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核问题与中美新型大国关系
张文宗[1]
【内容提要】 中国提出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及其三个内涵，为观察和解决朝核问题提供了新视角。中美很难在朝鲜半岛爆发大规模冲突，不过若处理不当可能陷入对抗。两国既应预防朝鲜新的核试验与导弹试验等突发性危机，也需力避损害对方核心利益的系统性危机。中美应为恢复六方会谈设置合理门槛，并在六方会谈框架下设计并推动落实“大交易”。如果能实现朝鲜弃核并获安全保障，朝韩同时成为永久中立国，半岛双方自主和平统一的三部曲，中美将推动朝核问题软着陆，并在此过程中极大增强双方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信心和能力。
【关键词】 中美新型大国关系 朝核问题 六方会谈
中国提出与美国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战略倡议和具体内涵后，获得美方的积极回应。尽管双方在新型大国关系的概念、内涵和实现途径上存在分歧，但都清醒认识到战略竞争加剧的现实，力图通过经济合作、军事交流、亚太磋商、全球治理等途径摸索相处之道。两国均不希望滑向冲突和对抗，但一大考验来自朝核问题。自朝鲜发射“光明星3号”卫星和进行第三次核试验后，中美加强政策协调并加大对朝制裁力度，对缓和半岛局势发挥了关键作用。[2]将朝核问题作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试金石的说法，一度在美国决策层和战略界流行。[3]同时，中国国内媒体围绕“弃朝”和“护朝”的争论也多了起来。[4]2013年12月，朝鲜处决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劳动党中央行政部部长张成泽后，内外政策走向扑朔迷离。朝鲜是继续强硬路线，还是通过重大妥协打破外交困境，不仅关系着东北亚的和平稳定，还将对中美关系产生深远影响。本文以中方提出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三个内涵为框架，结合半岛新形势，分析朝核问题的冲突风险，并尝试提出解决路径。
一、中美在朝核问题上难有冲突，但可能对抗
历史上，守成国和崛起国常爆发冲突和对抗。正是认识到中美间存在这一危险，中方将“不冲突、不对抗”作为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首要原则，并得到美方的积极响应。早自希腊伯罗奔尼撒战争，晚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国战争史表明，守成国和崛起国冲突的起因，首先不是因为两个核心国家的内政和直接摊牌，而是因一方或双方盟国的行动最终迫使核心国卷入。冷战期间，美苏代理人战争没有演变为体系战争，与核武器有很大关系。中美都是核大国且常规军力强大，爆发大规模冲突的几率不高，但东亚战略环境复杂，热点问题扎堆，每一热点问题都存在迅速升级并形成系统效应冲击中美关系全局的危险。[5]在近年的战略沟通中，中国更愿谈中日钓鱼岛争端和东海对峙，美国则更乐意聚焦朝核问题。两国交流频繁，问题是双方均要求对方约束自己的“盟友”，但又不愿背着“盟友”让步太多，对话效果十分有限。[6]
朝核问题是中美面对的棘手问题。自1992年第一次朝核危机以来，朝鲜半岛的风吹草动就一直牵动着中美的敏感神经。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和朝鲜即将具备核威慑力的背景下，细分朝鲜半岛可能发生冲突的场景，并进行一定风险评估，有助于包括中美在内的相关方理解各自行为。综合来看，半岛的风险有四种。
一是朝鲜强化核能力与导弹能力引发的朝鲜与美韩冲突的风险。冷战后的历次朝核危机，不管是朝鲜曝光核计划、中远程导弹试验还是核试验，美韩一般通过调整军演规模和密度、巩固同盟关系、收紧对朝制裁、施压中国配合等方式应对。朝鲜则通常“以超强硬对强硬”，相关举措包括国防动员、退出《朝鲜停战协定》和《核不扩散条约》、宣布战争状态、威胁对韩国军事打击等。联合国安理会新一轮制裁和中美以半岛无核化、地区稳定为核心的穿梭外交，构成另一条主线。美韩制定了打击朝鲜的各类作战计划，朝鲜对战争边缘政策也驾轻就熟。吊诡的是，历次危机均呈现“朝鲜挑事—紧张对峙—制裁加码—局势缓和”的循环。这种多重博弈反而像“狼来了”的故事，降低了国际社会对爆发冲突的预期。对此有几种解释:朝鲜与美韩实力判若云泥，发展核武及展示武力均为自保，并迫使美韩谈判以改善安全环境；韩国经济繁荣，民众担忧战争，首尔更处在朝鲜常规火力覆盖圈内，已成“人质”；朝鲜半岛大国环绕，安全结构稳固，相互制衡发挥重大作用；中、美、日、韩在经济上的高度依赖，限制了美国发动战争的意愿；朝鲜目前的所作所为，尚未危及美国核心利益，局势尚未发展到美国不得不动武的地步等。
