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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涛的事情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祝涛不思创收和发展,游离在市场经济之外。祝涛没有这样做。祝涛旗帜鲜明地天平倾斜,为心上人苏蔓撑腰。祝涛的蛮横劲上来,两个月不回家。事至此,祝涛算是给足了苏蔓这个梦中情人的面子了。祝涛依照着市场经济的规律看问题,认为苏蔓的不入怀是嫌他穷。他们跟祝涛玩的是打牌。有天下午,祝涛在苏蔓办公室对苏蔓说了以上的警句,并且将一个闪亮的钻戒放在苏蔓面前。

肖艳艳没有分来单位之前,苏蔓一直是单位的王后。这王后的感觉是艺术研究院院长祝涛给制造的。祝涛垂涎苏蔓众所周知。但苏蔓不同于时下的风流艳女,她朴素沉着,极有主见,高昂着王后般的头颅在院里出出进进,对祝涛的所有殷勤不屑一顾。也许正是这种吃不到的天鹅肉才更具诱惑力,祝涛就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苏蔓就天鹅般地高傲着。

温饱思淫欲这句乡言俚语一点没错。祝涛现在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完全是由于日子太滋润了。祝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成家立业那阵,曾经十分的艰难。这是所有从农村攻入城市的人最初共有的状况。祝涛比别人更为艰难是因为他娶了个城里老婆。他要同城里的女人磨合同城里的丈人丈母娘磨合,比打歼灭战还要艰难。因为他不能消灭对手只能自个儿脱胎换骨。在艰难的脱胎换骨战争中祝涛很规矩,像所有的好丈夫好女婿那样按时上班按时回家。买菜做饭洗衣拖地这些饮食男女的事务完全干净地消灭了他的闲情逸致。那时候他平凡而且平庸,因此也就规规矩矩。不幸的是祝涛后来当上了市艺术研究院院长。这个官最大的特点是闲。一是缺乏竞争;二是没有政界风云,加上进入市场经济年代,事业单位的经费越来越少,事情也就越来越少,压力也就越来越小。所以祝涛就把官做得很像样子,办公室配了秘书,小车配了专职司机,所谓出门有坐骑,进门有仆役。却把单位弄得跟养老院似的,所有的人都闲散着,干活儿全凭自觉。祝涛不思创收和发展,游离在市场经济之外。他热衷于干的事情是把单位经营成一个小王国,一切由他说了算。正好机构改革就给了他这个条件。机构改革的要害是法人代表责任制,设什么岗,聘谁不聘谁,里边大有玄机。祝涛对于权力的运用有着天才的领悟力,他很快意识到,苏蔓这块垂涎已久的天鹅肉就要到嘴了。一个命运掌握在他手中的弱女子,量她有七十二般武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他和苏蔓的拉剧战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首先是他老婆唐娜发现了他的图谋不轨。他在梦中叫唤苏蔓的名字让老婆抓住了把柄,老婆就赶到单位当众把苏蔓羞辱了一顿。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男人只能两头解劝,或逃之夭夭,总之,不能让后院的火燎原下去。祝涛没有这样做。祝涛旗帜鲜明地天平倾斜,为心上人苏蔓撑腰。他祝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祝涛。祝涛一巴掌就将唐娜打趴下了。并且教训唐娜说,你没王法了,敢闹到单位来。你以为我是过去。也不睁开狗眼看看。

一巴掌加一顿凶神恶煞的臭骂就把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个小市民制服了。老婆捂着脸拿眼角瞟男人,知道今后对这个做官的男人要退让三分了。

祝涛的蛮横劲上来,两个月不回家。任唐娜托了亲戚朋友来求都不回,后来还是岳父岳母掂着老脸亲自出马,他才勉勉强强回家去。

事至此,祝涛算是给足了苏蔓这个梦中情人的面子了。无奈苏蔓一点不领情,依旧不咸不淡在单位混着,对祝涛的态度呢不冷也不热。依仗着祝涛这把遮阳伞,她散漫着自己的日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祝涛依照着市场经济的规律看问题,认为苏蔓的不入怀是嫌他穷。他认为像苏蔓这样的漂亮女人是腰包鼓胀才能弄到手的。祝涛就开始转发财的念头。

也邪门,祝涛想发财就有发财的门路。当然,发财的门路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一开始他主要刮单位的油水。利用出差的机会编些诸如给上边的领导送礼之类的理由开票报销啦,搞接待时在饭店拿回扣啦,反正是小打小闹。之后又开发自身资源,搞秦腔、汉剧脸谱作坊,经营卖稠酒牛肉干的铺子。这两种事体都不能财源滚滚,他就系着围裙当裱糊匠,发书画财。云城是个附庸风雅的城市,一会儿舞风盛行,一会儿卡拉OK走俏,一会儿男女老少地又在街上疯跳彩扇舞。那会儿正时兴着收藏字画,祝涛可以说是摸准了时代脉搏,他的裱糊店一时间车水马龙,人来车往,十分的热闹。祝涛聪明过人,做着做着就搞开了偷梁换柱的勾当,将别人送来裱糊的真品换了赝品,将现代画作旧了冒充古画流通市场,竟也瞒天过海,人鬼不知。

但这样赚来的钱说穿了是辛苦钱,祝涛舍不得花在女人身上。他成天的幻想飞来横财,那样,给女人花时就不心疼了。突然间心想事成,他的发财机会就来了。市里刚上任的主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一心要在文化方面有所建树,看中了艺术研究院的风水宝地,动员一位私营企业家捐资六十万,投建本市历史上的一位文化名人纪念馆。这样,基建的重任就落在了祝涛头上。这样,祝涛发横财的机会就来了。

上世纪末,反腐倡廉的呼声响彻全国,承担基建的乙方当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搞回扣。所有蛀虫的最大本领就是钻空子打擦边球用对策应付政策。他们跟祝涛玩的是打牌。几个看起来不相干的人相约着挑红4,明数着筹码,暗含着大赌注的博彩,一个通宵下来,祝涛的腰包里不知不觉有了几万。他一下子灵醒了。

权力的味道真是好极了。

有天下午,祝涛在苏蔓办公室对苏蔓说了以上的警句,并且将一个闪亮的钻戒放在苏蔓面前。他说,蔓,你戴上这个一定美极了。他说着就要去捉苏蔓的手,苏蔓呀地叫了一声,并且轻蔑地将那个钻戒拂到了地上。钻戒是精巧的东西,一落地,竟然滚得不知去向。祝涛顾不得面子,爬到地上去找,又拿个棍子在一头沉的办公桌底下刨,折腾了老半天,才把那个宝贝找回来。他正想说句重话教训教训苏蔓,苏蔓却早已没了踪影。他出门一看,苏蔓正小女孩似的托着下巴坐在白杨树下看天呢。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交代一下这个让祝涛祝院长神魂颠倒的苏蔓。

苏蔓是个妙曼的人儿,崇尚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种东西。三十六岁,不交男朋友,不谈婚论嫁,像浮萍那样在云城飘着。当然,她是有过婚姻经历的。大学毕业那年,她闪电般同一位银行职员结婚,同年,又闪电般地离婚,之后就一直独身。她是舞蹈干部。舞蹈干部是这个时代最吃香的一个艺术门类。很多的年轻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长成天鹅修成公主,学习舞蹈是成为天鹅或公主的必由之路。前面说过,云城是个附庸风雅的城市,热衷让女儿学习舞蹈的风气肯定也会在这里泛滥。所以,舞蹈干部就很吃香了。随便找块场地,通知发出去,报名者就趋之若鹜。长班、短班、暑期班、特训班、个训,名目繁多,都是赚钱的绝佳手段。云城数得上的几个舞蹈干部就这样发了。有的发了还不过瘾,抛下云城去海南深圳或中国的巴黎上海或北京。这样俯首拾银子的事,苏蔓却没有兴趣。既不搅和着办什么班,又没有去外边发展的愿望,也不肯为那些有钱的部门像电信局、国税局之类的单位编排节目捞彩头。有人说她的父母做着股票生意,她用不着自个儿劳神挣钱,有人说她脑子有水,不谙生财之道。其实都不是。苏蔓天生散漫,喜好风花雪月,喜欢独自在书海里徜徉,喜欢坐在草地上无所事事地看蓝天看云霞。若是春天吧,你准能在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找到她的身影;若是夏天吧,你总会看见她白衣飘飘地在花丛里徜徉;秋天好像最适应她的性情了,办公大楼西侧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和树下的草地,就跟她的办公桌似的。她在草地上席地坐了,膝上摊开着一本书,秋风乍起,片片黄叶飘零,她痴痴地一看就看上半天。

