即位，周贵妃尊为皇太后，特为弟弟把报国寺从小庙改造成巨刹大慈恩寺。同是明代的例子，吉祥法师与郑旺形成截然的对照，可有几个人能像吉祥法师那样彻悟呢？

◎后妃也有冒认外戚的

尽管冒充外戚要承担流放与杀头的风险，不过在君主制下，权力角逐场中还是不断有人试图走这条捷径。而个别出身寒素的后妃，为了加重自己门第的分量，出于虚荣心的需要，也往往假认外戚。

宋宁宗杨皇后家世寒微，连自己的姓氏籍贯都不知道。她的母亲原是后宫乐部的歌者，她也在宫中做过杂剧小演员。晋封婕妤后，她深为出身低微而感羞耻，虽暗中对生母有所接济，却绝不与她直接会面。同时，她让宦官为她找同宗，找到了祖上做过小官的会稽籍太学生杨次山。宣召入宫，两人见面后，杨次山声泪俱下，还说起她的往事作为印证。据说，这些都是事先串通好的，这位演员出身的婕妤，导演了一出兄妹相认的宫中杂剧。杨次山凭借这个假妹妹的关系，最终封王建节，作为配角的报酬，也是相当可观的。

明宪宗一生最宠爱的万贵妃虽出身宫女，门第低微，但恃宠为所欲为。成化五年（1469），万安入阁，他是四川眉州人，看准了万贵妃在宪宗心中的分量。尽管万贵妃是山东诸城人，在籍贯上与他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他还是通过太监与万贵妃拉上了本家。万贵妃也希望有一个进士高第出身的阁臣来攀龙附凤，自抬身价，便授意她弟弟锦衣卫指挥万通与万安联宗。万通的妻子可以自由出入宫闱，成为万安与万贵妃勾结干政的传声筒。自从冒认贵妃同宗后，万安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不久就当上了首辅。他在执政期间，贪婪无耻，甚至向宪宗献房中术与春药，声名狼藉。明孝宗即位后，追究已故万贵妃迫害其生母纪太后的旧账，逮捕了万氏家属，对万安也一无好感。万安见万氏戚族一一被锦衣卫鞫审，便竭力申辩说：“我与万家早就断绝了往来。”与万贵妃家联宗的是他，绝交的也是他，万安固然寡廉鲜耻，却烛照出与后妃制相联系的外戚现象有多么丑陋与污浊。然而，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不正是君主制本身吗？

◎刘皇后不认穷外家

冒牌外戚的丑剧，暴露出那些冒认者冀图通过认亲方式来跻身显贵的卑污动机，那么，拒不承认出身低微的娘家亲戚，则凸显了某些后妃一阔脸就变的不光彩心态。

后唐庄宗刘皇后姿色绝众而家世寒微，她是魏州成安（今属河北）人，幼年被掠为晋王李存勖（即后来的庄宗）的夫人。父亲以卖药行卜为生，号刘山人。一天，一个姓刘的黄胡须老头，自称其父前来认女。晋王就让当初掠夫人入宫的当事者前来辨认，回答说：“当时有一个黄胡须的老丈护着夫人，正是这个人。”晋王告诉了刘氏，刘夫人正与晋王嫡夫人争宠夺爱，都竞相以门第夸耀，她忌讳地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如今出来个穷老头做父亲，岂不大丢脸面，就说：“我离家时，已经能记得父亲死于乱兵，我当时绕着尸体痛哭后才离去的。我没有父亲了。哪个乡巴佬，竟敢来冒认！”便命人在门前笞打自己的生父。

刘氏在庄宗即位后被立为皇后。庄宗颇有点演戏天分，这天，他闲得无聊，就与皇后开了个玩笑。刘皇后正在午睡，睡意方浓中见有个老头背着药箱与筮囊，走进卧室，又有个年轻人提着破帽随从其后，这不是被自己打过的父亲吗？这时老头开腔道：“刘山人前来看望女儿。”她睁开朦胧睡眼一辨认，原来这老头是唐庄宗装扮的，后面提破帽的正是他俩的儿子。刘皇后又羞又恼，便把气撒在了儿子身上，打了他一顿。不久，这事便在后宫传为笑料，其间蕴含着对刘皇后出于虚荣而拒认生父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