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车到昆明（二）_滇西抗战史

随车到昆明（二）_滇西抗战史

本报特派员　吕德润

第二天

昨晚我们住在离南坎五十六哩遮放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这地方显得特别荒凉，山坡上除了枯黄的野草外，连小树也找不到，所以带吊床的没有地方扯，带行军床的不易搭棚，胡乱凑合着睡了，夜里山风把人们吹醒了几次。今天黎明五点钟的时候便有人吵起来了，山坡上取水还得走一个多英里，伙夫们虽是十二点钟起来了，可是取水回来时，连做饭的时候也有些迟了，洗脸的水更难找，只好以昨夜的湿毛巾“干洗”了一次。黎明的黑暗中也不晓得吃了些什么。六点多钟我们出发时，月亮还射着相当亮的光，湛蓝的天空，早晨很静穆，星星们在抖擞着最后的光芒。四周山谷里缠着丝丝缕缕的云雾，风嗖嗖的在山谷里盘旋。

车队叫喊着移动了。八点多钟我们到了遮放。这个小村落泥土与茅草的房子还大半保留着，路上站满了远征军的弟兄们，他们狂呼着，“顶好”声中，车队过去了。过了遮放，车子开始爬山，公路在山腰里盘旋着，我们这百多辆车子上上下下的绕了几圈。下山便到了芒市，这地方已看到市面的影子，一个小街上，穿军装的兄弟夹杂在市民群中，小饭馆也贴着新招牌，街上写着英文的标语，人们照例的叫笑着。(www.guayunfan.com)龙陵路上的山势颇险，我们车队发着吼叫爬着。一下山又是一个谷地，在谷地中我们看到一堆瓦房。龙陵虽经过一些战斗，但是市面上的房屋还大部残存。在市街上看到一些高级军官，市面也显得相当热闹。我的车子停下来，我曾向一个小商店买一包洋烛，结果我带的六百元法币连六支一包的土货都买不到。离别了一年的祖国物价现在又开始让人回忆了。

今天我们走了八十哩，在大坝的山坡上宿营。这地方有个伤兵医院。荣誉军人们见了这一大队车辆给了他们无上的兴奋，他们时而摸摸拖着的炮，时而问问带了几十万加伦的油，有的已四肢不全了，还围着车队走，他们的血没白流！

晚上月光明亮，人们谈起祖国已到春节时候了。我去年春节还是在重庆过的，可是一过年我便来到这印缅战场。一年中，我亲眼看到了缅北全盘的战争，而今天这战争是完全胜利了，我也第一次随着车队到祖国来！昨天通讯社的记者们已拍出电报，我想今天国人该是狂欢着，可是驻印军这次苦战经过也该被人回忆一下。

这支军队三十一年由缅甸撤入印度后，孙立人将军率领的第三十八师和廖耀湘将军率领的第二十二师便在印度蓝迦整训。史迪威将军随军步行撤退下来，那时又负担起整训的任务。不久撤入印度的罗卓英将军回国了，孙廖两师又加入了第三十师编成了新一军，由郑洞国将军维持着局面。三十二年十一月我们开始反攻，第三十八师一出马便解放了被日兵追到阿萨密边境的英军，随后我们这两师人并肩进入胡康河谷。

这时追击我们入印度的敌人第十八师团已在此住了一年，他们不相信我们敢从这里反攻，这（连）一些盟友也怀疑着我们这股力量。

第一期的战斗包括了胡康河谷、孟拱河谷战役，这是我们最艰苦的日子。我到这战场时，正赶上攻势开始。这一段过程是寸寸血汗铺成。假如我们以雷多出发的中印公路所经过的地方说起，这战绩的辉煌，将在这次世界战史上有着相当的地位。

胡康河谷实际上是一个方圆约四十哩，面积约一千三百多平方哩的袋形盆地坝，野人山，培查山，瓦多克山四周围起来，盆地里东部较高，故大奈河，大龙河，大比河，大宛河，南比河，均西流入更的宛河。这河流山峦间是一片暗无天日的原始森林，当然，现在这些河流上已有了铁桥，原始森林中已有了平坦的公路，可是在当时这是多么残酷的战场！

