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骨魔是部落的酋长同时又是“阿理吉”,这种事例在新西兰本来是很多的。他有祭师的权威,他就根据这个权威可以对一些人或物用那种迷信的“神禁”来保护。
所谓“神禁”,是波利尼西亚[1]土人中通行的一种风俗,一个人或一件东西一被“神禁”,登时就不许任何人接触或使用。按照毛利族的教规,谁伸出亵渎神的手触到被“神禁”的人或物,就会干犯神怒,被神处死。而且,纵然神对这种亵渎行为迟迟不报复,祭师们也不会不很快执行的。
“神禁”,除掉在若干日常生活的场合有了固定的习惯而外,一般都由酋长根据政治的目的随时宣布。一个土人在许许多多的情况下都可以受到好几天的“神禁”,比方,在剪发的时候,在刺花的时候,在造独木舟的时候,在造房屋的时候,在他得重病的时候或死的时候。假使河里的鱼捕的人太多了,养不起来,或者地里种的甜芋刚长成时怕人践踏,为了经济上的目的,这些东西也可以用“神禁”来保护。一个酋长若是想防止闲人来搅乱他的住宅,他就把住宅“神禁”起来;如果他想垄断一只外来船舶的贸易,他还是用“神禁”来隔离这只船;一个欧洲商人招恼了他,他就“神禁”这个商人。在这些场合下,“神禁”的禁止作用就有些像欧洲古代帝王的“否认权”。
一个东西被“神禁”了,任何人也不能摸一下,否则必受惩罚。一个土人受了“神禁”的时候,在某一时期内有些食物是不准吃的。过了这种严格的禁食期,他的手还不能摸食物,如果他是富人,他就叫奴隶帮忙,把食物送下他的喉咙;如果他是穷人,他就只好用嘴咬着吃:“神禁”使他变成一只畜牲了。
总之,这种奇异的风俗在约束着、操纵着新西兰人的最细小的行动。这也就是神对社会生活不断干涉的表现。它具有法律的力量,这种频繁的“神禁”简直可以说是土人全部法令的概括,它是无可辩驳而且也无人辩驳的。
至于关在“华勒阇”里的那几名俘虏,是那酋长临机应变地发出了一个“神禁”的命令,把他们从土人的狂怒中拯救出来了。当时有几名土人,啃骨魔的亲信,一听到他们的首领叫“神禁”就立刻住了手,反过来保护那几名囚徒。
然而,格里那凡并不因此而妄想免除他罪有应得的处罚。他只有一死才能抵偿一个酋长的性命。我们知道,在土人中间,一个人在处死之前还要受到许许多多的苦刑的,决不是痛快地一下就死。格里那凡自然也知道他这次激于义愤而杀人的行为,免不了要忍受最残酷的报复,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不过他希望啃骨魔的愤怒只对他一个人发泄,不要牵累到别人。
他和他的旅伴们度过的这一夜是多么难过的一夜啊!谁能描写得出他们的焦急,谁能衡量得出他们的痛苦呢?那可怜的罗伯尔,那豪迈的巴加内尔都不见了。他们的遭遇怎样呢?他们是不是已经做了土人报复的第一批牺牲品呢?关于他们俩,谁也不再存着任何希望了,连那不轻易绝望的少校,也都死了心了。玛丽·格兰特没了弟弟,闷着一肚子的悲伤,约翰·孟格尔看到玛丽的那种样子,也急得发痴。格里那凡老是想着海伦夫人的那可怕的要求,她要求丈夫亲手把她打死以免将来受苦刑或做奴隶。他有没有这种骇人的勇气亲手打死自己的爱妻呢?
“还有玛丽呢?我又有什么权利亲手打死她呢?”约翰也这样想着,和万箭穿心一般。
至于想脱逃,很明显,根本不可能。十个战士,都是全副武装,在门口守着呢!
到了2月13日早晨,因为“神禁”的关系,土人与俘虏之间没有任何接触。棚子里虽有一些吃的东西,但是那些不幸者连摸也几乎没有摸。心里太悲伤,肚子也不觉得饿了。这一整天就这样地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带来任何希望。无疑地,死者的葬仪和凶手的处刑是要同时举行的了。
格里那凡认为啃骨魔已经打消了交换俘虏的意图,然而,少校对于这一点却还怀着一线希望。
“谁又能断定呢?”他老是这样说着,叫格里那凡回想一下卡拉特特被打死时啃骨魔脸上表现的神情,“谁又能断定啃骨魔的内心里不在感谢你呢?”
