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和概念的他者

界定《精神现象学》主题，肯定表象思维在《精神现象学》中的地位，必然产生对《精神现象学》主题的展开及运行规律的重新认识。从《精神现象学》的序言和导论、起点、展开和结局来看，它本身是以谜语的形式构成的体系。隐喻、反语、双关语、发现、逆转、回归相呼应，与著作的谜语结构融为一体。整个体系这座大厦的拱顶石，环节安排和术语运用所依据的，正是“拓展——回归”运动。这种运动方式将是我着重给予分析的对象。

马克思说过，《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是黑格尔的圣经。对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存在着不同的理解，有人把它等同于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核，即否定的辩证法，有人则把它等同于黑格尔哲学中不合理的唯心主义的那一面，即非批判性和神秘主义。其实，“秘密”很可能有多个方面，是多方面糅合成的一个全体。对于秘密的揭示允许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去进行。

我认为，《精神现象学》主题之自我展示过程中“拓展——回归”运动方式，以区别于《逻辑学》和《哲学全书》中“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运动方式，旨在说明前者是现象学的意识的经验性运动方式，后者是《逻辑学》或《哲学全书》的概念的逻辑性运动方式。尽管黑格尔本人没有这种提法，但是“拓展——回归”运动确实是贯穿于现象学之中的。“拓展——回归”运动本身有一个前提，就是黑格尔关于意识的二重性观点。黑格尔说：“但是那自在的存在和知识之间的区分已经通过这样的事实呈现出来，意识毕竟知道有一个对象，某物是自为的存在；知识，或作为对象的意识的存在，是自为的另一个要素，这种区分作为一个事实呈现出来，考察建立在这种区分之上。”^[7]这是黑格尔的重大发现：意识具有两个要素，在任何意义下或以任何方式都不可能由其一推出其他，任何一个要素都不是另一个要素的基础。这是意识原始存在的两层含义，也是指意识的二重性。存在着对象意识和对象意识的意识。这是黑格尔哲学与谢林哲学的根本区别。它使黑格尔摆脱了对谢林哲学的依附而走向独立，《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独立宣言。

如果不理解并时时记取黑格尔对意识二重性的区分，不理解这种区分的意义，那么将无法了解黑格尔思想的基础。意识原始存在的二重性是黑格尔考察所有意识的经验形态的基础。在现象学中，每一种经验都试图消除意识存在的二重性。现象学各个意识阶段的任何一种关系都是一种尝试，想把实际存在于自在意识和自为意识两要素之间的联结意义有系统地陈述在一个单纯的概念里，经验的每一次尝试都表现为意识的二重性存在的特殊形式。没有意识的二重性，就没有经验事物。借助于意识两要素的不平衡，意识在自身内旅行。对这种不平衡，黑格尔在导论中用“辩证运动”来表示。其意思是说，意识不可能一下子把握在它面前的两个要素，它要么是对对象的感受，要么是从已经认识了的对象出发对自身的感受。G.米勒说：“在现象学中，辩证的过程，在任何水平上，都是绝对世界自身在我们中的相对意识之间的一种活生生的对话。”^[8]

美国Emory大学维尔纳教授特别强调意识二重性在《精神现象学》中的重要性。我认为，这个意识的二重性辩证运动就表现为意识的经验的“拓展——回归”运动。现象学中意识的经验的“拓展——回归”运动，不是一个“正——反——合”的过程。新的自在存在不是对意识的两要素的综合，而是向新的直接性的回归。新的对象的产生，是新的起源，新的立足点。黑格尔说：“这种情况在这里表现成这样：由于当初作为对象而出现的东西替意识降低到它的认识对象方式的水平；并且由于自在变成了自在的一种为意识的存在，后者现在是一个新的对象，因此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产生了。”^[9]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最后一段对整个作品进行总结时，称它是精神回忆的历史，是一个画廊。在那段话中，他多次提到一个重要的术语“回忆”。对于“回忆”，《精神现象学》中译本脚注是这样解释的：“德文Erinnerung原是‘回忆’、‘记忆’的意思，但Erinnerung在这里有‘使内在化’、提高为‘内在东西’的意义，黑格尔在这里是指把经验总结、提高、上升为内在逻辑规律。”^[10]我们认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段话强调回忆的重要性，其用意不仅不是指“把经验总结、提高、上升为内在的逻辑规律”，而且恰恰相反，“回忆”的对象是一幅幅图画，一个个画廊。而内在逻辑规律不可能是图像、图画、意境、心态等等。黑格尔在现象学结尾所描述的领域，仍然是形象或表象的世界。像“各各地”、“王座”、“圣餐杯”、“孤寂的上帝”、“翻涌的泡沫”等等，这一系列隐喻都是对精神王国的形象描绘。这是一个精神王国的画廊，但是其形象性由于翻译的缘故和译者的理解而淡化了。在这里，回忆并不是局限于为了形成内在逻辑规律，回忆在这里具有这样几层含义：

