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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牙的喜剧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直到八岁,我的门牙还是稀疏的几根。屋场上每接一个新娘,我便被送去让她在门牙墩上摸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门牙的喜剧。四个轿夫大步流星地走来,见热闹的时候到了,便暗暗约好,使劲将花轿摇晃起来——名叫“打轿”,这是轿夫对新娘的捉弄。轿内的新娘受不住这颠簸,往往要翻肠倒肚地呕吐。花轿抬进大门,鞭炮齐鸣,鼓乐喧天,这古老的娶亲仪式达到高潮。童年的往事,象金色的逝去了的梦;昔日的欢乐,早已云散。

也许是故乡青山绿水的陶冶吧,也许是祖辈生息的热土长出的食粮格外养人吧,也许是母亲用“罐子饭”精心精意喂养的结果吧,我小时长得胖胖墩墩。但造物总在世上留下些“美中不足”。直到八岁,我的门牙还是稀疏的几根。母亲有些着急了,常笑着说:“何得了,这伢崽门牙长得不齐,日后讨不到索俐堂客!”

能不能讨到好堂客,我当时是毫不在意的,因为那是遥远的将来的事。只是这“狗洞大开”,有时也确实给我带来烦恼。比如说,哥哥们在书房读书,我站在门口要“光顾”他们了,他们便故意逗我:“笑哇,你笑哇!”说完,张嘴哈哈大笑,骄傲地露出齐扎扎的白牙,我呢,知道他们在嘲弄我,即使忍俊不禁,也只能闭紧嘴巴,“哧呼—哧呼—”地抿笑。有时,跟小把戏们闹翻了,他们便眼睛望天,高声喊:“昨夜来了小贼啦,把大门板偷走了啦……”或者高唱道:“缺牙扒,扒猪屎,扒一担,放到七里畈,扒一斗,放到大门口……”

对于这些嘻戏和揶揄,常常转背也就忘了,我的“美中不足”,并不妨碍我有趣的玩乐:爬到屋后的古树上掏鸟窠啦,到门前塘缺口里摸鱼虾啦,或者与小伙伴们到山坡里摘野果啦……但母亲常挂心怀,要想法使缺牙长起来。后来,办法终于有了。不知是打听到了祖传的秘方呢,还是大王庙老尼姑告诉的妙法,我的门牙与娶新娘联系起来了。屋场上每接一个新娘,我便被送去让她在门牙墩上摸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门牙的喜剧。

每年秋冬,待到五谷丰登以后,要办喜事的人家,便喜洋洋地张罗起来。无论哪家要娶新媳妇,我们这个聚族而居的大屋场上,家家户户都充满了喜气。

这是个早已择定的黄道吉日。东堂屋,西堂屋打扫得干干净净。上堂屋的中门大开,神柜里,列宗列祖的牌位上,阳光和蜘蛛网都一扫而空。大门和房门都贴上了耀眼的红对联。杀猪,打豆腐,劈柴火熊熊地泛着红光,烧着大锅大锅的鱼肉。帮忙的亲朋,吆三喝四地忙碌。拜堂上,红烛高照。有经验的老者在面授机宜,指导着穿新长袍的新郎练习拜堂。新郎的父母,站在阶基前,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微笑,拱手为礼,接待前来道贺的来宾。我们这些细伢子们呢,成群结队地跑呵,笑呵,不住地唱:“新姑娘,坐箩筐,箩筐脱了箍,新姑娘吓得哭……”

“喇哩呜哩喇……”

高昂的唢呐吹奏起来,喇叭手挺胸昂头,全身的劲都集中到嘴巴上,两边腮帮,一鼓一缩,就象口腔里滚动两个鸡蛋。那十个指头,不停地在音孔上跳动,吹奏出简单而欢乐的悦耳的乐曲。

看热闹的人群中一声喊:“来了,来了!”只见一乘花轿,从田畈那边徐徐而来。四个轿夫大步流星地走来,见热闹的时候到了,便暗暗约好,使劲将花轿摇晃起来——名叫“打轿”,这是轿夫对新娘的捉弄。轿内的新娘受不住这颠簸,往往要翻肠倒肚地呕吐。但新娘家早有防备,花轿后跟着个手拿竹棍的“伴轿伢”,见轿夫“打轿”,伴轿伢便跳了上来,用竹棍乱打轿夫的脚。轿夫口里喊:“哎哟,不是我——”更使劲摇,伴轿伢使劲抽打……

花轿抬进大门,鞭炮齐鸣,鼓乐喧天,这古老的娶亲仪式达到高潮。一个横披红绸的司仪官扯起响亮的嗓子,高喊:“拜天地!”笨手笨脚的新郎开了轿锁,牵拜娘——大都由面目姣好的青年嫂子充当——从花轿里牵出头戴凤冠,身穿霞披的新娘,拜天地,拜祖宗……

当新人互拜完毕,我便加入了这一喜剧场面:母亲抱着我,挤开围观的人群,走到烛光辉煌的堂屋中央,站在珠光宝气的新娘身旁。牵拜娘轻轻牵起新娘的一只手,送到我的嘴边,让她伸出指头摸摸我的门牙墩,笑嘻嘻地唱道:“新娘摸一摸,门牙长一窠,新娘拍一拍,门牙雪白白……”

老人们大概认为,新娘的手是最干净,最神圣的,只要摸摸,便可除旧布新,手到牙生的。我也极快乐地充当这被摸的角色。因为新娘的到来,除了新郎,我是最早挨近她的身边,可以闻到她身上芬芳的脂粉味,甚至乘她伸手的当儿,撩起她那凤冠下的面纱,比新郎还要先看到她那羞红了的美丽的脸庞……但是,我尝足了新娘手指上的怪味。想想看,新娘离开娘家上轿时要哭嫁,湿渌渌的手帕捏在手中。一路上又经过轿中的折磨,拜堂时又惊又喜,早已是一手热汗。我们家乡妇女又有个祖传的美德,静坐时,都文静地将双手夹在两腿跨中——我想新娘在轿里也是如此坐着。就是这样汗渍渍的,酸咸苦涩、五味俱全的手指头,放进我的嘴里……

这个喜剧重复了多少次,我已无复记忆。只记得屋场上嫂辈的新娘,全都替我摸过。但我的门牙始终没有长起来。母亲到了晚年,还引以为是终生的憾事。

童年的往事,象金色的逝去了的梦;昔日的欢乐,早已云散。而今,我——一个胡子一大把,为各种问题而苦恼的中年人,又回到了故乡。那古老的温馨的风习,早已被扫荡一空,而随同扫去的,也有故乡花香鸟语的面容。青山成了秃岭,郁郁的树林和竹林早已绝迹。那塘,那堰,也早已水枯沙露,鱼干虾尽了。当年的新娘,有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荷包皱,有的早已老态龙钟了。

在荒废了的塘塍下,我看见一个老妇人在捏手低足地做着什么。走近一看,是曾经给我摸过牙的美丽的新娘——桂嫂,她用一双漆黑的、满是裂口的手,飞快地扯猪菜。她停住手,用力眨了眨眼,怔怔地看了好一阵,还是认不出我是谁。她的眼珠上已长了白翳,只有一丝亮光了……

哎,我的童年;哎,那些逝去了的日子……

童年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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