你再探究一下她看的书,就更不可思议了,不是《红楼梦》,就是《飘》、《简·爱》之类,总之,都是离商品时代甚远的感伤小说。

这样子很有点儿不务正业了。加上她独往独来的不合群,难免让人觉得另类。但是她务起正业来,随和起来,却是那种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式的。

这年深秋,她和外县调来的音乐干部王小东就很默契地一鸣惊人了。

王小东很平凡,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白晳瘦弱,还戴副白框近视镜,表情酸楚楚的,整个一弱小民族。正是他的弱小投了祝涛的胃口。祝涛喜欢弱小,说他领导的艺术研究院是武大郎的店,一点儿也不过分。所以,弱小的王小东提出申请,不用吹灰之力,就从边远的山区县剧团调到云城艺术研究院来了。

偏偏,这个弱小民族也是个与时代不合拍的主儿。一来就和苏蔓热乎上了。两人有事没事地在草地上相对而坐,说些没油没盐缺酱少醋的淡话。

苏蔓说,她早晨上集市买菜时,看见一老农挑着担绿汪汪的韭菜一闪而过,那绿让她的心忽地一动,她就一心一意地想买那韭菜,拔脚去追,老农却魔影般遁逝了。她不甘心,穿街越巷地去找,后来终于找到了,但却觉得那筐里装的不是她看见的韭菜了。她一点儿都不想买了,失落落地站在街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王小东说,你找的是感觉里的韭菜,是有光芒的,现实里的韭菜当然要令你失望了。

苏蔓笑笑,抬头看了他一下。

王小东说,自己闯上海滩的故事。说那些他经历过的露水情缘。说自己现在一点也记不起那些跟他有过一夕之欢的女孩了。倒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叫他心上心下地难忘。

这女子是诗人舒婷。

王小东上初中时就背诵过她的“致橡树”,在班会上,在假日聚会和少年夏令营里,他朗诵的都是这首诗。少年王小东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同梦中的诗人见上一面。后来他果然有机会到诗人生活的鼓浪屿,他说他都找到诗人居住的红房子了,他却没去敲门,而是在山峦上遥望着诗人的家门坐了一个下午,临走时折了鼓浪屿一棵橡树上一段小小的树枝。

苏蔓被他的故事煽惑得泪盈盈的。苏蔓伸手抚了一下王小东的头,说,哦,可怜的孩子。

这样,他们算是一对性情中人了。正好,有个演出任务落到他们头上,他们自然而然就成了搭档。

市里搞助残活动,盲哑学校为了争取资金,准备露一手,想排些精彩的文艺节目在晚会上演出。辗转到艺术研究院请舞蹈老师,祝涛就把这个事落实到苏蔓和王小东头上。

一向散漫的苏蔓对这件事却十分热衷,又写词又编舞,王小东自然作曲,也参与整体构想。一个星期,他们给聋哑孩子们编排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节目,其中有个节目“轻轻走到你窗前”,苏蔓和王小东亲自参与演出。

那节目情节很简单,调子也不新鲜。讲一群感激师恩的聋哑少年,中秋月夜折一束金桂轻轻来到灯下批改作业的老师窗前,想叫老师又不忍打扰,就将金桂探进窗内,老师闻到花香,蓦然抬头,看到少年们纯真的笑脸,最后在师生相拥看月的静默里落下帷幕。

这样一个节目,要放在平常,绝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问题是参演的孩子都是聋哑儿童,效果就大不一样了。苏蔓在那个节目里扮演老师——一袭淡粉色套裙,一双乳白色的高腰靴子,过肩的长发轻垂脑后,淡妆,甚至口红也没涂,动作也极简单,一个是伏案批改作业的,一个是坐在孩子们中间的。关键是她那天使般的神态以及聋哑孩子那异乎寻常的深情和渴望的眼神,不知不觉地让人眼眶潮润,尤其是让很多在场的领导眼眶潮润。领导们在眼眶潮润时就记住了那个文静优雅的聋哑儿童的老师和手持金桂的哑孩。

扮演哑孩的是王小东。

王小东就跟苏蔓一起去参加了市里的几个会,庆元旦晚会筹备工作会和春节晚会筹备工作会。都和业务有关,没任何越格之处。但这种出双入对的行为让祝涛不高兴了。他寻了一个茬子,让王小东参加市里组织的扶贫工作组,去基层乡镇工作两年。王小东不去。王小东说我在基层待了那么多年都待烦了,扶什么贫,现在正抓业务呢。祝涛说,咦,你不去,你说说看谁该去。王小东说,你该去。你出校门就进研究院,基层一天也没待过,就该你去。

祝涛最烦的是下属当众顶撞他,祝涛眼下最盼的也是王小东顶撞他,这样他就有理由修理他了。祝涛放牛娃的野性子犯了,祝涛忍了多日的气爆发了。他心里骂道,狗日的,敢碰老子的女人,今天就叫你认得我是谁。

祝涛怒斥道,有这样跟领导说话的吗,你是不是不想吃艺术研究院的饭了?王小东嬉皮笑脸望着他,说,咦,你是皇帝吗,这么大的威风。我还不敢顶你了,我就顶了,看你能咬了我鸡巴。

王小东话落,祝涛的铁拳也就落在了他脸上。

王小东不经打,祝涛一拳就让他四脚朝天躺在了地上。苏蔓尖叫着拉架,一边说,祝涛,你有理说不掉的,干吗动手打人?祝涛你是领导,你敢打群众!

苏蔓越叫祝涛下手越狠,只十几下,王小东的脸就烂漫成了一朵鲜花。身上屁股上的暗伤不计其数。

王小东第二天从云城消失了。但他留下话,说他再闯上海滩去呀,等发了财,他要雇个打手卸下祝涛一只腿。

祝涛骨子里是魔头,他才不会把王小东的威胁放在心上。消除了心腹大患,他感到胜利的畅快。修理王小东,他是杀鸡给猴看,是一石二鸟呢。治人的胜利使祝涛嚣张,他从此损人更加口无遮拦。院里一帮从事各专业研究的知识分子被他损得一文不值。说话不等别人开口,满天下是他的理。在他嘴里,搞文学的人是胡编乱造该枪毙;搞音乐的人是狂思乱想该送疯人院;搞戏剧的人是假猫假式该饿死,唯他的专业史学研究是关乎人类命运的最崇高的事业。

祝涛个子并不高,但他的嗓门很大。

祝涛腰杆并不直,但他的气焰很盛。

他是典型的秦岭山里背老二的形象:内八字脚,闪腰。说不上丑陋但绝不英俊,就是这样一个人,让艺术研究院万马齐喑了。

这都缘于机构改革要开始呀。谁也不愿落聘。知识分子个个死要面子,谁也受不起落聘的气。再说,他们都是些年近五十的人,半辈子奉献给祖国的文化事业了,一旦落聘能干什么呢。用祝涛的话说,别看你们能,你们这些人一旦出了研究院的门,熬胶不然熬糖不甜,国家不养你们,你们只有饿死一条路。

言下之意,他祝涛在代表着国家对研究院的老知识分子们施恩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歪嘴和尚,把好端端的经念歪了。但谁也不愿做出头鸟得罪他,招惹他。

祝涛摸透了大伙儿的心病,就大会小会地讲机构改革,翻来覆去地讲机构改革。他那帕瓦罗蒂式的强度高音,在艺术研究院的上空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只有一个意思,今后,他主宰着每个人的命运呀。

其实,他所要折磨的只是苏蔓一个人。他所要征服的也只是苏蔓一个人。大伙儿不过是跟着带灾罢了。

可是苏蔓不吃那一套。苏蔓在他唾沫乱溅大讲改革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看着一本书的固定一页。那一页上写着些极其普通的中国汉字。那是美国作家戴维·梭罗的一篇小散文《无声之音》:

第一年夏天,我没有读书;我种豆。不,我比干这个还好。有时候,我不能把眼前的美好的时间牺牲在任何工作中,无论是脑的或手的工作。我爱给我的生命留有余地。有时候,在一个夏天的早晨里,照常洗过澡之后,我坐在阳光下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与宁静之中,凝神沉思,那时鸟雀在四周唱歌,或默不作声地疾飞而过我的屋子,直到太阳照上我的西窗,或者远处公路上传来一些旅行者的车辆的辚辚声,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在这样的季节中生长,好像玉米生长在夜间一样,这比任何手上的劳动好得不知多少了。

苏蔓读着这书,脸上漾着微微的笑意,那样子很像婴儿吸足了奶水。祝涛点她的名时,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祝涛,那神情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不知错在哪里。

祝涛说,形势这么严峻了,你没感觉到压力?