上述条件均可能变化，不过朝鲜核能力与导弹能力的提升和美国的反应，是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影响局势的重要变量。在朝核问题演进的二十多年里，除第一次朝核危机期间克林顿政府认真考虑过对朝实施外科手术式的军事打击外，美国再没有寄望于以军事手段解决朝核问题。[7]奥巴马政府聚焦国内改革和经济建设，对外慎用武力，在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中利用朝核问题巩固美国战略地位，但绝不希望局势失控。朝鲜第三次核试验后，美国继续“战略忍耐”政策，从未认真考虑动武。[8]目前，美国认为朝鲜虽拥有制造数枚核弹的核材料（钚得到确认，高浓缩铀尚未得到确认）并掌握了核爆技术（使用核装置），但并未完全掌握远程弹道导弹技术（关键是再入大气层技术）和核弹头小型化技术，还没有能力对美国本土、韩日盟友和美军基地构成核威胁。[9]朝鲜将拥核写入宪法，为形成可信的核威慑，可能会继续搞新的核试验与导弹试验。问题是，美国是否为朝鲜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国内外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朝鲜具备了对美国本土核打击的能力后，美国必然下决心解决朝核问题，届时中国将面临更大的安全威胁和极为艰难的决策困境。[10]另一种是随着朝鲜成为事实上的核国家，美国将不会对朝鲜进行任何形式的军事打击。[11]今后，朝鲜在实现核技术、导弹技术突破的过程中，美国及国际社会将向其施加更大压力，但即使出现美国拦截朝鲜发射的导弹或火箭，而朝鲜通过小规模炮击仁川机场或发射数枚短程导弹攻击韩国等严重事态，半岛仍难以爆发大规模战争。美韩对朝鲜核威慑的戒惧，中俄对冲突升级的坚决反对，朝鲜对过度挑衅必致严重后果的考虑等，均能对危机形成有力制约。朝核问题引发朝鲜与美韩大规模冲突并殃及中国，进而引发中美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很低。
二是朝鲜国内不稳定及可能引发的外界军事干预风险。自1994年朝鲜领导人金日成去世后，美国和西方就热衷于讨论和预测朝鲜政局不稳问题。相关人士认为，朝鲜以主体思想为核心的政体和经济体制、“先军政治”及其经受的国际制裁，决定其经济已陷入长期衰败。[12]尽管朝鲜政府仍保持强大的社会控制力，但随着国内市场行为的增多、对外贸易和对外交往的扩大、互联网的发展和手机等通讯工具的普及，民众将“开眼看世界”，强烈的对比和不满将危及政权稳定。[13]另一些专家认为，朝鲜高度担忧国内稳定，面对恶劣的国际安全环境和国内不同政治势力的严重分歧，在经济改革和对外开放上难以仿效中国和越南的经验。[14]基于以上看法，美国战略界普遍认为，朝鲜政局不稳是早晚的事，而一旦这一时刻来临，中美韩将面临严峻的危机管理挑战。中国如何确保边境安全、美国如何控制朝鲜的核武器和核设施、统一后的朝鲜半岛如何与中美互动等，均充满高度的不确定性。基辛格担心，中美因事故、巧合、误判和迅速行动，很可能导致冲突。[15]通过官方和“二轨”渠道，美国持续要求与中国协商此类问题，不过中国并不热心。基辛格表示:“中国不希望被外界认为抛弃盟友，也不愿与华盛顿共谋朝鲜的计划。”[16]张成泽被处决后，美国朝鲜问题专家多认为朝鲜政权愈加不稳，美国政府也再次燃起了与中国讨论朝鲜政局问题的热情。[17]
开启此类对话不利于中国国家安全，不仅会加剧朝鲜的不安全感，刺激其采取危险性举动，而且不符合中国的外交原则，损害中朝关系和中国的国际声誉。中国不愿回答“假设性问题”的立场是正确的。不过，一旦半岛出现内生性的重大危机征兆，考虑到中美长期形成的沟通和合作习惯，两国会进行密切沟通和危机管理，尽力通过合作与妥协避免冲突。
另外还有两类冲突风险:一是朝韩政治斗争和军事摩擦失控风险。冷战期间，朝韩间发生多起震惊世界的渗透、暗杀、对峙升级等事件。而自1999年起，包括2010年“天安舰事件”和“延坪岛炮击事件”在内，半岛南北双方围绕“北方界线”多次交火。受制于地区安全结构，此类危机从未达到柏林危机、古巴导弹危机的水平，未引发大国对抗。今后南北摩擦虽难避免，但不致引发大规模冲突。二是日朝可能的冲突。朝鲜和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初和2000年进行邦交正常化会谈，但因美国羁縻、日本人遭绑架等问题多次反复，迄今毫无进展。1998年朝鲜发射的“大浦洞”导弹飞越日本上空，引发日本高度担忧和警惕。面对朝鲜不断推进核计划和导弹计划，日本主要靠加强美日同盟和提升自卫队军力应对。2009年朝鲜发射“光明星2号”和2012年发射“光明星3号”期间，日本均表示将视情况对火箭进行拦截，朝鲜则以军事报复相威胁。随着日本右倾化加剧，不排除日本借拦截朝鲜导弹或火箭、炮击朝鲜可疑船只等展现强硬，进一步寻求外交和军事突破的可能性。此类事件或可改变地区力量对比，升级为较大冲突的几率也不大。
