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虚是《初刻拍案惊奇》第一卷“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里的人物。据书中描写，文先生乃国(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州县人氏，曾家有万贯，但终究坐吃山空，于是便思量做些生意，却又屡做屡赔。某日，一些做国际贸易的近邻又要出海，文先生便提出要与他们一起去散散心。由于大家喜欢文先生的善于说笑，不仅免了他的旅费，还送他一两银子作为盘缠。文先生用这一两银子买了一竹篓洞庭红橘子带上船，以备路上解渴。不知行了几日，商船抵达吉零国，同伴们都上岸联系各自的生意去了，只有文若虚留下看船。因怕橘子烂了，便将其摆到甲板上面。满船红艳艳的橘子引得岸上行人好奇，终有一人用一个银钱买下一只橘子吃了。扑鼻的香气，诱得众人纷纷解囊争购，用的都是铸有水草图案的银钱。此时，最初买橘子的那人骑马赶回，说是要将余下的橘子全部买下。但此时的橘子已经是两个银钱一只了(谁说文先生不会做生意？)。骑马人拿出铸有树木图案的银钱说：“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不肯：“只要前样的”。那人笑了一笑，又摸出一个龙凤图案的银钱说：“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仍道：“不情愿。”那人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文若虚宁肯被当作傻子，将最后的50多只橘子换了100多个水草银钱。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可如果将这些银钱带回大明国，图案的差别便毫无意义，人们只认银钱的斤两。文先生利用两国货币制度的不同，大大地赚了一笔。当同船的伙伴们还在从事原始的易货贸易的时候，文先生已经在从事钱货贸易与外汇贸易了。
之后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呢？
如果文先生的经验无法成为WTO的TRIPs所规定的“undisclosed information”的话，那么，大明国的外贸经营者就会：第一，向吉零国出口很多的洞庭红橘子或其他品种的橘子或类似水果；第二，货货交易可能要改为银货交易；第三，如果是银货交易，商人们在回国之前一定会将各种其他图案的银钱统统换成水草图案的银钱。
再后呢？再后就是吉零国的白银大量外流，官府就会考虑对货物进口和银钱外输进行干预。官府最先想到的也许会是禁止橘子这种讨厌的货物的进口。但这种橘子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于是官府会考虑限制橘子的进口。限制进口的首要方法大概是征收关税。征过税的橘子一定会比不征税的橘子卖的贵。文先生曾成功地使橘子卖到每只两枚水草银钱，但随后橘子进口数量的增多会使价格下跌，而关税的征收则又会使橘子的零售价格上扬，从而抑制橘子的消费和进口。限制进口的另外一种方法是确定一段时期内的进口数量(配额)，例如每年只准进口10万只橘子；超过此数量的橘子禁止进口，或者虽允许进口但须缴纳很高的关税。为了确保配额制度的实施，官府还可能颁发一种叫“许可证”的文书，上面载明可进口的货物的品种和数量，海关官员评许可证来放行货物。为了取得这种许可证，进口商或许还要向官府缴纳一些银两。
官府还会采用其他一些方法来限制橘子的进口，例如，对橘子的质量设定技术标准。当时也许还检验不出橘子是否会有氯霉素或其他什么素的残留，但可能会说过甜的橘子会引起体重增加，从而不利于人的健康。
如果橘子的进口影响了吉零国本地的某种水果的销售，果农们也许会请求官府禁止或限制橘子的进口。于是官府可能会说本国的果树种植业属于“幼稚产业”，无法同外国的成熟产业相竞争，必须通过限制进口而对其加以保护。
吉零国的这些做法很容易引起大明朝的不满，大明朝的商人们一方面会请求官府与吉零国交涉，另一方面也会试图努力跨越吉零国官府所设立的各种贸易障碍。有什么方法吗？方法之一是教会吉零国的果农在吉零国种植橘子，当然不是无偿的国际援助，而是有偿的技术转让。比如，每教会一户果农收取1千个水草银钱，或者果农每收获10只橘子便向技术的传授者支付一枚水草银钱。但是，不受限制的技术贸易仍然会引起银钱的外流，于是吉零国的官府还会考虑对这种贸易方式加以控制，比如，只有获得官府事先颁发的许可文书，才可以进行这种交易；未经官府许可，技术转让合约无效，或者不评价合约的效力，但不准将银钱带离吉零国。