但是,尽管少校这样解释,格里那凡并不抱任何希望。第二天,整个的一天又过去了,处刑的准备工作依然没有进行。
延迟的理由原来是这样:
毛利人相信,一个人在死后的三日内,灵魂还没有离开死者的身躯,因此要经过三个二十四小时尸体才能葬埋。这种风俗是要严格遵守的。直到2月15日,全堡都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人。约翰·孟格尔常常站到威尔逊的肩上看看外面的动静。外面一个土人也不露面。只有站岗的战士在“华勒阇”门口严密地监守着,轮流换班。
但是到了第三天,各棚子的门都开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好几百个毛利人聚集到堡里来,个个都是静悄悄的,不声不响。
啃骨魔从他的屋里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些部落里主要的首领,走到城堡中央,上了一个几英尺高的土墩。土人群众在土墩后面几米的地方排成一个半圆形。全场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啃骨魔做了个手势,一个战士就向着“华勒阇”走来了。
“莫忘记我的要求!”海伦夫人对她的丈夫说。
格里那凡把他的妻一把抱到胸前。这时,玛丽·格兰特也走近了约翰·孟格尔。
“格里那凡爵士和夫人会认为,”她说,“如果一个为妻的不愿忍辱偷生,可以要求她的丈夫亲手打死她,那么一个未婚妻为了同样的目的,一定也可以向她的未婚夫提出同样的要求。约翰,到现在这个生死关头我可以说了,在您的内心深处,我不早就是您的未婚妻了吗?我能不能,亲爱的约翰,我能不能指望着您,和海伦夫人指望着格里那凡爵士一样?”
“玛丽!”那青年船长兴奋欲狂地叫起来,“啊!亲爱的玛丽啊!……”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草帘一翘,俘虏们就被押到啃骨魔那里去了。那两个女的已经认定了她们的死法,显得十分心安理得:男的心里却和刀剜了一样,但是表面还装出十分镇静,显得他们毅力非凡。
他们到了那新西兰酋长的面前了。这酋长立刻宣布他的判决:
“你杀了卡拉特特,是吧?”他对格里那凡说。
“是我杀了他。”那爵士回答。
“明天,太阳一升起,你就要死。”
“我一人死吗?”格里那凡问,心在猛烈地跳着。
“啊!如果不是我们的‘脱洪伽’的性命比你们的性命还要宝贵些啊!”啃骨魔叫起来,眼睛里表现出一种恶毒的懊恨!
这时,土人中忽然骚动起来。格里那凡迅速地向四周看了一眼。一会儿,人群分开了,一个战士跑出来,满头大汗,疲惫不堪。
啃骨魔一看到那战士就用英文对他说,显然是想让俘虏们听得懂:
“你是从‘白皑卡’阵地里来吗?”
“是的。”那毛利人回答。
“你看见了那个俘虏——我们的‘脱洪伽’了吗?”
“看见了。”
“他还活着吗?”
“他死了!英国人把他枪毙了!”
“脱洪伽”被枪毙了,格里那凡和他的旅伴们的性命也就完了!
“都死!”啃骨魔叫着,“你们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个个都给我死!”
就这样判决了,所有这些不幸者都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起服刑。海伦夫人和玛丽·格兰特望着天空表示无上的感谢。
俘虏们没有再押回“华勒阇”。他们这天也应该参加那酋长的葬仪和随着葬仪举行的血祭。一队土人把他们押到一棵大“苦棣”树的脚下,看守的人和他们待在一块,眼睛不断地瞅着他们。那毛利部落的其余的人都沉浸在一种官式的哀悼中,仿佛把他们忘掉了。
自卡拉特特死的时候起,按规矩不能动尸的三天已经过去了。死者的灵魂想必离开了他的臭皮囊。丧礼开始了。
尸体停在堡中心的一个小土墩上,穿着华丽的服装,外面裹着一层漂亮的茀密翁草席。头上插着羽毛,戴着一圈绿叶。面孔、胳臂和胸脯都擦着油,一点看不出腐烂的样子。
亲友们都走到土墩脚下来了;忽然,仿佛有个乐队指挥打着丧歌的拍子一样,响起了一片哭泣声、号啕声和呜咽声的交响乐,铿铿锵锵地响彻了云霄。大家都以怨抑的韵调和沉重的节奏,哭着死者。死者的近亲捶着自己的头;远亲抓破自己的脸,表现出为死者流血更多于流泪。那些可怜的女人把这种野蛮的义务尽得格外认真。但是,就是这样的场面也还不够抚慰死者的灵魂,死者的怒气还要找到本部落的生人的头上来发泄。他的战士们觉得,他们既不能使死者复生,就要设法使死者在阴间也不缺乏人世的享乐。卡拉特特的妻子决不能就把丈夫一人丢在坟墓里,而且那不幸的女人自己也不愿意独自一人活下去。这是风俗,同时也是职责,这种殉夫的事例在新西兰历史里是常见的。
卡拉特特的妻子出场了。她还很年轻。她的头发乱披在肩膀上,又号啕,又哽咽,哀声震天。她一面啼哭,一面声诉,模模糊糊的话音、缠缠绵绵的悼念、断断续续的语句都颂扬着死者的品德;哀痛到极点时,她躺到土墩脚下了,把头在地上直擂。
这时,啃骨魔走到了她的跟前。忽然那可怜的牺牲者又想爬起来;但是那酋长手里舞动“木擂”——一种可怕的大木槌——一下子又把她打倒下去。她气绝了。
立刻一片骇人的叫声又响起来。无数的拳头威胁着那几名看得心惊肉跳的俘虏。但是一个人也不走动,因为丧礼还没有完。
卡拉特特的老婆和她的丈夫黄泉相见了。两具尸体并排躺着。但是在那永恒的生活里,死者只有贤妻做伴还是不够的。如果他们的奴隶不也跟着一起死,他们俩住在奴衣·阿头那里,有谁来伺候呢?