二、中美应避免可能引发对抗的新危机
作为核大国和常规军力强大的国家，中美直接冲突的可能性低。不过，随着中美战略竞争加剧、朝鲜核能力进入临界点和日本右倾化加剧，东北亚若出现新危机，各方妥协余地将变小，中美被卷入冲突的风险上升。在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过程中，中美短期内可将预防突发性危机作为低级目标，中长期内则需保持一定战略默契，避免冲击双方核心利益和战略稳定的系统性危机。而一旦危机爆发，两国需加强战略管理推动安全合作，控制危机并力避其升级。
首先，中美应以多种手段阻止朝鲜搞新的核试验或远程导弹试验。朝鲜长期违反联合国安理会相关决议进行相关试验，虽未导致中美直接冲突，但地区局势的紧张让中美关系承压。迄今国际社会阻止朝鲜提升核能力与导弹能力的努力并不成功。朝鲜第三次核试验后，中国与美、韩、俄进行了更密切的协调，推动并严格执行联合国通过的第2094号决议，对朝鲜实施了空前严厉的制裁。[18]此外，据韩国媒体报道，中国四大国有银行先后关闭了从事非法交易的朝鲜重要银行的账户，[19]中国政府也采取措施，禁止向朝鲜出口可用于核武器、洲际弹道导弹及生化武器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900多种产品和技术。如果切实履行这一禁令，将“对朝鲜核武小型化、轻量化、多样化努力与提高远程导弹运输能力造成直接影响”[20]。中美及国际社会的协调行动，是在核问题上与朝鲜的一场战略博弈。过去的制裁虽未能阻止朝鲜拥核，但制裁对国际社会来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前，只有为朝鲜提升核武能力设置更大障碍，才有可能逐渐改变朝鲜坚持发展核武的预期。不过，面对美国要求中国减少对朝经济援助甚至中断中朝贸易的声音，中国应坚持“按事情的是非曲直办事”，继续区隔对朝制裁和发展中朝正常经贸关系。国际社会的对朝制裁，也应严格遵守安理会决议，以对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构成“精确打击”，使朝鲜获得的有限外汇无法再用于核武建设。对朝鲜通过再次进行核试验索要援助和谈判的企图，中美可经各种渠道对朝鲜发出明确信息，即挑衅只能招致更严厉制裁。中美坚守朝鲜半岛无核化立场，在遏制朝鲜谋求建立可信核威慑的问题上密切合作，有助于避免或至少延缓两国均不愿面对的决策困境，稳定双方战略预期。
其次，中美需尽快建立重大军事行动相互通报机制和公海海域海空军事安全行为准则，避免出现海上摩擦干扰甚至破坏两国在朝核问题上的合作。近年美韩、美日或美日韩联合军演，常与中国或中俄海上联合军演交替进行，且总体呈现密度增加、规模扩大、针对性强的特点。美国主导的部分演习常靠近中国近海，主要针对朝鲜的威慑行为，也有迫使中国约束朝鲜的意涵。2010年底，围绕“天安舰事件”、“延坪岛炮击事件”和美韩黄海军演，中美关系受到较大影响。当前，两国对发展两军关系给予前所未有的重视。双方如能提前相互通报在黄海、东海、南海、日本海等海域的军演基本情况，如具体海域、规模、意图等，增加透明度，减低突然性，将有助于避免擦枪走火和误解误判。虽然两军在建立海空行为准则的适用范围上仍存分歧，但近来双方在中国划设东海防空识别区，在南海的军舰对峙等事态表明，摸索出一套双方都能接受、愿遵守的行为规范的紧迫性在上升。[21]在朝鲜半岛局势反复紧张和各方军演轮番上阵的情况下，建立这一规范或默契，有助于防止意外摩擦。反过来，若双方舰机在中国近海海空发生类似2001年的“撞机事件”或2009年的“无瑕号”事件，在各自的民族主义情绪和舆论影响下，两国在朝核问题上的合作即便不中断，也将大受影响。
中美间涉及第三方的突发性危机还有多种。这类危机冲击力强并可能迅速升级，但由于未触及各方根本利益，缓和与平息的速度也相对快些。真正的危险是影响深远、可能改变东北亚安全格局的系统性危机。对此中美需密切战略沟通，必要时相互交底并做出重大妥协，在寻求利益最大公约数的基础上维护地区稳定。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中美应尊重各自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在推动半岛无核化和维持地区稳定上保持平衡。双方在实现这两大目标上有共识，但优先议程不同。总体来看，美国比中国更重视无核化，中国比美国更重视半岛稳定。推动半岛无核化是中美共同的承诺和责任。朝鲜执意发展核武器，损害了中国安全利益，增加了韩、日发展核武器的可能性，但由于中朝保持传统友好关系，这尚未构成对中国核心利益的挑战。