首先，回忆产生了梦幻一般的历史，恰似一个晚上一个孤独的生灵玄思时呈现在他面前的一系景象；其次，回忆又是一种系统的能力，它不仅是对画面和意境的保存，而且是将它们内在化的过程，是图像的内在化过程，这个过程是主体教养和熏陶的基础；第三，回忆又是一个达到绝对知识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产生了一系列实在的假象，通过假象精神才触摸到绝对知识；最后，回忆还有一种组合能力，它把一系列假象组合成一个全体，这个全体是精神王国的骷髅地、坟墓。到此，《精神现象学》便告结束，而另一个王国，黑格尔称作阴影的王国，逻辑的王国便产生了。因此，回忆的多重含义也向我们展示了《精神现象学》向《逻辑学》和《哲学全书》的过渡。

“回忆”是意识的经验的“拓展——回归”运动中的一个本质性要素。黑格尔称现象学是一次“发现的远航”。意识或精神的经验的历史，最伟大之处即在“发现”。“发现”是“回归”的前提，它同“自觉”（意识）、“自我意识”（自我发现）有密切的关系。G.米勒说：“在现象学中，整个哲学是人类灵魂承担意识它的世界和在自身中意识它自身的航行和经历中，才发现自身的。人类这种意识每一个步骤和方面，按照上升的方向和下降的方向都在自身中发现一种人类持续的可能性。人类意识的失败和无能，正像它的胜利和成功一样，是现实的和重要的。最终，人类得到绝对的自我理解，即它的所有方面和形式都属于其回忆的生活，并且它的整体中的相互斗争，相互制约的命题和观点重新发生了。”^[11]

发现的远航、回忆的历史、精神王国的画廊，都是在相似意义上表现《精神现象学》主题的。“发现”和“回忆”是在相似意义上使用的。回忆是高级的发现，“回忆把这经验保存了下来，并且回忆是内在存在，而且事实上是实体的更高形式。”^[12]维尔纳说：“回忆是现象学最关键的东西。”^[13]

但是维尔纳忽视了《精神现象学》的另一个关键要素，那就是意识和精神的“外在化”，“精神被外在化在时间里了”。^[14]“外在化”这个术语具有异化、离异、疏远、遗忘、游离、陌生、让渡、表达、显示等含义。它也构成“拓展——回归”运动中的一个本质性要素。只有外化了的精神才是现实的精神。黑格尔在序言中说：“精神的力量只能同它的外在表现那样强大，它的深度也只能像它在自行展开中敢于扩展和敢于丧失其自身时所达到的那样深远。”又说：“我们的问题的关键，本在于不让最好的东西继续藏在内部，而要让它从这矿井里被运送到地面上而显露于日光之下。”^[15]传统上，人们对“外在化”或“异化”的研究侧重于一种社会和历史现象的分析，没有把它作为一种同“内在化”或“回忆”相对应的表现方式来看待，强调它具有心理学、心智哲学或认知科学的价值。

内在化过程（回忆）和外在化过程（异化）是意识的经验的两个本质性环节。相对于意识原始存在的双重含义，这两个环节也是相互并存，互相引发，但不能从其一推出其他的。所以，我比维尔纳更进一步认为，“回忆”和“异化”（内在化和外在化）是《精神现象学》的关键。黑格尔说：“如果我们试回顾一下，什么是意识以前算作属于自己的东西，什么是意识现在算作属于自己的东西，什么是意识以前认出属于事物的东西，什么是意识现在认为属于事物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会看出，意识以交替的方式，时而把它自身，时而又把事物认作这两方面；时而认作纯粹的不包含众多的单一体，时而又认作一个消融为诸多独立的质料和特质的集合体。通过各种比较于是意识就发现，不仅它自己对真理的认识包含着向外把握与返回自身这两个环节，而且毋宁真理或事物也以这两种不同的方式呈现自身。”^[16]正是“内在化”和“外在化”这两个经验的本质性要素使得《精神现象学》有别于《逻辑学》和《哲学全书》。“回忆”和“异化”说明了意识的经验得以运行的内在机制，它们和前面提及的意识原始存在的二重性（不平衡性）一起构成了意识的经验的“拓展——回归”运动。

总起来说，意识的“拓展——回归”运动由以下三个要点组成：

（1）黑格尔对意识原始存在双重含义的区分是整个精神现象学的基础。

（2）建立在意识的双重性基础上，意识的经验过程始终包含两个方面：回忆和异化（或内在化和外在化）。回忆是一个内在化过程。异化则是一个外在化过程。

（3）由于意识的经验的二重性，其表现过程便也具有了二重性：回忆要借助于图画，借助于表象把经验的对象予以保存，予以内在化，成为自身的一个要素；同时经验的另一方面，即异化的方面，外在化的方面，却每每外在化自身。

黑格尔说：“意识总是经常一再地忘记了它的经验，每每从头重新经历同样的过程。”又说：“在这个新的世界，精神必须无拘无束地从它的直接性开始，并再次向成熟运动，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已丧失干净，而且好像它从以前精神的经验中没有学到任何东西。”^[17]精神是很健忘的，黑格尔在其他地方也曾谆谆教导过，历史告诉人们，人们从来没有从历史中吸取过教训。这样，回忆和异化、内在化和外在化，发现和遗忘，便构成了意识的经验的“拓展——回归”运动的主要内涵和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