六个可怜的人又被带到主子的尸首前面了。那都是根据残酷的战争法规沦为奴隶的几名贱俘。奴隶主在世的时候,他们挨尽了冻饿,受尽了虐待,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做的是畜牲的劳作,现在依毛利人的宗教习惯,他们还要到阴间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奴隶生活。
这几个可怜虫仿佛都安于他们的命运。他们早就料到要殉葬,所以并不感到惊骇。他们的手并没有缚住,证明他们是甘心情愿去死的。
好在这种死法很爽快,反倒给他们解除了长期的痛苦。毛利人的酷刑只是为着那几名欧洲凶手准备着的,那几名凶手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挤成了一团,眼睛转过一边,不敢看这种层出不穷的惨象。
六名精壮的战士举着六个大“木擂”,一齐打下来,登时六个牺牲品都倒到血泊里了。这就等于是一声信号,开始了那骇人的吃人肉的一幕。
奴隶的尸体和主子的不一样,它们是没有受“神禁”的,因此它们属于全部落的人所有。这是赏给哭丧人的一种酒钱。所以祭礼一完,所有那些土人,首领、战士、老人、妇女、儿童,不分年龄,不论性别,都像发了人肉狂一般,扑到那六名牺牲者的尸体上来。
格里那凡和他的旅伴们骇怕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尽量遮住那两个可怜的妇女,不让她们看见这骇人的景象。他们这时也意识到明天太阳升起时有什么样的一个死法在等候着他们了,并且,在这样惨死之前不知道还要受到些什么酷刑呢!他们惊怖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接着,丧仪的舞蹈节目开始了。一种用“极品椒”酿成的烈性酒——真正是一种椒精——更加强了那些土人的狂醉。他们已经没有一点人性了。他们会不会忘掉酋长的“神禁”,来向那几名吓昏了的俘虏下手呢?幸而啃骨魔在众人狂醉的当中还保持着他的清醒。他给了一个钟头的时间,让大家吃喝个痛快,过足了人肉瘾以后,再依惯常的仪式继续进行丧礼的最后一幕。
卡拉特特夫妇的尸体被抬起来了,依着新西兰的风俗,手脚都弯过来,贴着肚子。现在要葬埋了,不是永远就这样埋着,却只是埋到土把皮肉烂完只剩下骨头的时候。
“乌斗巴”的地点,就是说墓地,是选在堡外的二英里远的一个小山顶上,这小山叫作蒙加那木山,在湖的右岸。
尸体就是要往那里抬。有人抬来两顶很原始的轿子——坦白点说,是两个软兜——摆在土墩脚下了。尸体蜷曲着,——因此与其说是躺着倒不如说是坐着——用藤箍支着,他们的衣服,放到软兜上。四个战士把轿子扛上肩,全部落的人又嚎着丧歌,排成行列,跟在轿子后面,直送到墓地。
俘虏们始终被监视着,看着送殡的队伍离开了堡的外城;然后,歌声和哭声就渐渐地低下去了。
尸体蜷曲着,放到软兜上。
有半个钟头的光景,送殡的人们钻进了山谷的深处,瞧不见了。接着又看见他们出来,在山径上蠕动着。远远望去,这条漫长的曲折的队伍,一起一伏地,活像一行鬼影。
全部落的人在八百英尺的高度上停住了,就是说停在蒙加那木山顶上预先为埋葬卡拉特特准备好了的地方。
一个普通毛利人的坟墓只是一个坑和一堆石头。但是一个有权有势的酋长将来一定是要成神的,本部落的人却为他造了一座和他生前的名誉地位相称的大墓。
这个“乌斗巴”外面围着一道栅栏,在墓穴旁边还立了许多桩子,上面刻着人物,用赭石涂得渲红。死者的亲人们并没有忘记“韦斗阿”——死者的鬼魂——和他在生前一样,是要吃东西的。所以墓穴里放了许多食粮,和死者的武器、衣服摆在一块。
墓里一切享用的东西都布置齐全了,于是把两夫妇的尸体放下去,并排躺着;接着,又哭了一阵,就用土和草把尸体掩埋起来。
至此,送殡的行列沉默地下了山;从此以后任何人也不能再上到这蒙加那木山上了,谁上去就要死,因为它是受了“神禁”的,就和同加里罗山一样,那同加里罗山里也埋着一名酋长,是1846年地震时被压死的。
【注释】
[1]太平洋中部全部岛屿的名称,住的都是棕色人种,毛利人是其中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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