对美国来说，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袭击是“生死攸关的利益”，防扩散是“极端重要利益”。朝鲜拥核事关美国的信誉、战略态势和盟友安全，推动朝鲜弃核是美国一以贯之的目标。在地区稳定方面，根据历史经验，一旦半岛出现战争和动荡，中国的主权、政权和发展的安全都可能受到严重冲击，因此将半岛稳定视为中国核心利益的看法并不极端，这也是中国坚决反对半岛“生战生乱”的原因。[22]六方会谈停摆以来，认为只有朝鲜不稳定才能真正解决朝核问题的思维在美国很有影响，上升为美国官方政策的可能性在增加。冷战结束后，中国坚持半岛的无核化承诺，美国也未对朝鲜采取颠覆行动，中美形成一定的战略稳定和战略默契。[23]相反，一旦中国承认朝鲜为核国家，或美国下决心采取强力手段瓦解朝鲜，中美关系恐受严峻考验。
第二，中美应提高“同盟管理”的能力，防止被第三方绑架。近年来，美国利用中国对半岛稳定和美国再平衡战略的关切，施压中国配合其对朝“战略忍耐”政策。其中一项举措是加强亚太地区的反导部署，并以其为筹码，要求中国在促朝弃核上“更有作为”。[24]美国战略预测公司的罗杰·贝克（Rodger Baker）称:“朝鲜的行动正开始招致威胁到中国战略利益的回应，比如美国扩大导弹防御系统，日本加快重整军备的速度，日韩军事合作的可能性增加等。”[25]中国往往从更大的战略视野看待美国对朝及亚太政策。美国对中国崛起的总体性应对、在中日钓鱼岛争端和南海问题上的立场，影响着中国在朝核问题上的战略判断。为平衡中国上升的实力和影响力，美国全面强化亚太同盟体系，尤其对日益右倾化的日本给予政治和军事上的支持。[26]日本则谋求“借船出海”以突破战后体制，成为“正常国家”，并最终摆脱美国的控制。面对美日同盟对中国日益收紧的钳制，美国竭力打造的美中日韩对朝统一战线，很难获得中国的真正理解和支持。如果出现中日军事摩擦而美国直接卷入的状况，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合作将烟消云散。
在探索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的过程中，中美需管理战略竞争。提高管理“盟友”的能力，防止其利用中美竞争渔利并挑起事端，是战略管理的核心内容。类似的战略管理已发挥一定作用。如美国要求日本在中日钓鱼岛争端上保持克制，对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参拜靖国神社“表示失望”等，中国收紧对朝制裁并警告其“不要为一己之私搞乱亚太”。但同时中美均面临“同盟”管理的困境。朝鲜和日本分别认识到自身对中美的极端重要性，因此不太担心“被抛弃”。两国反复利用中美不得不提供的支持，不断改变现状，谋求扩大自身利益，中美“被卷入”冲突的风险在上升。为减少这一风险，中美可就各自对“盟友”的政策开展较深入的对话，协调立场，也可推动中美日、中美朝韩等多边对话等。中美双边对话有助于缓解两国的战略互疑，压缩第三方操作的空间。多边对话则有助于缓解第三方对“中美共治”的担忧，推动形成新的战略稳定。类似对话如能取得进展，有望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进一步合作和东北亚的稳定。
三、从长远角度推动朝核问题“软着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核问题的形成经年累月，原因复杂，未来发展趋势充满不确定性。如果中美接受或长期默认朝鲜为核国家，日本和韩国迟早将发展核武器，中美在东北亚的影响力都将下降，地区安全环境将更复杂。如果美韩决意以军事手段清除朝鲜核设施，或中国全面停止对朝援助，则可能导致朝鲜出现问题，负效应和战略成本极高，中美韩均未做好准备。如果朝鲜自身出现极为严重的政权稳定性问题，其余各方会加强沟通，但也可能基于各自盘算开展行动，从而增加误判和冲突的可能性。现行政策的代价和风险较小，但背后的张力令地区局势长期紧绷，且现状难以长期维持。中美与韩、俄、日各方合作，促成朝核问题的“软着陆”，即推动朝鲜弃核并安全地逐渐融入国际社会，仍是符合各方利益的最佳方向，具体可实现三步走。