苏蔓动人地笑了一下,说,形势怎么了?形势再变,我努力工作总会有饭吃吧。祝涛说,那不一定,有人好端端就被裁掉了,就没有饭碗了。苏蔓不屑地说,裁谁都得有理由,除非云城不是共产党的天下。祝涛恼怒地瞪了苏蔓一下。但祝涛拿苏蔓没办法,因为她说到了要害。

祝涛是形而下的人,以痴痴傻傻的情圣姿态撼不动苏蔓芳心的时候,他就来粗的。私下里挑逗说,苏蔓你是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你若尝了你就要后悔这些年浪费青春了。苏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过去有个邻居,丈夫抛弃了她,她一直苦守,结果六十岁上看了个黄片,捶胸顿足说白活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你可别步那个蠢老婆的后尘。

苏蔓抬起头看着他,满脸的惊讶,仿佛春天的草芽遇见了臭狗屎,茫然无措。

祝涛羞红了脸,情急之下想动粗的,但苏蔓一声轻呼就喝住了他。苏蔓说,你那脏手,离我远点儿!

祝涛近不得苏蔓,不是因为他没贼胆,而是苏蔓神情里那种对他的鄙夷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之间的状态,是饿汉仰望着高悬空中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块烧饼。这种状态下,饿汉难免自轻自贱。

祝涛采取了黏的战术。上班他就在苏蔓办公室去上。端着杯茶,抽着支烟,絮絮聒噪。苏蔓不耐烦,走去杨树下看书,他居然也跟去。院子里的人心里笑他,嘴上都不说。这年头,所有不正常的事,都有存在的理由。

这样的情形也给苏蔓带来许多好处。因了祝涛这把遮阳伞,她躲开了研究院诸如流言、嫉妒等等的是非,得以像王后那样自由自在生活着。她有事不来,祝涛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为她开脱;她外出开这样那样的研讨会,参加这样那样的舞蹈赛,祝涛会找上门给她签字报销。单位其他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很多业务干部多少年也报不了一次差旅费,开专业会也不行,更别说去参加那些莫名其妙的赛事和研讨会了。

改变这种情形的是肖艳艳的到来。

肖艳艳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女儿,她在没有岗位指标的情况下带着市财政局拨下的一笔神秘资金来到艺术研究院报到。报到时祝涛问她想干什么事体,是在办公室干杂务,还是到专业小组去。

肖艳艳说,干专业。

祝涛说,好吧,音乐、舞蹈、美术、文艺理论研究,你挑吧。

肖艳艳的纤纤玉手指在了舞蹈两个字上。

肖艳艳并不懂舞蹈,她选中这个专业,是认为这个专业同玩儿是同义词。

肖艳艳同她的名字一样,艳而妖冶,用院里知识分子们的话来说就是妖精。说话满脸的器官乱动,走路浑身的机关乱扭。刚开始祝涛是讨厌她的。可是她那么扭着扭着,忽然扭出了祝涛的灵感。祝涛恶毒地想,何不吃了这个嘴边的麻雀,再利用这麻雀打击打击天鹅的气焰呢。

他暗自笑了。他仿佛看见苏蔓成了他的弃妇了。他仿佛看见她幽怨的红泪了。他想,等你受够了折磨我再来为你擦去泪痕吧。

麻雀果然是易得的。祝涛招一招手,肖艳艳就上了祝涛的床。

麻雀一受宠幸,就在院子里扑扑乱飞乱叫。祝涛有意怂恿这种效果,他给到手的麻雀许多便宜,让她纵情地飞,纵情地乐。

这一招真是太高明了。比起苏蔓,肖艳艳有两个明显的优势,一是年轻,二是靓丽。那是二十二岁和三十八岁的比值,其实不用比,后者也应该不打自倒。

祝涛得意洋洋笑眯了眼,像苍蝇那样飞来飞去寻找苏蔓脸上的忧伤。可惜的是,苏蔓反应迟钝,好像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使祝涛很失望。他就出奇招,带着肖艳艳公然出双入对,去云南参加世博会,到广东学习机构改革经验,上北京参加学术研讨会,下海南寻觅历史文化名人踪迹。逛遍东南西北各地,回来又调整办公室,将肖艳艳安排在苏蔓对面。

艺术研究院的办公室是名副其实的斗室,低矮狭小,采光差,又没有空调,门得成天开着,否则就透不过气。这样,祝涛和肖艳艳在办公室里的莺声燕语就会一丝不漏地传播到对门去。苏蔓想躲也不行。祝涛在那个时期宣布了新纪律:上班时必须在办公室坐着,签到员每小时到各办公室巡查一次。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一个关键的人物回到了艺术研究院。

这个人是王小东。

王小东两年前被祝涛打趴下之后不辞而别去下海,临走时扬言要断祝涛一条腿。但两年之后,祝涛腿好好的,他自己倒拄了拐杖。这是一次偶然的斗殴事件给他留下的纪念。真正的好人命不长,坏人一千年。

看着王小东的落魄样子,祝涛胜利者的感觉涨满胸怀。王小东走后他为了保住那份工资而没有向上级汇报,现在他以宽容的姿态接纳了这个落魄的人。他让王小东来干这个负责签到的差事。就是说,让王小东来管理散漫的苏蔓。

祝涛对苏蔓的总攻开始了。

上面要求文化单位彻底做到因岗设人,坚决将闲杂人等分流出去,或去文化公司谋职,或在单位上工勤人员岗。按比例,艺术研究院必须有一名工勤人员。若在以前,这种事下暴雨也不会轮到苏蔓头上,但眼下情况不同,事情就显得有些诡谲起来。当然,这诡谲只对着苏蔓一个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预感着苏蔓这个打入冷宫的落魄王后要倒霉,只有苏蔓自己仍存着侥幸。她不相信祝涛敢让一个老牌的舞蹈干部落聘,而让什么专业特长也没有的肖艳艳占据舞蹈干部岗位。

但是祝涛就这么做了。祝涛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舞蹈是年轻的事业。

祝涛知道,“老”字是最能伤害女人的毒箭。

让你苏蔓落聘,是因为你的年龄不再合适于舞蹈。多么堂而皇之,多么恶毒。

祝涛跟苏蔓谈话的时候苏蔓什么也没说,只抬起眼睑翻了他一眼。祝涛原以为苏蔓会骂他卑鄙呀小人呀什么的,那样他就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了,那样他就可以品尝居高临下的滋味了。苏蔓什么也没说倒叫他有种鼓足了士气没开火就草草收兵的失落。

那滋味怪怪的,那滋味叫他感到某种智力障碍,或者叫做自身的苍白软弱。他在心里骂道,日你妈,婊子,你明天就得给我打水拖地了,你还这么傲。

苏蔓上了工勤人员岗,非但没消极反而积极了,仿佛她以前自由散漫就是等着让人家解聘,而后来上这个工勤岗似的。她每天早早地来单位打扫楼道,擦玻璃窗,烧开水,一边干还一边哼“送你一朵玫瑰花”什么的。在艺术研究院这样的单位,工勤岗和专业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是每天挂值日牌,负责大电热壶不要断水,开会时给各路神仙倒倒水泡泡茶之类。工资不少一分,政治待遇不变。不顺的只是那口气。你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气不顺,烦恼会生出几箩筐来。你若懂得善待自己,顺了那口气,像苏蔓那样,唱着歌走来走去,就万事太平了。就把想借此打击你的人鼻子气歪了眼睛气斜了。

苏蔓在祝涛身上就看到了这种效果。苏蔓倒暗自同情祝涛,每当她看见祝涛冷眼翻她或面孔煞白,就想,祝涛院长太可怜了。

苏蔓一如往常浪漫着,一如往常地徜徉在花园里看蜂浪蝶舞,闲坐在白杨树下看云卷云舒。

祝涛拿她没办法,就寻隙别的事。有一天,他就抓住了王小东的辫子。那天天气非常好,春光融融,暖风习习,白杨树一整天都在拍着手儿欢笑。这样的天气苏蔓当然不会坐在办公室里。也是合该有事,祝涛这天偏偏抽查签到簿。不查不知道,一查气得他翻肠倒肚。原来王小东的考勤簿上,苏蔓几乎是满勤,就连祝涛能点出具体日子的缺勤,都被王小东填上了各种各样的合理理由。