敌人的警戒部队在新平洋，我们的第三十八师一出击便迅速经过这里到了河谷中。当时敌人的火力强，士气狂傲，在于邦一线战斗时，第三十八师一团人被他们包围了一月。目前的中印路是绕过孟关北面经过于邦的，这血战的地方，该给这条路上的行人多少回忆。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们占领了于邦，三十三年二月一日占领了下一站，太柏家。初来印缅战场时报告过初期攻势的艰苦经过，自占领孟关以后，我几乎都是直接看到与直接听到了这战斗详情。

当我军肃清胡康河谷后，被敌人阻于胡康、孟拱两河谷的分水岭杰布山时，已是四月初了。我们固然打跑了敌人，可是我们这两师人从无休息的直逼下来，也够苦了。那时我曾问过郑、孙、廖各位将军，我们雨季可能打到哪里？他们的答案都无地名，仅有：“我们死命的打就是！”

天气渐渐的暖了，我们已可在前线的小河中游泳了。可是五月的雨脚已偷偷的来了，敌人扬言着雨季前夕总反攻，而我们的攻击仍在孟拱河谷外围。我清楚的记着，那时史迪威将军不时的在前线上跑，郑洞国、孙立人、廖耀湘将军均有些焦急，我对这艰苦的战斗复杂的地形也怀疑起来。

孟拱河谷是一个长约七十五哩，平均宽不到七哩的峡谷。河谷经过南高江的劈划，更显狭小，沿途又多密林，迂回既难，正面推进几不可能。这时雨水已开始在河谷中漫溢了。外围马拉关一线激战时，敌人第十八师团已补充了十次，又加上新来的第二、第五十六师团的一部，而我们后面的公路被水冲了，飞机也因雨大不能起飞。我们这两师人均有了相当大的伤亡及疟疾，有的一连中战斗兵也不过十多个。这时候我看见了孙立人将军为了解救孟拱附近被围的英军，和一个美国将军比赛解围，结果他们三日内在山林中兜着圈子又迷路回来；而我们不但解了围，而且拿下孟拱。廖耀湘将军于加迈外围雨水中在前线跑，要弟兄们“死也得过去”的占领了加迈！这阶段真是危险极了，我看过弟兄们的血在水中流，将军们的焦急样子！

密支那缠战了三个多月，史迪威将军在中间换了六次美方将领。密支那占领了，我亲见潘裕昆将军被盟友狂热的招待！

雨季的尾声中，三十三年十月十五日，新六军二十二师自加迈出发，爬山越岭的袭占了瑞古。新一军十月十五日由密支那出发，攻取八莫。我在八莫战场上看到了郑洞国副总指挥在火线上跑了几次。孙立人军长一直把指挥所设在敌炮射程内。八莫这一次可说是缅北最大的一个攻坚战。敌人一联队的兵力死守着，可是李鸿将军率领着的三十八师只用了两团人！我们打得狠，我们打得巧。我亲眼看见中国的好男儿前仆后继的向敌人的火网上冲。八莫之战，辉煌的胜利了，但是为当时漏网了几十个敌人，一位团长竟被免职。南坎外围吃紧时，孙将军亲赴火线，前后只差了半小时，敌人冲上来包围住我们的弟兄。唐守治将军在打南坎时，跟着步兵前哨走，许多人以为难攻的南坎，他们竟轻快的袭占了。会师路上，三十八师的急行军，会师后的联欢会上，二千码外的敌人炮兵直向我们轰了两个钟头，孙将军及大批高级军官们谈笑自若，附近两个弟兄打伤了，可是人们没有一个移动，照常的结束了联欢会！

现在我们的军队已回国了！今夜我们宿在祖国的河山上，夜空是这样静，原野是这么荒，山风吹得这样冷，我们都兴奋的迎风畅论。而我，看了从雷多打到今天的战绩，回忆起我们全体驻印军的中美弟兄，我欢笑中有些凄凉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来，那是孙立人将军要回国的人们给带一些上坟的纸钱和冥钞，他的眼泪在眼眶的（里）打转，他苦笑着：

“并不是我迷信，我实在不知如何表示我思念那些在异域荒山密林中的忠魂……”

现在我们的路打通了，而他们却长眠不起！已是旧历年关了，这些战死的忠魂，你们可曾看到这队你们放行的车子吗？假如真有一个望乡台的话，你们是否也站在野人山巅上看看你们的家庭亲友？是否挂心政府救济了你们的遗孤？

我不禁长叹了！

一月二十九日夜于大坝

——1945年2月10日《大公报》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