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黑井改革

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黑井改革

选择是每个人的权力。

选择能决定人的生与死、地方的荣与衰、国家的兴与亡。

正确的选择需要智慧和力量，需要在放弃之后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黑井的制盐业曾经面临这样的选择。

20世纪30年代，黑井制盐业面临严重困境。

困境之一是海盐的冲击。第二次工业革命后，西方列强加强对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开发。英国、法国对中国西南地区、东南亚的资本输出，带动了这些地区近代工业、交通运输业的发展。云南与外界的交通日渐方便，缅甸、越南等地廉价的海盐通过走私进入云南市场，冲击了高昂的盐价。高成本制作的黑盐面临深刻危机。

困境之二是黑井传统制盐方式带来的危机。黑井的盐井属于私人所有，卤水由官方控制，按灶户拥有的股份分配卤水，开灶煮盐。随着代代相传，人口繁衍增多，股份也越分越少，难以规模生产，造成成本居高不下，云南盐价昂贵。根据统计，新中国成立前云南人的食盐量严重不足，只达到应该摄入食盐量的50%。黑井煮卤使用柴薪，需要“采樵深入无穷山”，“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导致周围山林砍伐殆尽，一来严重破坏生态环境，二来燃料日益成为问题，加重了制盐成本，进一步抬高了盐价。

困境之三是私盐泛滥。据《云南省志·盐业志》记载，民国以来，黑井每天出盐约200平左右，其中有几十平属于私盐，政府对盐业的管理几乎处于半失控状态。这也促使云南地方政府决心改革盐政。

1933年，云南盐运使张冲到黑井视察。张冲是云南泸西彝族人，原名绍禹，后因仰慕《水浒传》中的豹子头林冲，改名为张冲。张冲自幼尚武，喜欢阅读《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有关英雄伟业的书籍，胸怀壮志。曾拉起队伍，占山为王，以实现“劫富济贫，除暴安民”的理想，实非等闲。1922年5月，接受滇军改编，出任第二军第十七支队支队长，后不断升任团长、师长、军长，显示出足智多谋、英勇善战的军事品质和政治才能。升任旅长后，又兼任云南盐运使，开始推开云南盐政改革的大门，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迎来了云南近代盐业制造这个新生儿的诞生。

不知道黑井灶户是不知道近代制盐工业的发展潮流，还是不愿意知道和接受变革，现在已无从考查。当初张冲来到黑井视察，每天奔走、观察、询问，所作所为与以往盐运使大不相同。以往盐运使来黑井视察，常常是象征性走走，然后带着各种财物满载而归。因此，坊间流言四起，传出改革的风声，让灶户们紧张不已。在一个寒意渐浓的秋日，张冲派人张贴布告，宣布改革。灶户们坐不住了，立即组织力量阻止改革的实施。

改革动了黑井人的奶酪，尽管只是眼前的利益。

改革方案是，政府通过赎买的方式，将分散的盐井股份集中到政府手中，由政府开灶煮盐，扩大经营规模。张冲希望通过扩大生产规模来降低成本，从而达到降低盐价的目的，解决盐价高昂的问题。同时，低盐价压缩了制贩私盐的利润空间，以致无利可图，就可以有效遏制私盐泛滥。由于黑井镇上的人们普遍参与制贩私盐，改革方案损害了以灶户为代表的黑井人的利益，改革一开始就遇到了难以想象的阻力。

灶户们打着为民请愿的幌子，向云南省政府请愿，但以龙云为代表的省政府支持盐业改革。灶户们转而向南京请愿，遭遇冷落，请愿无果。灶户们要是能在此时，能在碰壁之后而思过，顺应潮流进行改革，黑井的历史将要重写。可是在利益的驱动下，灶户们铤而走险，策动盐政公署的税警暴乱。暴乱中打死了盐厂厂长，绑架了县长，抢走了巨额盐税税款。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描述资本特质的一段话，同样适用于这里：资本的利润只要“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杀人放火，真应了一句流行的话：上帝让你灭亡之前，先让你疯狂。这恐怕是黑井历史上羞与言说的一段历史，这样的选择，葬送了黑井的未来。

尽管镇压了黑井的暴乱，但张冲在黑井的改革宣告失败。这一切并没有吓倒这位铮铮铁汉，他改革之心毫不动摇。1934年，张冲《移卤就煤，减轻制盐成本，上裕国课，下利民生，推广引岸，挽回漏卮，以辟富源，而谋永久》的报告获得批准，开始实施移卤就煤工程。距黑井不远处的元永井，同样蕴含丰富的盐卤资源，通过修筑一条输卤管道，将元永井的卤水引到产煤的一平浪，在一平浪建立近代盐厂。移卤就煤工程利国利民，一是元永井与一平浪相距40里，处在滇缅公路干线上，交通运输便捷；二是用煤煎卤煮盐，成本可以降低为原来的十分之一，从而降低盐价，有利民生；三是产量提高，盐价降低，可以有效抵制私盐，保障国家利益；四是放弃柴薪煮盐，可以恢复周边生态环境；五是可以充分利用盐卤资源，淡卤都可以煎煮成盐；六是可以减少响水关一带的驻兵，减轻盐政管理的负担。

可是，实施的过程历经重重磨难，当地利益集团的阻碍、经费的困难、技术上的难题接踵而至，张冲甚至将自己在昆明祥云街的私产卖得200万元滇币，悉数投入移卤就煤管道工程。1938年，移卤就煤管道工程正式竣工使用。

云南第一个近代化制盐企业在一平浪的诞生，意义重大。一方面开始了云南制盐工业的现代化历程，另一方面又开创了云南公办制盐企业的先河。历史也会因此而永远记住张冲。

从此，黑井走向没落，不再是云南的产盐基地，失去了一次向近代化转型的机遇。当年清王朝被卷入工业文明的浪潮时，也是在敌视、恐惧和抗拒中一次次错过改革的良机，最终导致王朝的覆灭，让人叹息。记得明末清初的大哲学家王船山先生曾说过“今水不同于古水”，以此来论证世界“变”是永恒的，“不变”是相对的道理。在“变”的世界中，我们只有通过变革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当然变是痛苦的，需要我们战胜自己的保守、懦弱和贪婪，放弃眼前的安逸，才能化蛹成蝶，而不变则只有死亡。

张冲对黑井的改革可以说是“落花有意”，灶户们却“流水无情”，放弃改革。一项错误的选择，断送了黑井的繁荣和近代化发展，空留一抹回忆。

黑井的时空在这一刻定格，留下一座化石般的小镇。蒙了灰的匾额，斑驳陆离的墙，脱了漆的抱柱楹联，深锁的院落，门口枯坐的老人……破落、衰老和冷清的帷幕缓缓落下，覆盖了曾经繁华喧嚣的岁月，时光的碎片散落在幽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