祝涛质问王小东,你敢这样玩忽职守,看来你是成心不想在艺术研究院混了。你忘了自己的小名了,跑了两年回来,没处分你你不舒服了?他给王小东抡大帽子,你这是破坏改革,阻挠艺术研究院的改革措施。

王小东嬉皮笑脸说,哟,祝院长,你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吓得我尿裤子了。

祝涛说,我给你扣大帽子?我还要砸你的饭碗呢。

王小东说,谅你也没这个狗胆,我的饭碗是党和人民给的,不是你赏赐的,你务必要搞清楚。

王小东去上海闯荡闯瘸了一条腿,却闯亮了嗓门闯大了胆子。他这么一叫,就把单位所有的人都叫来了。艺术研究院这种单位平时沉闷得很,有人干仗人们立即兴奋起来,尤其是和平时大家又恨又怕的祝涛干仗,更有刺激意味。大家明着劝架,暗着为王小东加油,恨不得他们立即打个地覆天翻才好。

王小东,你还不快向祝院长道歉,你胳膊拧得过大腿么。

就是,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气候,你惹祝院长生气,不是成心砸饭碗么。

王小东说,狗屁,他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我碰得大神多了,我死都不怕,还怕他。我正想让他钻钻我的裤裆哩。

大家这才注意到,下海上岸的王小东,神情里多了一种凌厉;瘸了一条腿的王小东,气势里透着勇武。谁知道这小子两年到上海干什么去了,也许去了黑社会接受训练也说不定。祝涛不由得也哆嗦了一下,但他是那种霸道惯了的人,嘴里毒箭乱射。骂道,杂种,我今天就叫你先钻我的裤裆。说着向王小东扑去。不等他近身,王小东举起拐杖轻轻一挡,他就摔出了两米远。

祝涛立即灿烂起来了,鼻血恣肆汪洋,艳艳地满脸开放。

啊!大家都忍不住笑了。那种发自心底的乐,就跟刚刚打倒“四人帮”上街游行那天的情形差不多。

王小东挫了祝涛的锐气,端一杯清茶去白杨树下和苏蔓并肩坐着。苏蔓说,小东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你就给我全打上旷工,看他能拿我怎么着。

王小东没回答。王小东追着天边一朵白棉花似的云彩,思绪走远了。

王小东回艺术研究院三个月,还没有单独跟苏蔓说过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当年,他不辞而别,而且是黄鹤一去无消息。那是他觉得在苏蔓面前丢了面子。现在,他失败而归,而且败得瘸了一条腿,他更觉得在苏蔓面前没了面子。一个没了面子的人,跟自己心中的女神自然没法靠近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跟祝涛那猪干了一仗,勇气倒来了,倒敢于和苏蔓并肩坐在白杨树下了。

苏蔓说,我请你喝茶好不好。四月的江北,油菜花开了满坡,金似的铺向天边,坐在江南柳园喝茶,隔江观赏油菜花,就是活神仙了。小东咱们去做活神仙。

王小东说,好,我们去看油菜花。

柳园其实不是园而是林,是一道沿江堤栽植的风景林。喝茶的人就坐在树下,一张小园桌,一把白瓷茶壶,两只小盖碗,悠悠喝下去,坐久了,柳絮飘了满头满身,就分不清谁是柳树谁是人了。

苏蔓和王小东在柳树下喝茶,还是往日的曼妙融洽,还是往日的散漫无主题。苏蔓说,她画了一幅人物肖像,两年了,每天画一笔,可是怎么也完不成,近日倒完成了,可还是不怎么满意。王小东说,我做了一个天鹅雕塑,两年了,每天雕一刀,每一刀都在完美她。现在她栩栩如生,似要腾空而起的样子。他真担心她哪天不翼而飞。

苏蔓微微笑了一下。苏蔓的微笑很动人。就像春水的波纹一样沁心入脾,让你心旌摇荡。王小东心里抽了一下。

苏蔓去提茶壶续水,王小东正好也伸手去提茶壶,两只手碰了一下,立即触电似的缩回。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似的,两个爱说淡话的人却说不出话了。他们只好举目去看对岸山地上流金溢彩的油菜花。

初夏,西北五省市在云城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助残活动现场会,苏蔓和王小东被市上点名去协助编排文艺晚会节目。他们还是亲自出演那个“轻轻走到你窗前”的节目,这一回,因为王小东本人成了残疾人,他演得更真切了,他把观众演哭了也把自己演哭了。他的老师苏蔓捧着他献上的金桂,头埋在金桂里,也哭了。

祝涛在台下目睹了这一幕。祝涛心里妒火欲火交织,祝涛差不多要疯了。他心里的感觉是,他吃了肖艳艳这个麻雀,一点也没有解馋,现在他更想吃天鹅肉了。不吃就活不下去了。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他撕碎了苏蔓的衣裳把她按在草地上强暴了。在梦里,他恣肆狂暴地吻了苏蔓的香唇,抚摸了苏蔓的双乳,进入了苏蔓的身体。他纵情焚烧了欲火,陶醉得魂飞魄散,然后驾着片云彩升空了。

这个梦当然没有应验,但祝涛真的莫名其妙升空了。

事情是这样的:

祝涛没当院长那阵子,潜心钻研的是史学。间或在省艺术研究所的内刊上断断续续发几篇论文,得以常常去开研讨会之类,就结识了省上的一个领导。两人谈得投机,遂成为忘年之交。祝涛天生咄咄气势,口里常出些新鲜言论,那位领导很是赏识,到下面工作时,就不忘在领导面前提及他,有时单独召见他,有时邀他共进晚餐。这样,他在云城就有影响了,就为他走上艺术研究院院长的岗位奠定了基础。后来市上组建旅游局,招贤纳才,他就进旅游局挂了个虚职。这个虚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也就是开会时主席台上坐一坐,上面来了领导陪着逛逛风景区吃吃饭,偶尔随某个部门出去考察一下。近年,西部大开发的战鼓频频催响,为了开放和发展,市上决定成立文化开放发展委员会,为市上经济发展和形象塑造出谋划策。这个委员会既是全市最高学术研究机构,也具有政府职能,级别定为副厅,决定由基层推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学术权威担此重任。物色人选那段时间,正好那位省上的领导在下面视察。上面领导一点拨,钦定祝涛。就是说,天上掉下个馅饼砸在了祝涛的头上。他稀里糊涂就升了格,从实际的正科,挂名的副县,一下子跃到了副厅。

祝涛的名字及脱帽照片公布在《云城日报》上的时候,熟悉他的人都奇怪,怎么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莫名其妙就升得这样高了,比“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喷气式飞机干部升得还要快。他做艺术研究院院长时不太显高,大家就不特别在意他的种种劣迹。他现在升到太空,大家就没法不注意他的不端品行了。

熟悉祝涛的人,想起他的劣迹并且不能容忍的大致有如下几条:

一、缺乏孝道。祝涛前不久将山里来的乡巴佬父亲赶出家门,致使可怜巴巴的山里老汉蜷缩在大门外呜呜哭了一夜;

二、强占民女肖艳艳;

三、通过狂赌受贿,侵吞国家财产;

四、不务正业,数十年没有一篇像样的论文,更没有著作出版;

五、迫害群众,有辱骂殴打干部行为。

一时间群情激奋,人们瞪着眼,伸长着脖子,流着热汗,攒着闷劲,似乎就要伸手把皇帝拉下马了。真的,只要谁伸头写个义正辞言的揭发信,劣迹昭彰的祝涛可能就没法迈上主席台了。

可是,就没有这样一个好汉。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文化人大都不懂政治,大都是嘴上的功夫。说一说,骂一骂,畅畅心里的怨气,给嘴过一过年,就烟消云散了。

这样,祝涛就顺利地飙升并且坐到了红旗飘扬的主席台上。祝涛成了云城文化开放发展委员会第一任主任。

凡事一旦成为事实,这事实就会改变一些东西。现在院子里的人不再叫他院长而改口叫祝主任。没人下命令,没人强迫,祝涛祝院长一走下主席台人们就这样叫了,骂他和没骂他的人都这么叫他,他也就笑纳了。

人们说,祝主任,会开完了?做了这么大的官,该请客了,该与民同乐一把了。

祝涛说,请请,一定请,大家这么抬举我,我能不请大家撮一顿?没有大家抬举哪有我祝涛的今天。

市文化局局长本来是领导着他的官,现在见了他也局促不安地改口叫祝主任,偶尔在宴会上相遇,竟也将主位让给他坐,虽然心有不甘,言不由衷,但就这么做了。这么做了就是承认了。话又说回来,你不承认人家是事实你能怎么办?你愿意担个文人相轻的恶名,你愿意背个嫉贤妒能的黑锅?