首先，中美应促使朝鲜在承诺弃核并冻结核计划后重启六方会谈。六方会谈启动至今已11年，自2009年中断至今已5年。当前中美朝韩立场分歧:中国态度积极；美国设置高门槛；朝鲜只谈“核裁军”；韩国心态矛盾，目前唯美马首是瞻。[27]六方会谈的效用受到质疑，但其价值应放在更广的战略视野看。六方会谈及以“9·19”共同声明为核心的一系列共识，均衡体现了各方关切，为实现半岛无核化、有关国家关系（美朝、日朝、朝韩关系）正常化、地区安全机制建设等设置了路线图。[28]这些外交遗产是集体智慧和各方努力的结晶，是迄今在朝核问题上取得的最伟大成就。六方对会谈虽有不满，但都没有彻底抛弃这个平台。作为主要的博弈方，美朝调整政策并复谈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金正恩进一步巩固权力后，仍面临着继续强硬将招致更大国际压力的现实。若迟迟不能在外交上打开局面，只会削弱其权威。目前，朝鲜通过连番邀请美国篮球明星罗德曼（Dennis Rodman）访朝，对韩发起新年“重大提案”并同意举行离散家属会面等方式缓和局势。但如果不在核问题上展现诚意，任何外交突围的努力都将难有效果。奥巴马政府虽冷对朝鲜，但一直在寻求外交解决方案。[29]2013年9月叙利亚化武谈判和11月伊朗核问题谈判均取得阶段性进展，在一定程度上提振了美国的信心。美国副总统拜登2013年12月访华期间，提出希望仿效六国与伊朗签署的临时协议，推动朝核问题取得突破。[30]不过，相较兵临城下的叙利亚和遭石油制裁重创的伊朗，自称为“有核国家”的朝鲜，很难“拿原则做交易”。只有朝鲜认为国际压力已危及其政权存续，才可能切实考虑弃核。为防止朝鲜出尔反尔靠假弃核换取经济援助并为继续提升核能力赢得时间，其余五方需结成统一战线，不断增加朝鲜继续发展核武器的安全、经济和外交成本，同时提高朝鲜对弃核后安全和经济状况大幅改善的预期，尽量做到“大棒足够粗，而胡萝卜足够多”。[31]对五国的考验是能否摆脱集体行动的困境，既能承受并威慑朝鲜极端的举动，不主动对朝“放水”，又能在朝鲜满足阶段性目标后采取灵活立场。如何从六方会谈过去的失败中汲取经验教训并有所作为，取决于各方的国内政治和博弈水平。
其次，中美应在推动半岛无核化过程中为建立东北亚安全机制创造条件。朝核问题源于半岛的“冷战遗产”和力量失衡，归根结底是个地区安全和外交问题，解决思路需标本兼治。朝鲜出于极度的不安全感而执意拥核，国际社会仅追求无核化目标而不解决其安全关切，只能是缘木求鱼。促朝弃核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包括朝鲜在内的地区国家整体安全感的提升。靠改善朝鲜的安全环境促其弃核一向面临困境:美国曾向朝鲜提供消极安全保证，但美国政府的换届和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弃核反而覆亡的先例，削弱了此类保证的可信性；反对“事大”的朝鲜，也不会接受中国的安全保证。六方会谈若能恢复，仍应回到一揽子解决方案上，尝试通过“大交易”同时推动建立新的安全机制并使朝鲜“弃核”。“大交易”可考虑包含以下内容:为提升安全保证的可信度，其余五方可签署对朝鲜“不入侵、不军事打击、不搞政权更迭”的协议，并互相监督和制衡，其中中、美、俄三国需发挥核心作用；以和平条约取代停战协定，朝鲜与美、日、韩分别实现关系正常化；美军撤出韩国并废除美韩同盟条约，中朝则终止《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日本恪守和平宪法，而韩国需暂时克制对统一的追求；朝鲜在国际社会监督下实现“全面、彻底、不可逆转”的无核化，而国际社会向其提供大规模经济援助。协议的最终结果，是使朝鲜和韩国分别成为像瑞士一样的“永久中立国”。不论中、美、日、俄四国在国际舞台如何折冲樽俎，都不得利用朝鲜半岛。这种理想主义方案近乎天方夜谭，但经过更复杂精巧的战略设计，可以同时满足六方的安全关切，是和平解决朝核问题和促进地区安全的一条路径。
再次，各方应帮助朝鲜大力发展经济并对外开放，为半岛和平统一铺平道路。在获得安全保证并弃核后，面对经济繁荣、国力强大的韩国，朝鲜依然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在维持内部稳定的基础上谋求发展的最佳办法，就是采取有限度、有步骤的改革开放，以逐步发展经济，恢复信心，改善民众生活并提高政权合法性。在长期孤立、紧张和贫困后，建立经济特区、逐步实行市场经济、放松社会控制无疑充满巨大挑战。但如果朝鲜能掌握改革开放的主动权并顺利转型，就可能成为东北亚一个和平、繁荣与稳定的“正常国家”。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和转型，在朝鲜国力和信心恢复后，朝韩间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交流将活跃起来。韩国前总统金大中和卢武铉曾推行过的“阳光政策”，才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新焕发光彩。半岛南北双方将通过平等对话，就本民族的未来做出决定。与韩国“吸收统一”的方案相比，这一设想可以为半岛统一节约巨大成本，对周边国家和美国的冲击也较小。半岛的和平统一是一个长期过程，而一旦开启该进程，东北亚的经济发展和更深层次的一体化将进入快车道，中美和地区其他国家均是战略和经济上的受益者。
四、结 语