假如向吉零国的果农传授种植技术会遇到阻碍的话，大明国的商人们大概还会想到直接到吉零国种植橘子，然后在当地销售。如果吉零国的官府考虑到大明国的人直接来吉零国种植橘树，不仅会减少甚至替代橘子的进口，而且能提高本国种植业的水平，增加官府的税收，甚至能解决闲散人员的就业，那么就会鼓励大明国的人来吉零国种植橘树，或许会考虑给身处异乡的大明人以国民待遇和其他各种优惠待遇，如从第一次收获橘子开始，两年之内官府免收所得税，第三年到第五年减半收税。
其实，吉零国为阻止银钱外流还可采取一个更为简单的方法，就是改变本国的币制。虽然吉零国的货币是由银子铸造，但却不是一种“银本位”(商品本位)的币制，因为一枚银钱的价值不是由其使用或代表的银子的数(重)量，而是由上面所铸就的图案所决定的。人们之所以接受一枚龙凤图案的银币，是人们相信，这一枚龙凤图案的银币能换回100枚水草图案的银币。如果其他人拒绝这样交换，那么银币的发行者(官府)一定会承担这种兑换的义务。换句话说，吉零国的币制是一种“信用本位”的币制。既然是一种信用本位的币制，就没有必要以白银来铸币。如果吉零国的造纸与印刷成本与其他国家没有大的差距的话，它自可以发行纸币。发行纸币的直接后果是白银外流受到遏制，大明国的商人大概又要回到易货贸易中去，直接进行货物交换，或者将收入的吉零国货币再换成货物带回大明国。
吉零国的商人们肯将吉零国的纸币带回大明国吗？肯的，但前提是：第一，吉零国政府允许本国货币离境并重新入境；第二，带回的吉零国纸币在大明国会卖出好价钱。吉零国与大明国也许会考虑签署一项条约，保证两国货币之间的可兑换性并确定兑换的比率。稳定的汇率对商人们的国际商业交往显然会提供安全的保障。当然，问题仍不会完全解决。也许某一天吉零国政府会指责大明国有意压低本国货币的比价，以谋取国际贸易利益。于是双方的官员需要坐下来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谈判，以求得一个“双赢的结果”。
文若虚的跨国生意大概是《初刻拍案惊奇》的作者虚构的一个故事，而之后的故事则是本文作者的虚构。但这两个虚构并未脱离生活现实。事实上，相同或类似的故事一直都在上演着，并持续到今天。此类故事的人物关系大体上分为三个层面：商人们之间的交往，政府对商人行为的干预以及政府之间就此所进行的协调。三种人物关系有声有色、丰富多彩，而法律人却只看重其间的法律规则。当今的国际经济法，就是以这三类关系来设定其基本框架的。商人之间的跨国交往是最基本的国际经济交往，交往中逐渐形成了商人的习惯规则，即商人法(law merchant)，这种商人法后来又大都被并入各国的民商成文法当中。对商人的跨国经济交往，政府迟早会加以干预。我国唐代就设有市舶使，负责对海外贸易的管理，包括征税等。宋代在广州、泉州、明州、杭州、温州、苏州、华亭县、江阴军等地，设市舶司，又称市舶务，由州郡官兼任。文若虚所处的明代则由内官提举司掌管此类事务。政府管理国际经济交往所遵循的规则，今天被称作经济法或行政法。商人之间的交往和政府对商人行为的管理，迟早会将不同国家的政府拉到一起，可使政府之间彼此约束的法律被称作国际法。在国际经济法这个术语出现之前，上述三类法律规则即早已存在了。国际经济法只是对已有法律规则加以梳理所做的认定，而且无法将上述三类规则从民商法、经济法或行政法以及国际法中抽走。
文若虚抓住机遇创造了一个可进入MBA教材的商业神话，同期的其他商人们却不见得都这么幸运。事实上，明朝商人的跨国交易经常需要冒很大的风险，不仅是商业风险和自然风险，还有政治风险，因为从洪武四年(1371年)开始，明廷就时严时松地实行海禁政策，国际贸易经常等同于走私贸易。今天的商人们也会遇到各种令其头疼的问题，商人的头疼又常会引起政府的头疼。但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毕竟，与文若虚的年代相比，我们的交通、通信设施发达了很多，我们更容易沟通；而且，我们还有很多事先就确定了的规则，如WTO规则。
(本文发表于《法学家茶座》2006年第1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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