祝涛感觉好极了。祝涛在权力欲望涨满的时候暂时不那么想吃苏蔓这只天鹅了。一个人有了权,还愁什么不能得到呢。祝涛略通一点点辩证法,知道物盈则亏的道理。就好比吃饭,不能一下子吃得过饱,吃得过饱,胃就撑坏了。

祝涛现在妻妾环绕,权钱皆有。祝涛具备了当今时代幸福男人的必备条件,祝涛没有理由自寻烦恼。最初那些日子,祝涛走路都感觉在飘着,就好像身上附着了轻功似的。

他在办公室坐不住了,在家里坐不住了。他有事没事地常常走在大街上,有事没事地常常坐在院子里,扎在人堆子里。

祝涛有讲笑话讲黄段子的才能。他在院子里一坐,就有人来前呼后拥。

他讲笑话能让人笑破肚皮。他讲黄段子绝不躲躲闪闪,无论多么碜牙的他一口就说了出来。他尤其爱讲本市官员的逸闻趣事,这样显得他和那些官员关系密切,另一方面暗示他们平起平坐。

他讲道:一个主管文化的副市长下乡检查扫盲去,正农忙着,男人们都上坡干活去了,屋里只剩下个小媳妇儿。副市长拿张纸饭桌前一坐,掏出钢笔写下个“天”字,考小媳妇儿,认识这个字么?小媳妇羞答答拧着辫梢摇摇头。副市长又写下个“日”字,问,可认得这个字?小媳妇还是摇头。副市长就宣讲道,一日就是一天。小媳妇腾地红了脸,哼哼着说,嗯,那咋行呢。副市长说一天一日嘛,小媳妇脸不红了。小媳妇说,嗯,那还差不多。

听众开始没反应过来,领悟过来后,有人就笑滚在地上了。

祝涛与民同乐,祝涛笑得一颤一颤的。肖艳艳滚在他怀里,要他揉揉肚子。他老婆唐娜笑得泪飞如雨,一边捶着他脊背一边说,哎哟你个臭流氓,这不存心要笑死老娘吗。

祝涛讲完了荤的讲素的。他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做了个怪梦,纳闷了好几年,现在才应验了。依在他左边的肖艳艳就说,什么怪梦,说出来大家同乐,别卖关子。祝涛再三地扭捏,后来还是说了。他说他父亲梦见家里一口奇大的棺材被天上垂下的一根绳子呼地吊到空中去了。他说破梦的阴阳先生说,这是好梦,升高官的梦。

听梦的人异口同声说,可不应验在你身上了。

祝涛就豁豁地大笑。

肖艳艳矫揉造作地用粉拳捶他一下,说,真俗。

祝涛的老婆唐娜也说真俗。

唐娜坐在祝涛的右边,她说这话时献媚地望着祝涛。

唐娜在他们婚姻的初级阶段一直统治着祝涛。后来祝涛做了院长,乾坤就开始扭转,现在当然是乾坤颠倒了。乾坤颠倒之后,唐娜醋也不敢吃了。她现在和肖艳艳一边一个拥着祝涛,很开心很幸福的样子。唐娜甚至是有些感激肖艳艳的。正是肖艳艳的出现,打倒了她的情敌苏蔓。初中文化程度的商场营业员唐娜认为,苏蔓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妖精,属于噬骨吸髓的那种,沾上男人男人就完了。而肖艳艳不过是陪睡而已。陪睡的女人如同新衣服,穿旧了男人自然就厌弃了。用不着她多伤脑筋。

多么聪慧的老婆。

按说,祝涛已经将人生辉煌到极致了。女人、权力、金钱,这些当今时髦男人必不可少的武装他都占全了,他应该幸福无疆了,他却突然失落起来,总像缺了什么似的,心怎么也落不到实处。特别是从会场上退出的时候,从肖艳艳身上下来的时候,从家里离开的时候,他竟有断线风筝之感。

这就很危险了。这就得疗治了。可是他找不到病因。

有一天,他开罢会乘车回家,透过茶色玻璃看见了坐在白杨树下优哉游哉说着笑着的苏蔓和王小东,心突然猛地紧揪了一下。他就明白自己的病因在哪里了。

原来,是这婊子所给他的挫败感让他的胜利不够完整。原来,是这块没到嘴的天鹅肉,使他心有不甘。

其实,对于苏蔓,他已没有了过去那种倾慕或者垂涎的情愫,他主要是要一个胜利的感觉。

睡了她。我祝涛这辈子非睡了她不可。睡了她,再踢了她。

祝涛想。这就是饭饱生驴事了。

祝涛打定了主意要生这个驴事,就动了很多脑筋。他开始在苏蔓面前装绅士摆谱儿,一副高高在上的贵人派头。苏蔓就认为他做了官收敛了,就对他放松了警惕。从不到单位加夜班的苏蔓那天因为赶写一篇民间舞蹈方面的论文要查资料,就到单位开夜车,祝涛伺机尾随而去,挤进了苏蔓办公室,且随手卡死了门。

苏蔓一点也不惊慌。苏蔓站在书架前翻资料,见他转身插门只说了一句,请你放尊重,注意形象。

祝涛扑通跪在苏蔓脚下,哀楚无限地说,我痴爱你十年,石头也该动心了。你看,现在我放下官架子,放下男人的面子跪在你脚下,你就给了我吧。他心里说,婊子,等我睡了你,再叫你给我跪下。

苏蔓仍在翻书。苏蔓说,我现在知道了什么叫做赃官。如果你还有一点儿廉耻,赶快离开我的办公室。这是圣地,你别弄脏了她。

祝涛好半天没有吱声,苏蔓正讶异,突然他一跃起来拉灭了灯扑向苏蔓要施暴。他哪里知道,搞舞蹈的人都有一身拳脚。苏蔓不等他拢身,双手一挡,就让他仰面摔到门口去了。

苏蔓走过去从容地打开门,说,请吧,大主任。

祝涛满腔的欲火没有发泄,气急败坏地回家,冲了澡喝了牛奶吃了安定,仍然狂躁不安,就去撩逗近年来基本不用的老婆。老婆是极力逢迎他的。老婆不想被废当然得事事逢迎。老婆特意洗了澡,喷了香水,穿了粉色的真丝睡裙在他面前摇摆。他疯狂地按倒了她,两个人互相迎送,配合得蛮默契,眼看要共赴云端了他却在情急时大叫道:苏蔓苏蔓苏蔓。

唐娜一个鲤鱼打挺将他翻到床下。唐娜是俄罗斯大厨娘般的身段,真发起威来他不一定是对手。

唐娜大声嚷嚷,吓得祝涛扑上去捂她的嘴。唐娜怕吵醒女儿,才闭了嘴。

唐娜初战告捷,出了一口恶气。但痛定思痛,却忧伤不已。想当初祝涛穷得一文不名,在云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是她接纳他,给他一个温暖的窝。初成家时,为他省吃俭用创家业,刚松一口气又为他生儿育女,女儿养大了又受他这般窝囊气。说起来,唐娜还算个过日子的女人。八十年代舞风盛行时没进过舞厅;九十年代卡拉OK泛滥时她连卡拉OK是什么意思都没弄明白,麻将也不打,热闹也不赶,一心一意地为他操持家务。心劳碎了,神操干了,却落得这等下场。她忽然就想开了,从明天开始为自己活呀。再也不牵心挂肠地给男人擦皮鞋熨衣裳了,再也不为他炖莲子羹煲鱼头汤了。

唐娜要求请保姆。

保姆是从劳务市场挑来的,训练有素,干净利落。保姆一来,唐娜翻身得解放了。一颗劳碌的心闲下来,她开始考虑应该去学学跳舞,应该进进美容院。一双手闲下来,她开始摆弄时装和化妆品。

一句话,觉悟了的唐娜开始寻找做夫人的感觉了。解放了的唐娜,要求人生光明呀。

唐娜第一次进舞厅的时候惶惑得要命。久未与外部五彩缤纷的世界接轨,唐娜迟顿了。久不进行体育锻炼,唐娜笨拙了。总之,她疑疑惑惑步入舞池的时候,觉得满地飞舞的男女都是王子公主,唯自己是个丑小鸭。