解决朝核问题是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其局势走向及中美能否合作共赢远未确定，笔者提出的方案也仅是种设想。如果中国不愿看到半岛“生战生乱”，并乐见半岛和平统一，就需要展现政治智慧。通过为六方会谈协商出更有吸引力的方案，通过更主动和坚韧的外交行动，中国有可能推动重启“六方进程”。从低层次看，中美需保持密切沟通，力避大小危机和误判，并在危机爆发后控制局势。从中层次看，中美需坚持合作姿态，保持战略耐心，继续共同塑造朝鲜的内外政策走向和东北亚局势，实现地区长治久安。从高层次看，着眼于解决朝核问题并建设新型大国关系，中美需多些换位思考和利益妥协。两国不能只考虑各自国家利益，还需发挥负责任大国的作用，从符合半岛南北双方的长远利益和共同福祉出发，设计和制定战略并良性互动。
【注释】
[1]张文宗，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博士。
[2]习近平主席和奥巴马总统在安纳伯格庄园会晤期间，双方就朝核问题达成三项共识:朝鲜半岛必须无核化，不接受朝鲜为核国家，中美加强合作与对话推动半岛无核化。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多尼隆在习奥会晤后的记者招待会上，仅强调朝鲜的弃核而非朝鲜半岛的无核化。而在7月第五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上，联合成果清单称，双方同意“以和平方式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参见“Press Briefing by National Security Advisor Tom Donilon，”http://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3/06/09/press-briefing-national-security-advisor-tom-donilon；《第五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框架下战略对话具体成果清单》，2013年7月10日至11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07/13/c＿116519095＿2.htm。
[3]笔者2013年8月访美期间，美国白宫、国务院等部门相关官员均持此看法。另请参见Jonathan Pollack，“Obama，Xi and North Korea:The Long Overdue Conversation”，June 4，2013，http://www. brookings. edu/blogs/up-front/posts/2013/06/04-north-korea-obama-xi-jinping-meetingspollack；Richard Bush，“United States Policy towards Northeast Asia”，April 2013，http://www. brookings.edu/research/articles/2013/05/07-us-northeast-asia-bush。
[4]邓聿文:《中国应该重估中朝关系》，载《金融时报》，2013年3月1日，http://www. ftchinese.com/story/001049186；陈峰君:《“弃朝论”是不明恶果的误判》，2013年3月12日，载《环球时报》，http://opinion.huanqiu.com/opinion＿world/2013-03/3723409.html；门洪华等:《“朝鲜崩溃论”与中国的战略应对》，2011年3月2日，http://www.chinadaily.com.cn/zgrbjx/2011-03/01/content＿12091774.htm。
[5]20世纪50年代中美在朝鲜战争和台湾问题上的碰撞，至今仍发出历史回响。一旦朝鲜半岛出现重大事变导致中美严重对立，美军可能迅速加强在南海的介入力度和对华戒备。参见《驻韩美军前司令答韩媒:中国参战将被打回100年前》，2010年12月5日，环球网，http://world.huanqiu.com/roll/2010-12/1317189.html。
[6]关于中朝是否仍为同盟关系，当前学界仍有争议。参见:《红色的差别:中国的朝鲜政策辩论》，国际危机集团，亚洲报告，2009年11月2日，第8页；任卫东:《半岛应摆脱片面无核化的死结》，http://news.sina.com.cn/pl/2013-03-20/071626583806.shtml。
[7]Victor Cha，The Impossible State:North Korea，Past and Future，Ecco Press，pp.286—297.