她去的是中老年水上健身舞厅。一条四吨位的轮船,布置了五彩旋转灯酿造出绮靡温馨的氛围,船上是莺歌燕舞,四周是隐隐涛声,真正奇思诡想,看起来华丽又浪漫。唐娜感觉到眼睛有点儿睁不开,头也有些晕眩,她拣个无人的角落坐下,只那么三五分钟,就觉得这不是自己来的地方,就准备打退堂鼓了。可是,这时候有人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她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见有位绅士模样的人,穿过灯影向她走来。她认出来,这是那个刚刚在舞池中央飞旋的人,不知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祝夫人不认得我吗?我是老戴呀。

老戴,那个退休多年,高住六楼深居简出的老戴,真的,唐娜几乎把他遗忘了。听说他是什么研究民间文化学的专家,那玩艺儿在这年头等于废物的同义词,所以谁也不注意他。他在院子里言语少,行走也少,他的存在聊胜于无,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在这个叫做天仙配的水上舞厅里,他让唐娜第一眼就记住了,刚才就是与他的王子风度比较,唐娜觉得自己是丑小鸭。

王子风度的老戴说,我来教你好吗。说着躬腰伸手,说一个请字,唐娜不由自主就站起来了。老戴告诉她要领:不要低头看脚,注意踩节奏,跟着感觉走。

唐娜小学生似的听话,亦步亦趋跟着老戴,竟也转了一圈又一圈,跳了一曲又一曲。每一曲结束老戴都轻拍一下她的背,鼓励说,你感觉不错。又说,常来练练,熟能生巧。

唐娜感动地点点头。

为了感谢师恩,唐娜去船头的冰柜买来伊犁酸奶,两个人斜靠在船舷上,用吸管轻吮。江风轻轻掠过面颊,波涛悄悄划过耳畔,远处有点点渔火,近处有霓虹灯闪烁,野鸭子偶尔一声鸣叫凌空传来,弄得天上人间似的。

唐娜想,这才叫生活啊。

老戴轻声问她,感觉好吗?

唐娜说,嗯。

唐娜天天晚上跳舞之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连她自己也始料不及。首先她不再计较祝涛对她的态度,其次走路如同风摆柳,轻盈而活泼,再次是嘴边不自觉地挂着歌。可悲的是,一个老婆都烂漫如蝶了,祝涛却没有一点察觉,他依然用“一边待着去,你懂什么”这样的语气跟唐娜说话,依然肆无忌惮睡肖艳艳,依然梦中一呼再呼苏蔓,直到有一天唐娜提出离婚,他还执迷不悟,以为她痴人说梦,哪有民离官的道理。

祝涛理也没理唐娜的茬,穿上外衣就出门去了。今晚,市影剧院首演苏蔓和王小东编排并主演的现代歌舞剧《红伞》,他不能不去看。

对于苏蔓,祝涛就像怕蛇的孩童那样,惧怕万端,却忍不住要去看,哪怕吓青了脸吓破了胆,就是忍不住要看。

应当承认,他对淑女苏蔓是害了相思病了。不管他爱苏蔓也罢,还是要找胜利的感觉也罢。总之他病了。病到大白天若丢个盹儿,他也在梦里强暴苏蔓。最可笑的是有一次他在主席台上打盹儿也做这样荒唐的梦。那天正值市文化开放发展委员会举办年会,市上很多要员都坐在主席台上,祝涛却沉湎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那是个甜蜜无限的梦,在这个梦里他和苏蔓的胶合破天荒不是用强暴的方式而是苏蔓自愿。在这个梦里苏蔓蛇一样缠绕着他,婉转娇啼。他真不愿意醒来啊。他真想对天对地狂呼乱叫啊。

苏蔓,我祝涛要的女人,终于到手了。

他实在睡得太过分了,不仅形态各异,而且鼾声大作,坐在旁边的秘书长就不能不叫醒他了。

会场上扛摄像机的记者都是熟人,开玩笑把镜头对过去,录下他那些垂着头、偏着头、耷拉着头的睡相,当做笑料放给他看。他竟一笑置之。他想起了主席台上的美梦。

这种情景足以说明,我们的祝主任他病了。问题是治病的灵丹妙药,金钱和权力都买不来,否则,祝涛是愿意倾其所有换这药的啊。

这天晚上,舞台上的苏蔓穿的是洁白如雪的大摆连衣裙,一脸天真,满身清纯,走向前台,就如一朵白云飘啊飘的。祝涛瞪大眼,张大嘴,恨不能吞了那朵云。就在这时候,他一扭头看见了一个令他五雷轰顶的景象:午睡时才从他怀里离开的肖艳艳,现在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个剥好的荔枝,正妖媚万端地往武瑞华嘴里喂。

武瑞华是两个月前新分到艺术研究院的大学生,饭碗都还没端牢呢,竟敢碰他的女人。祝涛在看见这一景象的瞬间给武瑞华判的刑是腰斩。他举着把大刀,对准那一米八○的大块头中部拦腰砍去,然后他拄着刀单膝着地,对着那还没断气的头颅说,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了吧?

武瑞华说知道了,然后瞪着眼死去。

事实是祝涛站起来向肖艳艳招了个手,肖艳艳也回敬了他一个招手的动作。但肖艳艳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过来藤缠树,而是继续剥着荔枝喂武瑞华,武瑞华幸福无限地享用着贵妃荔枝,还不时趁剧场灯光暗时嘴对嘴地给肖艳艳喂过去。

那一刻,祝涛的肺是真的炸裂了。他都听见肺在胸腔里炸裂的噌噌声了。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能腰斩了武瑞华,他甚至不能用整治王小东的手段来收拾武瑞华。若跟二十郎当岁的武瑞华动手,恐怕脸灿烂成牡丹的是他祝涛。更何况,他现在是堂堂市文化开放发展委员会的主任,怎么能跟一个毛孩子动手呢。

这样,祝涛肺气炸了几千回,在意念里将十恶不赦的武瑞华腰斩了几千回,一宿不眠,第二天早上,也只能胸怀千仇万恨地冷静着,将武瑞华传唤过来训话。

祝涛传唤的是武瑞华,武瑞华进来却带了个尾巴。他和肖艳艳手牵着手走进来,就像八月里一枝并蒂莲花那样惹人心碎,祝涛差点气晕过去。

祝涛呵斥肖艳艳,我们谈事呢,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

肖艳艳反而偎进了武瑞华的臂弯,说道,你要谈的事,肯定跟我们俩有关,你一次训了,岂不省事,也符合现代化的办事效率。

祝涛刷地沉下脸来,两眼像两柄出鞘的剑那样闪着寒光,官的威严出来了,官的架子也出来了。肖艳艳不由自主地离开了武瑞华的臂弯,束手站立着。

祝涛说,也好,你一起受受教育也好,否则你不懂这个世界上的游戏规则。

祝涛问武瑞华,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武瑞华说,知道。你大概看着我和肖艳艳谈恋爱不舒服。

祝涛说,你既知道,为什么明知故犯。

武瑞华说,我们是自由恋爱,我们犯了什么了。

祝涛说,你可知道一句俗话,兔子不吃窝边草,好汉宁借朋友衣,不占朋友妻。

武瑞华说,咦,艳艳明明是自由身,她是谁的窝边草,谁的妻?是你大主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你告诉我清楚,她若是名花有主,我立马撤退,本人什么都不懂,就懂道义二字。

祝涛一下子噎住。他又想腰斩武瑞华了。现在不仅要腰斩,还要用钉锤先一颗一颗地敲掉那口闪亮的白牙,还要用利刃一点一点割碎那粉红色的舌头。

但是他暂时没有执行这酣畅淋漓的判决。

祝涛像只暴怒的狼那样,突然丢开斗不过的对手,转向肖艳艳。他一步跨过去,几乎要贴着肖艳艳胸膛了。他低沉地吼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说,这世上所有的,我还有什么没给你?你这样背叛我。

肖艳艳仰望了一下高大魁梧的武瑞华,说道,青春。

这两个字,对于年过半百的祝涛,无疑是杀伤力空前的烈性炸弹。祝涛虚弱地退回到他阔大的办公桌前,然后慢慢在真皮转椅上坐下,像驱赶苍蝇那样挥挥手说,滚出去。

武瑞华和肖艳艳就滚出去了。他们滚出去时像表演似的勾肩搭背,还同时回头对祝涛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这一次,祝涛想腰斩的不仅仅是武瑞华和肖艳艳两个,他想腰斩了共和国肖艳艳他们那整个一代的青年。遗憾的是他做不到,他所能做的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那情形有点像困兽在笼,又有点像廉颇老矣。总之是无可奈何了。

苏蔓和王小东编排主演的《红伞》,讲一对热恋着的现代青年,突遭生活变故而流离失所,最后历尽艰辛重逢的故事。故事不新,关键他们选取了一个新的角度,并运用了诗的对白,营造了一种凄迷浪漫的环境氛围,将浮躁的现代城市人慢慢拉进了旋转着的红伞下面,跟他们一起感受大橡树下的男欢女爱,山崩地裂的生离死别,无边雪域里的苦苦寻觅和照亮剧中人生命的那一朵泥石流里幸存的小黄花。

这是一出现代人久违了的演绎爱的高贵的诗剧。

帷幕落下了,观众还没有从剧中醒来,当身着一袭白衣裙的苏蔓与同样一身白衣的王小东相携来到台前谢幕,观众才醒来。掌声山呼海啸一般地响起来,苏蔓和王小东深深垂下了头颅。当他们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是祝涛祝主任在送走一个断肠故事之后,想起的又一个令他断肠的故事和场景。这后一个故事因了前一个故事的冲击,他当下没来得及品味。现在肖艳艳走了,他有时间品味了,竟比前一个疼痛千百万倍,就像一把钝刀在割他的肉,一刀一刀,缓慢而绵长,永无止息。

这是因为,苏蔓这只光焰绵和的过时马灯,高高地挂在船桅上,那幽远素洁的柔光,他可望而不可即。

这是因为,跛腿的王小东,竟然俘获了那束光。对于苏蔓,现在他已经没有恨,只剩下失败的感觉了。

他想,他们什么时候弄出的那部诗剧呢。他们怎么能演得那么激情投入呢。

他想不通,他们谢幕的时候,为什么要将头颅低垂到那样的深度,那是几乎触及脚面的深,垂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那深度让他害怕让他痛,让他万分的仓皇。就好像好端端地走着平路,突然一座高山横在了面前,让你气喘恐惧,找不到攀越的路径。

祝涛就这样想着他的断肠事,想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他给自己寻找出路,拿出一本专业书来,又摊开本方格稿纸,拔开尘封已久的钢笔,想写点什么。但竟然下笔无言,用句现在时髦的话说,他在自己曾经纵横驰骋的疆域里找不着北了。这几年,主席台上坐着的时间,酒宴上耗费的时间,各种社会活动应酬的时间,飘忽忽的时间,还有泡肖艳艳单相思苏蔓的时间,把他的生命分割了。他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怪物,什么都不是了。他坐上主席台,并没有为国为民出力,只是翻阅一摞又一摞打印好的文件。确切地说,只是翻而没有阅,因为用不着阅,有人在照本宣科着,你支棱着耳朵听就行了。甚至听也用不着,一切都约定俗成,一切都由制造材料的人制造好了。你只要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将良好的形象印进摄像机里就行了。当然,你最应该做的是认真分析研究文件,提出建设性意见和建议,为国分忧为民解愁。错就错在,祝涛太把官当一回事,而没把自己的神圣使命当回事。

祝涛兼任着艺术研究院院长,这身份其实已明确了,你是农民呢,还应本分地种好你的地,你是工人呢,还应本分地做好你的工。具体到祝涛祝主任身上,你就应本分地研究你的学问写好你的著作。

这个表率的作用,才是实质,才和你的职位名副其实,才与党和人民给你职位给你荣誉的初衷相符。

偏偏,祝涛就忘了这个。忘了这个,对不起,你就成了气球,只好在空中飘浮着。文化界没有那么多的会,你不能天天去坐在主席台上,也没有那么多的酒宴,你不能时时去举杯。很多的时候你要面对本分的日子,面对苏蔓王小东们在伟大的艺术面前深垂的头颅和飞扬的热泪,还要面对武瑞华们的青春挑战。你就不能不忧心如焚。

你就苦恼着吧,祝涛。

在祝涛忧心忡忡找不着北的日子里,他老婆唐娜却非常的昂扬。她首先改了名字,将那个“娜”字改成“婉”,并且加了“儿”字。这样,就和著名作家贾平凹的大作《废都》里那个楚楚动人的女主人公牵连上了,就有了文化品位和韵味了。当然,这是戴研究员的主意。老戴说“娜”字俗,中国不中国,外国不外国的。“婉”字才是地道的中国味儿。他们为此托了熟人在公安局备了案,而且破费在市里最高级的枫园酒店请办事的人撮了一顿。但他们乐意这样做。为了新的生活,谁会在乎出那么一点点力气费那么一点点神花那么一点点钱呢!

唐娜,不,应该是唐婉儿,现在生活得非常充实。每天打扮得清清爽爽去上班,上完了班就去跟老戴约会。他们现在已不大去水上舞厅了。他们很多的黄昏坐在柳园里喝茶。老戴在悠然品茶时,会给她讲“灞桥折柳”呀“沈园泪别”呀“梁祝化蝶”呀等等的故事,还会给她讲云城丰富独特的民间艺术,比如,云城的皮影、云城的社火、云城的山歌、云城的民谣,万花筒似的丰富。老戴不是卖弄。老戴的故事都是从茶水里轻轻漾出来的,像山间小溪那样,在唐婉儿心间潺潺缓缓流过。

老戴心里的学问真是美妙啊。唐婉儿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学问。也从来没有人这样认真地跟她讲过学问。她静静地坐着,屏神静气地听着;她的脸仰着,眼睛大大地睁着。这样子让老戴满心生怜,老戴就用握惯笔的那只柔弱的右手抚了抚她的头,还叫了一声婉儿。

这一声轻唤,就让唐婉儿意乱情迷了。她眼里噙着泪花,兔那样乖乖地靠在老戴怀里,并且用小狗般忧伤的眼神看着老戴,呼唤着主人进一步的爱怜。

老戴就吻了她。老戴的吻是学问家那种温和绵软细雨润心的吻。就这绵长的一吻,动摇了祝涛祝主任的婚姻基石。

唐婉儿回家,将一纸离婚申请书放在了祝涛面前。

从宴会上回来正慢慢剔牙的祝涛斜睨了一眼那张纸,突然豁豁大笑,突然像看猿猴那样看着妻子说,离婚,你要跟我离婚?你没病吧你。

唐婉儿说,我没病,我很正常。商场售货员唐娜提出和市文化开放发展委员会主任、市艺术研究院院长祝涛离婚。因为祝涛还不知道唐娜改名字的事,唐婉儿就还把自己叫做唐娜。

祝涛呸一口将剔出的肉屑吐在地上,他今天在宴席上吃了山珍果子狸,那东西瘦肉多,卡牙,所以一剔一大块。祝涛呸出了剔出的秽物后,不屑地怒道,滚一边去,发烧的话去上医院,别在这儿发母猪疯。

祝涛!唐婉儿怒喝一声,像猴那样蹦到他面前,叫道,请你尊重我的人格,我不是母猪,我是你老婆唐娜。我现在有了心上人了,我要跟你离婚。

这一叫使祝涛警觉了。他扔掉牙签,放下翘在茶几上的双腿,坐直身子问道,你有了心上人,谁是你的心上人?