[8]参见孙茹:《奥巴马政府对朝“战略忍耐”与朝核问题》，载《现代国际关系》2013年第7期，第23—29页。
[9]Siegfried Hecker，“What to Expect from a North Korean Nuclear Test，”http://www.foreignpolicy.com/articles/2013/02/04/what＿to＿expect＿from＿a＿north＿korean＿nuclear＿test；Department of Defense，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Democratic People's Republic of Korea 2012，p.9；Victor Cha，The Impossible State:North Korea，Past and Future，p.224.
[10]寒木:《关于中国对朝政策调整的几点思考》，2013年5月，http://www.21ccom.net/articles/qqsw/zlwj/article＿2013052384015.html。
[11]薛理泰:《朝鲜半岛不会爆发战争》，2013年4月13日，http://www.zaobao.com/special/forum/pages8/forum＿zp130413.shtml。
[12]Frank Sampson Jannuzi，“Can the United States Cause the Collapse of North Korea？Should We Try？”January 13，1999，http://www.cfr.org/north-korea/can-united-states-cause-collapse-north-koreashould-we-try/p1817；Bruce W. Bennett and Jennifer Lind，“The Collapse of North Korea，”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6，No.2，Fall 2011，pp.84—119.
[13]Fareed Zakaria，“When North Korea Falls...”，The Washington Post，October 18，2010，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10/10/17/AR2010101702608.html.
[14]Bonnie Glaser and Chietigj Bajpaee，“Inside North Korea:A Joint U.S.-Chinese Dialogue，”January 1，2007，http://www.usip.org/publications/inside-north-korea-joint-us-chinese-dialogue.
[15]Fareed Zakaria，“North Korea’s High-stakes Bluster，”The Washington Post，March 13，2013，http://articles.washingtonpost.com/2013-03-13/opinions/37681191＿1＿preemptive-nuclear-attackpyongyang-north-korea“Preparing For The North Korean Unknown”，www.strategypage.com/htmw/htun/20130403.aspx；Jonathan Pollack，“The Korean Peninsula in U.S.Strategy:Policy Issues for the Next President，”in Ashley J.Tellis，Mercy Kuo，and Andrew Marble，eds.，Strategic Asia 2008—09:Challenges and Choices，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2009.
[16]Fareed Zakaria，“North Korea’s High-stakes Bluster”.
[17]Victor Cha，Ellen Kim，“The Demise of Jang Song Thaek，”Dec 13，2013，http://csis.org/publication/demise-jang-song-thaek；Scott Snyder，“Kim Jong Un’s Reign of Fear:What’s Next？”http://www.latimes.com/opinion/commentary/la-oe-snyder-north-korea-jang-20131216，0，4818636. story＃axzz2nePTsift.