在唐婉儿的记忆里,这是近几年祝涛第一次认真对待她的话。她心里恨道,祝涛祝主任,你也有必须把我当人的时候,你也有必须认真听我说话的时候。唐婉儿心里充满报复的快感,几乎想笑出声。但她不敢。她要解决自己的当务之急,就不敢轻率地笑。祝涛不是别人,祝涛若真发了怒,祝涛若不愿意,她非但离不成婚,还要株连老戴。试想,祝涛若给法院方面打个招呼,谁会受理她的离婚案。试想,祝涛若发了威,老戴在院里怎么过。虽然他已退休,老伴去世了,儿女远在省城,可以说无牵无挂。但他爱着云城,爱云城就得住在这里,祝涛若要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随便玩一下,就会让他痛不欲生。

知夫莫若妻。唐婉儿跟祝涛睡了二十多年,对祝涛的毒还是心中有数的。那年,他父亲因为一个话题跟他大吵,他竟凶神恶煞走去抽了老父屁股下的凳子。老父摔倒在地,捂着腰哎哟不止,唐婉儿要去扶,祝涛不让。老父大骂他忤逆,大骂他必遭恶报,他就把老父从地上拎起来摔到了门外。那天大雨瓢泼,满城流着污水。许多人来告诉他老父在大门外冻得直打哆嗦,祝涛眼皮也不眨一下。后来还是老戴收留了他父亲,做饭给他老父吃,还给他老父买了一套衣裳,又花钱买车票送老汉回家。祝涛知道这事,大骂老戴故意晾他。从此老戴在他嘴里变成不识时务的老朽,偶尔提起老戴时,不分场合都鄙夷地称他老朽。

所以唐婉儿灵醒了。所以唐婉儿不说自己的心上人是谁。

她说,我觉得自己水平差,字墨浅,配不上你,尤其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咱们一起走在大街上,人家喊你主任时,我自卑得头都抬不起来。但那时孩子小,我没敢想离婚的事,现在孩子大了,我才这样决定。

祝涛说,你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祝涛发狠时脸拉得像猪尿泡,唐婉儿心里害怕,脱口就说出了老戴的名字。

老戴叫做戴文昌。

祝涛觉得生疏,一时想不起这戴文昌是何方神圣。唐婉儿又补充说,就是你常骂的那个老朽。

祝涛鄙夷地说道,我说呢,你那猪猡眼能看上什么好东西,倒是,你们俩,乌龟王八正好一对儿。痛痛快快骂完了,忽又感觉不对,厉声道,从今天开始,你离那老朽远点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接触这种人多了,你怕真要变成蠢猪了。

唐婉儿的眼泪出来了。恋爱中的人神经最为脆弱,刚刚还被另一个男人心肝肉儿地怜惜着,现在却遭人这般凌辱谩骂,叫一颗多情的心如何不受伤。

唐婉儿哭着说,我在你眼里是猪,是下贱货,所以我坚决不攀你的高贵了。你是堂堂的大官,你痛痛快快在离婚申请上签个名,放我一条生路。我是猪,我就去找个猪相伴,也好落个平等相处。哪怕住茅屋歇桥洞呢,哪怕吃菜咽糠呢。总之两人是一样的,心气平。

从女人的眼泪里和语气里,祝涛看出这不是儿戏了。他不由得心虚,十几年前他可以动不动将女人赶出家门,动不动让她滚,现在他不敢了。他那冲天的底气是哪天开始泄漏的?是从追逐苏蔓的惨败里还是从肖艳艳的背叛中,或者从他飘忽忽走上主席台时就开始了?他忽然就明白了,在他精神上一败涂地的时候,眼前这个被他百般轻贱的女人,是他最后的防线也是他的根据地。他想起她日复一日地为他洗衣做饭,守家看孩子,想起她在他轻蔑的目光里无声地走来走去,想起他每一次出门前,她都端着茶水送到他唇边让他再喝一口,免得路上渴。

总之,他第一次想到老婆的诸多好处了。但是,已经迟了,老婆的心被一个他最不放在眼里的老朽盗走了。当然,祝涛并不认为事情有这么严重。他的政治素养提醒他,凡事必须弄清根由再行决定处理办法。于是他破天荒柔情万端地冲老婆笑了一下,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不料老婆立即像被扔进火坑似的尖叫起来,老婆拼命厮打着逃出他的臂弯,一下子逃得远远的,并惊恐地看着他,叫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啊。仿佛他是个碰不得的秽物,一沾就会玷污了她。

祝涛祝主任不高兴了。他还不大习惯一向低眉顺眼的老婆这样嚣张。

他重又在沙发上坐下,说,你把事情讲清楚。

老婆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跟戴文昌研究员相爱了。他对我温存,把我当人看。他给我讲各种各样的知识,把我当做知音。我们决心生活在一起,你挡不住我们,全世界的人都挡不住我们。我们约定:生同生,死同死。人来这个世上走一遭儿不容易,受苦受累不要紧,经风历雨不要紧,要紧的是像人那样活一回。

祝涛绝望地啊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唐婉儿继续说,这些年,你没有把我当人对吧?你想苏蔓那老妖精也罢了,男人嘛,心里想想别的女人没什么大错,但你不该喊她喊到我的床上。你睡肖艳艳那个破货也罢了,你不该睡她睡到家里来。祝涛你看,我的离婚理由是不是很充分?

祝涛没有回答。祝涛答非所问地说,你等到女儿高中毕业行不行,等她考上大学以后,你要干什么我都不拦你。

唐婉儿斩钉截铁说,不行。我尽了十七年的义务,剩下的义务该你尽了。你不能白当个爸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祝涛若有所思。祝涛说,你跳槽也该往好处跳呀,至少挑个各方面比我强的嘛,你傍那么个糟老头,我脸往哪儿搁,孩子脸往哪儿搁,你爸你妈脸往哪儿搁?记得你爸你妈还是死要面子的嘛。

唐婉儿叫道,祝涛我提醒你,停止污辱人。在我眼里,戴文昌比你这个官强千倍万倍,你最好不要逼我多说,咱们好说好散,彼此留点面子。

祝涛不再说话。祝涛回了自己的书房。唐婉儿热腾腾的离婚申请书暂时被搁在那里。就像一只触礁的船,无可奈何了。

祝涛不同意离婚。他找了院子里最能说会道的人找了岳父母大人找了女儿动员了一切社会力量劝阻唐婉儿,唐婉儿还是不改初衷。最后,祝涛亲自找了戴文昌。他是夜里九点敲开六层楼上戴文昌的门的。他有些心怀不轨,还有些气势汹汹。但是戴文昌一点也不怕他,一副视死如归状。

祝涛说,你知道淫人妻女是什么罪?你不是满肚子学问么,现在怎么成了满肚子男盗女娼了。

戴文昌说,你要这么说话,我只好下逐客令了。这些年,我的耳朵听惯了柳吟水唱,已听不懂世上的噪音了。

祝涛的拳头捏紧了。但他清楚戴文昌是打不得的。且不说戴文昌老朽之人经不起,戴文昌的女婿在省检察院做着高官呢。还有他自己的身份,他的身份规定他只能代表人民利益,而不能欺压人民。

戴文昌起身开门,还躬腰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祝涛一贯嘲笑的酸腐动作,现在这个酸腐动作驱逐了他。

祝涛软钉子硬钉子都碰了,还是不同意离。他威胁老婆说,你若想走起诉离婚的路你就是做梦,不信你试试。

唐婉儿没有尝试。她在一个月高风清的黑夜跟老戴私奔了。他们去了哪儿,没有任何人知道踪迹。云城交通发达,通往外部的公路线铁路线很多。东可去武汉西可下重庆,南可抵广州,北可上京城、新疆、内蒙古,他们任选一条路线,都可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他们不在乎那份工资的话,大可永不回头。

几乎与此同时,武瑞华也带着肖艳艳远走高飞了。他们年轻,不甘心在云城这样的小城市浪费青春年华。他们远走上海滩,到中国的巴黎打造生命金片去了。只有苏蔓和王小东仍在艺术研究院的白杨树下逍遥。他们在《红伞》巡回演出结束之后结了婚。婚礼在本市教堂里举行。苏蔓穿了王小东从广州邮购的白色婚纱,由父亲牵引着,郑重将女儿交给了王小东。他们将手放在《圣经》上立了誓,交换了戒指,接受了神父的祝福。王小东在上帝的注视下轻轻地吻了自己的新娘。

这个过程祝涛不知道。举行婚礼那天,苏蔓只请亲戚而不请同事朋友,艺术研究院一个人也没有参加。是办公室主任将这一消息告诉祝涛的。汇报是他的义务,因为结婚证明是他开出去的。

祝涛听了这个消息后,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办公室主任:你说女人比男人大八岁,他们会幸福吗?你说一个天仙似的女人跟一个侏儒似的跛子,能过到一块么?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王小东正支着画夹在白杨树下画秋天的黄叶。画画是王小东的业余爱好,他的油画作品《家》前不久参加了省美协举办的青年画展。现在他正创作油画《金叶》,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苏蔓站在他身边,静静地观赏着。祝涛看见有一片黄叶轻轻落在苏蔓肩上,苏蔓拿下来,贴在脸颊上了。在秋阳的余晖里,那情景本身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油画。

祝涛感到眼睛刺痛,他伸手放下窗上的卷帘,隔断了外面的风景。

(发表于《延河》2003年第5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小说选”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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