[18]交通运输部公告:《关于执行联合国安理会第2094号决议的通知》，2013年4月25日，http://www.moc.gov.cn/zizhan/siju/guojisi/duobianhezuo/guojiheyue/duobiantiaoyue/201304/t20130425＿1402013.html。
[19]《韩媒:传中国建设银行停止与朝鲜业务往来》，2013年5月10日，http://news. xinhuanet.com/cankao/2013-05/10/c＿132372647.htm。
[20]张世政:《中国对朝制裁落实到了行动》，http://chinese.joins.com/gb/article.do？method＝detail& art＿id＝110498&category＝002002。
[21]2013年12月5日，美国驱逐舰“考彭斯号”跟踪监视在南海训练的中国“辽宁号”航母，并闯入中国航母编队的内防区，在劝告无效后遭到中国护航舰只的拦截，两舰最近距离约500米。
[22]李希光:《朝鲜是中国一级核心利益》，2010年11月30日，http://opinion.huanqiu.com/1152/2010-11/1301638.html；王洪光:《朝鲜半岛为何从历史上就“拖累”中国》，2013年12月19日，http://www.21ccom.net/articles/qqsw/zlwj/article＿2013102193950.html。
[23]例如，2011年底朝鲜领导人金正日去世后，美国主动与中国协商，表达对半岛稳定的关切；朝鲜第三次核试验后，奥巴马政府曾通过升级对朝威慑的战略，后因担心朝鲜反应过激而紧急刹车，避免了局势进一步恶化。Adam Entous，Julian Barnes，“U.S.Dials Back on Korean Show of Force，”The Wall Street Journal，April 3，2013，http://online.wsj.com/article/SB10001424127887324100904578400833997420280.html。
[24]2013年3月15日，美国国防部长哈格尔宣布将在日本增设一座X波段雷达，并在2017年前在阿拉斯加增设14座导弹发射器和3座卫星站。美国的举措影响到中美的战略稳定，而在4月与中国磋商对朝制裁期间，美国国务卿克里表示，如果朝核问题得到解决，美国会考虑调整在亚太的导弹防御系统。参见:《克里称若朝鲜弃核美国愿裁减导弹防御系统》，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04/15/c＿124579611.htm。
[25]Rodger Baker，“China and North Korea:A Tangled Partnership，”April 16，2013，http://www.stratfor.com/weekly/china-and-north-korea-tangled-partnership.
[26]2013年10月美日“2＋2”会议上，美日外长和防长就修改《日美防卫合作指针》达成一致:美国将在日本部署“全球鹰”无人机、第二部X波段远程预警雷达和P-8反潜巡逻机等。美日同盟是美国亚太政策的基石，近年及未来数十年，美国对日本军力的支持，越来越以制衡中国为目标。Michael D.Swaine，Mike M.Mochizuki，etc.，“China’s Military and the U.S.-Japan Alliance in 2030:A Strategic Net Assessment，”May 3，2013，http://carnegieendowment.org/2013/05/03/china-s-military-and-u.s.-japan-alliance-in-2030-strategic-net-assessment/g1wh.
[27]习近平主席2013年5月会见朝鲜劳动党第一书记金正恩的特使崔龙海，王毅外长9月会见朝鲜外务省第一副相金桂冠时，均明确表达了中国推动半岛无核化、维护半岛和平稳定、重启六方会谈的立场，并努力为复谈创造条件。参见:《习近平会见金正恩特使崔龙海》，2013年5月24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05/24/c＿115901416.htm；《王毅会见朝鲜外务省第一副相金桂冠》，2013年9月18日，http://www.fmprc.gov.cn/mfa＿chn/zyxw＿602251/t1077939.shtml；Scott A.Snyder，“U.S.Policy Toward North Korea”，January 2013，http://www.cfr.org/north-korea/us-policy-toward-north-korea/p29962。
[28]《王毅在“六方会谈启动十周年国际研讨会”的致辞》，2013年9月18日，http://news. china.com.cn/live/2013-09/18/content＿22443514.htm。
[29]冷战后从克林顿政府到小布什政府，美国历任总统对朝政策都经历一个从强硬到缓和的过程。奥巴马政府主张的“伸手外交”和美朝达成的“闰日协议”，表明奥巴马政府从未放弃谈判。
[30]2013年11月24日，伊朗与美、英、法、俄、中、德六国在瑞士日内瓦就解决伊朗核问题达成一项阶段性协议。根据协议，未来半年内，伊朗承诺停止进行5%浓度以上铀浓缩，不再增离心机，同时销毁20%浓度的浓缩铀并接受国际机构的监督检查，而美国将取消约70亿美元制裁。拜登访华期间，与习近平谈及通过经济制裁和外交手段解决朝核问题等事宜。参见Mark Landler，“As Biden Visits，Chinese Push Back Over Air Zone，”December 4，2013，http://www.nytimes.com/2013/12/05/world/asia/biden-arrives-in-china-seeking-restraint-from-beijing.html？hp&＿r＝0。
[31]王俊生:《朝核问题与中国角色》，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版，第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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